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畈往事(2)

文摘   2024-10-01 20:47   安徽  

桂玉出生的时候,民国政府早就不让裹脚了,等风气传到乡下,桂玉的脚已经裹了一年多,后来当地把这些裹到一半的脚,称裹半脚。

尽管桂玉是半大的脚,但因为人生得小巧,走起路来一点不比大脚女人慢,甚至比有些男人还快。

在桂玉十多岁还没出嫁的时候,甚至碰到过鬼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落单的日本兵跑到乡下来了,等桂玉反应过来,就往田畈上拼命跑,鬼子在后面追,终于在翻过一个小山包后,把鬼子甩开了。

这半年来,鬼子追着跑的这一幕,老是在桂玉梦里头出现。方才又是梦里,到了山的另一头,然后看到了兰宝。

桂玉醒过来,心里头有些乱。

运德走了两年多,这两年桂玉啥也没想,就想着把四个娃养大。好在幼霞大了,屋里头的事情都能搭把手。幼金从学堂里回来,也是半大个劳力,原本是想幼金把书继续念下去,但自根初中读完,说家庭成分不好,再读也没什么用,自根不读,没个伴,幼金也不想读,也就提前从中学退了。幼银带着幼铜,一天天变大,也不怎么要人操心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桂玉这模样摆在这,来招惹的男人不少,兰宝算是最本分的,有时候偷摸帮着干点活,啥也不说就走了。一个村,屋前屋后谁都知道兰宝是过日子的人,而且人长的也高大板正,还会一门泥瓦匠的手艺。

要说这兰宝,命也苦,比桂玉小一年的他,已经死过两个媳妇,各留下一个娃。当年家里三兄弟分家,每人分到半间茅草屋,另有半间住着他老娘。

……

几声鸡鸣,天也亮了,桂玉翻身下床,脚沾了地就有忙不完的事,这些也不用去想了。

兰宝这边何尝不是也在发愁。

这天收工,兰宝扛着锄头到村口水塘,正拿着一把干草给锄头刷泥,抬头看到塘对岸,李有志朝这边走来。

“兰宝啊”,走到一半,有志喊了起来。

反应到有志是冲自己过来,兰宝蹲着的身子忙弹了起来,走到了塘坝上:“有志队长,吃了没?”

“莫这么见生,叫有志哥不就好了。”

“哪,你这个队长现在红的发紫,听讲不光是公社,县里都请你去做报告了?”

“哈哈,你这哪里的消息,还挺灵通嘛”,说到这,有志倒也不谦虚了,“我们队现在是搞得不错,公社里评模范生产队,定了有我们解放生产队”,“怎么,比你们队里咋样?你们现在一个工分能算到好多哦?”

“和你们那是没得比,有志哥,听说你们队里能算到八毛一个工?”

“不光八毛,而且你们这些做手艺的,队里派出去做的工,队里不扣你们的,记到队里多少,年底全部给你们个人”。

兰宝听得一脸艳羡,有志继续说道:“我们队,我承认,田地的底子是要比你们好些,但关键还是要让人有干劲嘛”,“这运动要搞,生产也要搞,我们队里还有单干户一直没入社的,硬的跟石头一样,我都没拦着”。

有志转过脸,正对着兰宝:“怎么样,考不考虑下,你干脆过来,你那门子好手艺,在我们这用得着。我也晓得你跟桂玉都有想法,但桂玉离不开那四个娃娃,带去你那肯定养不活。”

后来有志还说了啥,兰宝都记不得了,是啊,桂玉肯定丢不开她四个娃娃。

思来想去,兰宝还是去找了桂玉。

“我晓得你们男人把这个看得很重,你兰宝也不缺胳膊少腿,到我这来,村里人会怎么讲,想过没”。

“都这个年纪了,也都看开了,也不用去管别个怎么讲,我是真心想和你过日子的”,兰宝说道。

“那你也知道,四个娃娃是我的命,幼银和幼铜还小,我更放不下”。

“是啊,其实我也是放不下灿林和灿枝”,想到他们,兰宝喉咙里也仿佛堵住了,过了许久,“要不我再去找找有志哥,如果都带过来,是不是也能收,他看重我这点手艺,来了可以多做些事情”。

