一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又略显无力的敲门声,李云英刚要起身向门口走去,外面传来了声响。
“云英姑,我是李家畈的运德,长旺家的老二”。
李云英正准备抽开门栓的手,这时停住了。
不见动静,外面继续说道:“云英姑,按辈分我要喊你一声姑的,以前城里看戏,我还跟我爹来过你家”。
门外的李运德还在言语,但明显声音小了很多。
“云英姑,我年前遭了些事,进了牢里,现在放出来了。你放心,我不是跑出来,是放出来的”。
“云英姑,刚远处瞧见了,我晓得家里有人,歇个脚,明天就回李家畈”。
正月亲戚来时,李云英就已经听说了,村里的李运德因为偷生产队的稻种,在公社判了七年,已经抓到县城的牢里来了。
又过了一会。
“运德兄弟,不是我见死不救,你也晓得,我们家成分也不好,哪敢惹事”,顿了顿,“家里男人也没在,你要不还是尽快回吧,现在日头还没落山,赶一赶还回得去”。
终于外面没了动静。
云英家是县里唯一沾点亲故的地方了,于是李运德只得拖着身子继续往城外走。
这条路李运德走过很多回,城郊这颗歪脖子老槐树,比自己岁数还大,常是来往的人们歇脚的地方。枝头冒绿,再过个把月,槐花也该开了。
过了这颗树,离李家畈也就不到四十里地了。往些年,从江南回来,扛着上百斤的圆木,也能不出半晌走到家。今天,这,步子好似重的越来越迈不开了。
三月三,要吃粑,又仿佛闻到了青蒿和野蒜的香味。
再望向天边,日头只剩下一丝血红。
走着走着,李运德感觉远处忽暗忽明,眼前闪出来的,都是李家畈的景象,这几个月,甚至过去几十年的事情,都跟放电影一样放了出来。
去年晚季稻还没收割完,公社干部和大队支书就挨个生产队跑,说上头树“三面红旗”,我们底下大队也要搞“五集中”:猪集中、鸡集中、鸭集中,牲口和鸡鸭都被赶到大队的公棚里;茅厕集中,社员的私人茅厕也扒了,畈上建个大公厕,这样粪料也不用争了,拉到公厕里的屎都是公家的;再就是种子集中,往后不许在自留地种副食和青菜,山芋种子都集中到了生产队,在菜地里栽下去的豆角禾,通通拔出来移到了集体菜地。
啥都集中了,那就安心靠集体了。
大队食堂也开灶了,按照支书的说法,大家都不用愁,吃上了公共食堂,“肚子再大也不怕”,往后就是“发米发柴又发面,过年过节样样全”的日子啦。
去年冬天入冬早,食堂的好饭食没吃多久,眼见着就越来越稀了,上头又派下来专家,说是有煮饭的先进煮法,什么“双蒸法”、“高温双蒸法”、“一炒三蒸法”,是奇的很,一碗米下锅,多出来好几碗饭。可这饭刚到嘴里不嚼就化了,肚皮是能顶饱,但下肚饿起来更快,大人还能扛,娃们饿得整夜哼唧。
那天收工,运德故意蹭到了最后头。还完农具,躲在屋里没出来,等到没人,摸到楼板上,这是队里放种子的地方。集中上来的山芋种只剩下些弯弯扭扭的怪样子,个头稍微大些的都被拿光了。稻种看来还没人敢动,几个麻袋整整齐齐挨着墙根靠着。顾不得想那么多,运德解开麻袋,从档里掏出布兜,拿米斗往里灌了两斗。冬天穿的多,把米夹在腋下,两只手拢在前头,插到袖口,走起路来也不显。原本一路没遇着人,临到家时跟隔壁的李二毛撞了个正着,没敢抬眼打招呼,运德快步进了门。
摸回来的稻种,每天晚上抓上两把,一粒粒把壳剥掉,不敢生火,米粒放在碗里捣捣碎,开水泡泡软,堵一堵娃们的嘴。
那天李二毛没看见,但猜着了。
等到李二毛在粮仓被逮个正着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运德拿得,我怎么拿不得”。队上的民兵冲到李运德家搜查,两斗稻种还没吃完。啥也没得说,李运德被押到了公社。但过了一晚,就给放了回来。
李运德一直想不通,放回来没几天,为啥又给押了回去。公社礼堂公审那天,黑压压都是人,运德什么也没记住,还是到了县里大牢,才知道自己被判了七年。后来牢里天天有人进,饭食也越来越稀,约摸关了两三个月,又陆陆续续往外放人。