桂玉没再说话,兰宝明白她意思,许久也没再去找过桂玉。

这天晚上吃过饭,兰宝坐在门槛上,脸朝向门外,黄烟斗上的烟丝随着他的气息,也一闪一灭。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娘坐到了他后面。

“爹娘对不住你,家里穷,给你讨的都是些病秧子媳妇”,“你的日子还长,没个女人还是不行”。

“娘”,兰宝刚想插话,被他娘打住了,“娘现在身子还可以,灿林、灿枝我还管的过来,兰春、兰苟也不能什么都不顾,你在家时贴补他们,你不在了他们也该管”。

“那边不管是屋里,还是队里,都比我们这边底子要好,人家要是真来了我们这,落脚都没地方落脚”,兰宝娘叹了口气,有句话仿佛憋了很久,还是说了出来,“桂玉模样好,也能干,但这个妹子厉害,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也没那么舒坦”,说完就回了屋。

兰宝要个女人,桂玉要个男人,他们的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自根没再接着念书,跟他爹的突然死掉也有关系,没多久,后娘带着弟弟妹妹也走了,自根成了孤儿。

自根和幼霞的亲事,桂玉心里也一直在犹豫,虽说是定过娃娃亲,但两边男人都不在了,要不作数也就不作数了。自根是读了个初中,可读书读不出来,倒让人觉得,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不晓得有什么用。

然而自己家这个成分,幼霞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上门说媒的都没有,也是叫人发愁。

两个娃娃倒是没考虑这么多,幼霞心里一直默许的就是大了要嫁自根。自根现在一个人,跟幼金感情还深,也乐得来他们家。

得,白捡一壮劳力,桂玉心想也就这样罢。

兰宝、自根差不多是前后脚进了桂玉家门,兰宝和桂玉这种半路搭伙过日子,不合适办出什么动静。自根和幼霞可是正儿八经姑娘小伙的头婚,按理该热热闹闹一下,但碍于两边家庭的帽子,也是连个形式都没走。

好似悄没声息地,桂玉家多了两个大男人。

兰宝一直记着有志之前嘴里许的事情,来到这边生产队,可以多出去做工,改善改善生活。怕队里不认,或者人家嘴闲,兰宝和桂玉专门去公社领了结婚证,花花绿绿的彩纸,打开像一张缩小的奖状,底版上印着“互敬互爱”四个大字。

兰宝和桂玉这双半路夫妻,在李家畈这一辈里,反倒成了头一对领结婚证的合法夫妻了。

桂玉和幼霞的肚子,是差不多时间鼓起来的。那段时间,队里出工,大家围坐一块歇息时,免不了都要逗一逗自根。

“初中生(打自根成了村里第一个读完初中的,李家畈就没人喊他名字了),你这白天跟着你爹一起出工,晚上看来也是跟你爹一起出工啊”。

接着田间地头就是一阵哄笑。

喜发和枝霞生出来就差一个月,幼霞的奶水还没有她娘足,喜发一半是喝的他奶奶桂玉的奶水长起来的。

过了一年多,桂玉和幼霞的肚子又大了起来,而且又是约莫同时。

这时候,李家畈的男人们已经不是开自根的玩笑了,而是盯着兰宝的裤裆,“兰宝兰宝,你这是宝刀不老啊”,“哈哈哈哈

月子里头,庆发和云霞并排放在一张床上,大人都在堂屋吃饭,突然听到哇哇大哭。

等到大人进去,只见不到两岁的枝霞趴到了床上,手捂在庆发的脸上,庆发憋的满脸通红,哇哇大哭的,是躺在一旁的云霞。

枝霞赶紧被抱了下来,大人们也都记不起来当时怎么吓唬的枝霞,但这个娃娃竟然第二天白起了头,没过几天就死掉了。

“枝霞想要我的命,反把自己的命给吓没了,云霞救了我的命,哭走了她姐的命”,庆发瞪大了眼睛说道。


李家畈有一座祖坟山,从西头缓缓斜向东头,西头挨着村子。

运德埋下去七年了,这种死法,家里人想着给他翻个身子。原来埋在西头,重新挪到了东头地势高一些的地方。

运德动完身子,这一家子也仿佛在那几年都往上动了动身子。

兰宝的泥瓦匠手艺,来到解放生产队还是发挥了用处,队里派出去做的公家活变多了,另外兰宝也带徒弟给附近村子做些私人的活。

带徒弟的事,兰宝前几年就在想。屋里头几个娃,自根和幼金念书的时间长,身子骨念僵了,抖不开,老三还小,老二正是合适的年纪,自然就跟着兰宝学起了手艺。

同时,不知道哪天开始,学徒里面,多了灿林。灿林和幼银年纪相仿,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比亲兄弟还要好。