李运德眼前看到了家里四个孩子,过去从地里上完工回家,运德总喜欢叫他们四个站开,一个个都差一头,像山上的笋子,一节套着一节。
大女儿幼霞翻过年来已经满十五了,是个听话的姑娘,说东从来不敢往西。想起幼霞,又不由得操心起她的婚事。她爷爷长旺还在世时,就和有军他爹说好了娃娃亲,把幼霞许给有军大儿子自根做老婆。以前他们俩一起结伴在外头跑生意,兵荒马乱,好些次差点命都没了。两家家底也差不多,运德、有军打小就滚在一块,后来同一年生了幼霞和自根,这婚事也就这么说下来了。
自根倒也招人喜欢,是李家畈第一个进初中的娃,看着是和庄稼地里的崽子不一样,有军也是铁了心想给他供出来。只是自根他妈死的早,有军又讨了个小的,幼霞这要是嫁过去,在后妈这怕是有苦头。还有两家这个成分,哎。
大儿子幼金,小幼霞两岁,跟着自根一起到学堂念书,也念到初中,已经有些管不住了。老二老三是两只喂不饱的饿狗,尤其老三,饿死鬼托生,抓起什么就啃,连老子的鞋底板也不放过,嘿嘿。
运德又看到了他女人桂玉,那张脸还是十八岁过门时的样子,梳着一根麻花辫、穿着红袄子的桂玉,让畈上的男人们过了好几年都在感叹运德的八字好,死了老婆娶个填房还能遇着这么漂亮的女人,生下娃,生一个养活一个。
眼前逐渐黑下来的运德,躺到了桂玉胸膛里。
二
李运德的尸体是第二天晌午被人在城北的土地庙里发现的,消息传回李家畈,已经是第三天了。
桂玉从家里翻出一些旧衣服,找来村里两位后生,又去生产队借了板车,托他们去帮忙运了尸。
运德被抬回家时,顾不得看上一眼,桂玉想着他的胶靴也用不上了,一双胶靴又给了后生。四岁的老三幼铜,正坐在门口的石板上,多年后他仍能清晰地记起这一幕。
这两年村里死人,很多都是一块门板盖上点布头就埋了,桂玉不忍心,硬是让运德在院子里待过了头七,想方设法找齐木料,才给入了土。
下完葬的当晚,桂玉找来幼金,幼霞也在场,说道:“老二老三还小,你要记得,你爹是为了你们才死的”。
幼金当时已经在隔壁公社读中学,粮油关系也转到了学堂,没有挨饿。想到这,他哭的更伤心了。
母子几个哭完,幼霞也回忆起了腊月那天她给运德送饭的情景:
是公社门口的民兵,带着我找到了爹,好些人一起关在顶头的一间屋子里,至少有十来个。爹的饭还没有吃完,就听外面有人喊,“提审了,提审了”,给他们一齐押到了公社大礼堂。
我也跟着过去了,大礼堂的人更多,爹他们在上面跪成一排,后头是一张长桌子,桌子中间摆了东西,一说话大喇叭就响。
审第一个的时候,坐在长桌上的人,问他认不认罪,那人喊冤枉,喊的我还记得,“冤枉啊,冤枉啊,那个死癞痢,他先动手的。我只是讲他,怎么像往日的毛匪一样,他瞎告,害我的啊”。
侮辱伟-大-领-袖,判了他五年,后面的人就都没让讲话了,直接说犯了啥事情、判多久。轮到爹的时候,台上讲他是四类分子,不参加劳动,还偷大队粮食,判七年。
“什么,不参加劳动?”幼金不解。
“是,我没记错,就是这么说的”,幼霞答,“他们还给我带回来一张纸,那天到家我给娘了”。
桂玉这才想起来,起身去拿。
幼金就着煤油灯,看着这张《判决书》——“李运德,四十岁,富农……一向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偷稻种两斗……”
看了几遍,幼金拿着《判决书》撒腿往外跑。
“有志叔,有志叔”,伴着哐当当的敲门声。
过了好一会,里面油灯亮了。再一会,门开了。
“幼金娃,这么晚做啥?”
“有志叔,你看”,“这是我爹的《判决书》,其他没得什么,但这里写我爹不参加生产队劳动。”
“我不晓得啊,我虽然是生产队队长,但你爹这事,是公社判的”,李有志语气里显得有些冤枉。
“那为啥说我爹一向不参加队里劳动,是公社来问的吗?”