灿林跟着兰宝学徒的事,在家里谁都没有提起,连幼银也没跟他娘提过一个字。但畈上就这么点大,桂玉怎么可能不晓得。那之后兰宝带回来的记工分的本本,桂玉也要翻一翻。

兰宝不识字,他记工是画圆圈,一个圈是一整个工,圈中间划个横线记半个工,学徒一般也是记半个。看到圈圈加横线,桂玉会多问一嘴,兰宝会解释一句。

兰宝带幼银出去做工,早上桂玉会让他们带上中午两个人的干粮。按照规矩,主人家应该是要管中饭的。但兰宝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是到了晌午,主人家烟囱还没冒烟,不管是嘴上客气了多少回,兰宝都不在这家吃饭。要是离得近,就回李家畈,离得远,就吃自己带的干粮。

吃什么,兰宝他们不讲究,跟着主人家一样的伙食就行,哪怕就是开水泡碗饭,也从不嫌弃。吃完饭,徒弟们中午打盹的时候,兰宝也还是闲不住,屋前转转,屋后转转,这家哪里要补块砖、抹点泥,都不漏掉。要是搭灶台,要用双手摸上一遍又一遍,人家开玩笑,“兰宝师傅,你这是比摸女人的身子还细致哦”。

那几年家里人口变多,老大幼金也到了要娶媳妇的年纪,房子不够住了,有兰宝在,打砖砌墙都不成问题,但本地木料还是卖的贵,长江南岸那边的树长的又大又粗,去江南背树的传统,传了一代又一代。

到江南背树,既是偷又是买。一般是过去找到那边一些生产队,讲好价钱,然后等到天擦黑,当地人带着去到山上。“江南的斧子厉害啊,半抱粗的树,三斧头就砍倒了”,李家畈的人回来仍然津津乐道。于是背树的男人们一人肩头扛上一颗,当地人给送到大路上,就不管了。

在过江之前,怕被查,都只敢走夜路。要是一晚没走到,那就只能人和树都再躲回山里,第二天晚上接着走。找到接头的小船,过了渡口,到北岸,心才放下大半。

因为都是晚上摆渡过江,刮风、下雨涨水都是常有的事,出去背树,年年都有回不来的。

出门一趟,短则三天,慢则五天。每回兰宝带着自根、幼金、幼银出去背树,家里女人们也都是悬着个心,尤其要是过到第三天还没见着人。

每次背树回来,几个人恨不得把锅和灶都吞下去。吃饱喝足,照例给小孩们讲讲路上的事。同时,也都不忘记把身上剩的票子都掏到桌上。在外面要防着扒手,带的钱是一人身上放一些,除去买树还有路上的开销,这时候剩的毛票、分票都掏个干净,桂玉再大票叠小票,全部收起来。

桂玉管家,那是一把好手。

当老三幼铜的工分从三分工涨到五分工,老二幼银也开始算整工的时候,这一家子劳力已经没谁家能比得了了。早晨一大家子扛着农具出工的时候,队上的人半是羡慕半是不服气,“你们这一家,要顶上半个生产队了”。

这种羡慕和不服气,到了年底分红的时候,也到了顶。

每年腊月十几或者二十几,分红那晚,队长李有志家堂屋,围着那张四方桌,是里三层外三层,所有的缝隙里,还都会钻出一只小孩子的头。有志他老婆年年都讲,这一晚要喝掉她家一年的水,烧掉她家一年的柴。

大队会计在账本上早就提前把账算好了,然后再当场挨家挨户对一遍,每家出了多少工、扣掉领了多少粮,最后还能分多少票子,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每户当家的一手盖个手印,一手欢欢喜喜领票子。

不等看到桂玉家那最厚的一沓,前面已经领过的也不愿散去。

除了分钱,还会分鱼。

李家畈水多、塘多,最大的那口塘,畈上人叫水库,是李家畈养鱼的公塘。水库边是油坊,轧完油的渣渣都流到了水库里喂鱼。到了腊月,几台水车连着踩上几天,才能把水库的水抽干,人们赤着脚或踩着胶靴,下去泥地里抓鱼。

捞上来的鱼,全部称斤,按斤两大小凑成无数个小堆,每个堆里大鱼搭小鱼。然后就是抽签挑鱼了,先抽到的先挑,能抽几次也是按照工分来的。有些小户人家不到一堆,而桂玉家要拿盆盆桶桶装上好几堆。

分鱼的那晚,家里能开个荤,桂玉会把小鱼挑出来,和大鱼的鱼杂一起,当晚煮了。然后大鱼撒上盐腌下,晒干的咸鱼,再里三层外三层用薄膜包起来。后来两个儿子结婚,送礼、办酒都没买过一条鱼。

平时的话,桂玉家的荤腥也不会断。

兰宝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三伏天的中午,畈上的人都缩在家里,搁下饭碗,兰宝就拿着自制的篓子和丝网出门了,这时候屁股后头必定还有老三幼铜。

他们喜欢找田畈的缺口处,布上篓子,黄鳝和泥鳅随着水流往里钻。

后来老三自己逮黄鳝,更喜欢晚上出门,提个马灯,漏出头喝露水的黄鳝,他一抓一个准。老三天生就喜欢弄这些,多年以后,畈上的人还常讲,幼铜一出门,李家畈的黄鳝都缩回了洞里。

讲到黄鳝,庆发又拧开了他的茶杯,喝上一口茶,但没有吞下去,漱了漱,一个抬头,呲到了前方的地上,弹起一阵尘土。

仿佛是嘴里的黄鳝味还没散去,他继续说着。

那时候我还小,印象中从早上就会煮黄鳝,不放油,全是土腥味。院子里当时有个大缸,吃不完的黄鳝都养了起来,实在是吃腻了,有一回趁家里没人,拿兰宝的砖刀,从大缸外面有裂纹的地方往里戳,戳了一下午,缸开裂了,等大人回来,缸里的水流干了,一缸的黄鳝也全死了。

那会正是南瓜禾挂藤的时候,大人给那一缸黄鳝全埋到了南瓜禾下,那一年的南瓜,疯了一样从藤上钻出来。但那些个南瓜,不管青的还是黄的,我吃起来都是腥味,到现在我都不吃南瓜。

“吃不完那可以卖呀”,我有些不解。

“卖是可以卖,不过乡下人哪会买这些,只能挑到公社去卖,大人田地里忙,也没这个空闲,加上也卖不到什么钱”,庆发想了想,“也会卖的,每年去公社交粮的时候,我也跟着去”,庆发继续回忆。

公社交粮是每年最热闹的日子,公社粮站门口的板车,一辆连着一辆,排了几里地。李家畈好在离公社近,一般能排个前头,远的村子,听说半夜就要爬起来。我记得最清楚还是粮站负责检粮的老姜,那在整个公社都是红人。老姜是退伍军人,个子不高,肚子胖的像个球,从早上开始,老姜就站在地秤边,除了看秤,老姜会拿根铁杆子扎进麻袋,掏出一些稻子,看一看、捏一捏、有时候放嘴里嚼一嚼。这时候交粮的就眼巴巴看着老姜,生怕他喊出一声“不干”,“太潮”,或者‘太瘪’”。要是过不了老姜这一关,轻一点的抬出去晒完再交,重一些的第二天换了粮再来。

下午到了点,老姜称完最后一个,大喊一声“后头莫排了,明天再来”,不管后面的人再怎么求情,老姜还是两只耳朵挂着四根烟,一步一步走出粮站。

那几天,粮站外头总有一排卖包子油条的小摊,有时候大人看不过,也会买些给我们解解馋。晚上回到家,还是我妈负责做饭,那时候家里人真多啊,我妈烧饭烧到一半,从灶房里出来喘气,脸红得像一个大柿子。后来才晓得,原来得肺病脸会红。

日头已经斜下去好多,和庆发的聊天,或者说庆发的故事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我们挪了挪屁股,继续挪到了阴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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