“你爹押到公社后,公社里是派了人下来找大队要过东西”,“还是叫我过去大队,边说边记的,然后盖了大队的章”,说到这,李有志好像也想起了什么。
“娃你刚说什么来着,一向不参加生产队劳动?”李有志声音大了起来,“不对!那天我明明说的是‘李运德一向参加生产队劳动’”,“你再看看!”。
幼金又把那个《判决书》翻来覆去看,给李有志翻来覆去念。
实在磨不过,也为了搞清楚原委,李有志最后答应道:“明天我给你去大队和公社问问,娃你先回去睡吧”。
第二天,生产队长李有志一大早就去了大队,找了支书,接着又去了公社。回来时,李有志先拐到李运德坟前,站了会,又背着手离开了。
晚上,李有志来到了桂玉家。
“桂玉妹子,你家运德死的是冤”。
“你先听我讲完”,“那天公社派人下来找大队要材料,支书喊我过去的,我也不傻嘛,想着肯定还是要尽量帮运德讲话的”,“而且我心里也清楚,去年那阵,嚯嚯队里种子的也不止你们家一个,逮到谁了就是倒霉”,“那天我说的,记到纸上支书盖印的,都是讲李运德一向参加生产队劳动”,“不然运德第二天也不会给放回来”。
“今天我去到公社,问到熟人才偷偷跟我讲,去年严打,抓的不够数,运德的纸上被动了手脚,给加了一个字”。
听着大的小的都在哭,李有志也起了哭腔,“桂玉妹子,娃们喊我做叔,我们两家的亲都还没出五服,我再狠心也不至于害运德”。
“公社这些个狗日的”,“怪也还是怪你们家这个成分,哎”,李有志留下最后两句话离开了。
从运德被押走,到运德下葬,桂玉都没这么哭过,那一夜,村里人以为桂玉家又死人了。
三
桂玉姓徐,八个月大时被抱养到余寨的姑妈家,桂玉去之前,这位姑妈生过三个孩子,最长的活不过半岁,桂玉进门后,姑妈连着生了六胎,都养活了。
也因此,桂玉被视为福星,很受宠。
原本是准备养大了留着做儿媳,但桂玉看不上比他小三岁、一脸麻子的大表弟,姑妈家也没强求。
后来说媒的在姑妈家介绍起运德那边的情况,连讲了三遍“不用吃苦”:
“他爹长旺是个能人,跑生意都跑到过外省去了,在江西贩白木和瓷器。不光有本事,还明事理,家里头能做主,嫁过去不用吃苦。”
“家里二十多亩地,长工短工常年都有,地里头的事不用操心,嫁过去不用吃苦。”
“兄弟三个,还没分家,运德是老二,头上的婆娘进门就死了,没留下娃。这个老二憨厚,知道疼人,嫁过去不用吃苦。”
“我要明媒正娶,要进祠堂再进门”,桂玉给自己做了回主。
十八岁的桂玉嫁到了运德家,黄花闺女做了填房。
但桂玉心上的这点疙瘩,很快也就解了。这个大她八岁的男人,很疼惜桂玉,除了地里的活,连屋里头做衣纳鞋的事情也抢着干。
婆婆在世的时候,常说老二不晓得享福,把女人惯坏了。
……
运德死后,桂玉白天忙着庄稼和几个娃,也顾不上别的,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想以前的事。
……
就在解放那一年,公公长旺走了,运德三兄弟分家,老大运贤一直掌家,要了大半,剩下的老二运德和老三运松平分。
分家没多久,土改就来了。运贤知道风声早,也找人算过,分了家,按政策,他够得上地主了,老二老三算中农,如果不分,匀下来整家子都按富农。
于是分完的家又合了起来,定成分的时候,运德三兄弟:田地二十二亩、耕牛两条、种子两稻箩,还有粮食十五担,定为富农。
“说到这,运德这头就没有我爷爷有军那头脑子活了”,“有军提早就把粮食交给大队分掉了,队里吃了好一阵都没吃完,最后只定了个中上农”。
说完这句,李庆发嘿嘿一笑,露出两颗黑黄的大门牙。
约莫一个钟头前,我开着三轮车送货到了这个叫李家畈的村子,村里就一家小卖部,开在村口。七月份的太阳实在毒辣,卸完货,我躲在门口的树荫里坐了下来。小卖部的小方桌上,几只干枯的手在搓着麻将,如冬天摇动的树枝。
李庆发是刚刚因为偷牌被赶下桌的,里面的叫骂还在回荡,“死瘫子,腿脚不长,都长在手上了,不是我眼睛紧,又被他抓两张牌了”。
被赶下桌的李庆发不紧不慢,仍然咧着嘴,两只手撑着,像练蛤蟆功一样的姿势,从椅子上吸到了地上,接着一只手搭在一只脚上,用手抬着脚,走到树荫下,坐在了我旁边的小凳上。
干瘦的李庆发,犹如几根横七竖八的骨头拼在一起,然后撑起来一颗极大的头,后背的肩胛骨随着头的挪动、左右外突。脸上的肉不多,两颗眼珠又显得尤其大,仿佛一下能把你看穿掉了。
庆发是自根和幼霞的二儿子,刚搭话的时候,他说他姓李。
“我姓的李是我妈的李,不是我爸的李”,“李家畈一百五十多户,都姓李,没有一个外姓户”,“不对,除了以前的跛子老吴”。
庆发自言自语了几句,拧开他那装满茶水的罐头瓶,茶泡的太浓,喝上一口,撮一撮,他再把几片茶叶吐回杯里。
我抬起头看向了这个村子,远处是连绵的小山包,山前有条河穿过,近处是错落的房屋和高低起伏的田地,中间镶嵌着几汪水塘,田坝和小路像被一只巨大的梳子梳过。
我长久地盯着前方,摸出烟,点上,又递给庆发一根。
“也不晓得哪个先人找到了这个畈上” ,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河没有名字,上头的叫上河,下头的叫下河”。
他接着讲起了他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