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畈往事(3)

文摘   2024-10-02 22:15   安徽  

运动开始了,李家畈的反应比较迟钝,慢慢气氛才变得怪了起来。

土改划成分时候,李家畈划出来四户地主,两户富农,运德三兄弟是其中一户。当时三兄弟都已经不在了,三个女眷里,大娘和三娘都软糯,只有桂玉才能当得了家,于是桂玉成了代表,被批斗。

但根子上,批斗桂玉还是因为灿华。

兰宝三兄弟,兰春、兰宝、兰苟,灿华是兰春的大儿子,这时候既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又是民兵营长,按当时畈上人们的说法,大队支部六把椅子,他坐了两把,在李家畈说一不二。

按理灿华该叫兰宝一声二叔,但当年兰宝只身到桂玉家,留下两个娃娃,反倒在桂玉家这头卖力干活,打理得越来越好,他心里有气。

这世上能产生怨恨的,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批到最后,跑的跑,死的死,后来常年被拉去开会的,只剩下桂玉和跛子老吴了。

“就是你方才说的,李家畈唯一一个外姓户?”听到跛子老吴,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他们家还姓李”,庆发答。

说起跛子老吴,他是解放后复员回来的,出去当了好些年兵。他家在吴家坝,和李家畈隔了有两个村子,回来时年纪大了,还跛了一条腿,也不知道谁说的媒,给说到李家畈来倒插门了。

老吴当时要是想娶,也能娶,回来之后政府让他在公社食堂烧锅炉,也是吃国家饭的人。

他女人跟着他也享了些福,闹荒那两年,李家畈的女人们都不来月经了,唯独跛子老吴家女人,生下个李六一,后来叫吴六一。

运动刚开始时候没老吴什么事,不知道哪天李家畈有人碰巧经过吴家坝,才晓得跛子老吴是国民党抓壮丁抓走的,老吴他爹收了两块大洋。

消息传回李家畈,有些人像是吃了蜜,毕竟那几个地主富农,外加一个单干户,祖宗三代谁放了个屁都知道,批来批去也是么得劲。

跛子老吴第一次被押到祠堂批斗时,下面坐满了人。

“老实交代,怎么做了国民党的走狗”。

“我是被国民党反动派抓走的”。

“放屁,你爹是不是收了两块大洋,你爷你奶的棺材是不是这两块大洋换的,收了钱,那就是自愿的。”

第一回合老吴败下阵来。

“老实交代,是不是跟着国民党打了解放军”。

“我被抓住没多久就被带上了船,还没端上枪,就遇上解放军,是解放军解放了我们,我打的仗都是加入解放军之后打的”。

“你是哪里遇上的解放军,要是敢胡扯,砸烂你的嘴”。

“我们从华阳码头上的船,本来说是沿着江去保卫南京”,“呸,不是保卫”,“还没到南京,听说解放军要渡江了,过了铜陵就下船往南跑了,一路跑到了屯溪,屯溪解放了我们就跟着解放军继续往南打了”,老吴越说越起劲,“最远我们打到了贵州,解放了重庆”。

“屯西是哪?”

“贵州是哪?”

“重庆我晓得,是朝鲜的首都吧,老吴打去过朝鲜,解放了朝鲜的首都。”

老吴说的这些个地方,大家听都没听过,底下叽叽喳喳起来。

“好了好了,先不管你是往哪跑的,总之你跑不出解放军的五指山。”

第二回合打了个平手。

“你再交代你这腿是怎么瘸的,是解放军的子弹打瘸的,还是美帝国主义的子弹打瘸的。”

老吴以前吹牛,说他这右边挨过两枪,但第一枪到底是怎么挨的,连喝醉酒时候都没漏过嘴。

“腿上这枪就是在朝鲜挨的,美帝国主义的子弹打的,三等功的证明我去拿过来”。

“不用拿了,你那三等功的章子,李家畈的狗都认得,我问的是第一枪怎么挨的!”

“第一枪没打中,只是擦伤,没有打瘸,不然我怎么可能去得了朝鲜嘛”,老吴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不肯说第一枪的事,大家也听出来他这第一枪肯定有蹊跷。

后面几天的批斗都是围绕着老吴的第一枪在研究。

终于,老吴还是顶不住,交代出来了。

原来就是在屯溪解放的时候,老吴他们前头跑,解放军在后头追,老吴这屁股是被弹片给擦伤的。

这就没得赖了,那就是解放军的子弹打伤的。

老吴的脑子还是灵的,“解放军的子弹是擦伤了我的屁股,但这颗子弹不打紧,我的腿还是美帝国主义的子弹打瘸的”。

“这要哪个证明?”

“鬼晓得是不是屁股上子弹搞瘸的”,底下又叽叽喳喳起来。

这时候,不晓得谁来了一句,“脱裤子!”

这下祠堂里彻底热闹起来了,除了妇女同志不好意思叫喊,大人小孩都喊着让老吴脱裤子,大家比看戏还起劲。

老吴这一脱,脱掉了他腿瘸的嫌疑,但在整个李家畈、甚至整个公社都脱出了名。

“解放军的子弹认得路,专打跛子老吴的大屁股。”

以后老吴再出现,就有一群娃娃们围着他唱。

第三回合老吴彻底败了。

“老吴后面呢,怎么样了?”我很好奇。

能怎么样,老吴有复员证,还有三等功的奖章,谁也不敢真拿他怎么样。就算是挨斗那阵子,白天老吴还是照常去公社食堂烧锅炉,只是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以前从公社来回,走在坝上,他是抬着头一瘸一瘸往天上瘸的,后来就是埋着头一瘸一瘸往地里瘸的。

等到后来落实政策,老吴还在乡里弄了个干部,然后把女人和娃都改了姓吴,再后来,老吴一家从李家畈搬走了,李家畈还是没有一个杂姓户。

“其实最遭罪的还是桂玉”,说完老吴,庆发继续说起他们家这头。

那时候灿华手上有根棍子不离身,两头红、中间蓝,他自己说是杀威棒,小孩子们远远看到,就说打狗棒来了。桂玉有次被押着跪在台上,手背在后面,灿华提着棍子从两只胳膊中间穿过去,拧着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那回灿华是下了狠手,桂玉的胳膊个把月都抬不起来。

后来再要开会,家里人不忍心去看,宁愿在家里等。可家里等的滋味也不好受,做的饭搁在桌上没人吃一口,也没人说句话。

运动的后期,稍稍平复了一些,桂玉对兰宝的怨气应该也是少了些,因为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生雨霞时,桂玉已经四十五了,这个雨霞是注定要来,蚯蚓晒灰,桂玉连喝了半个月,还是没能挡住雨霞。

“这时候,我妈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能跟她妈一起大肚子了”,庆发找我要了烟点上,歇了足足一根烟的功夫没说话。


小时候云霞、雨霞跟着我和我哥一起玩,放牛、打猪草都带着她们,她们两个比我们小,实际是我们姨,我们喊她们做姑。

我哥虽然比我大,但老实怕事,村里其他小孩欺负我们的话,都是我出头,打架也是我冲在前头。大人们都讲,“老大憨,老二精”。

应该是个四月天吧,四处菜籽花都开了,那天我们刚把水牛牵到了下河的河沿,牛自己吃草,我们几个就在河边玩,突然听到不远处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就是喊叫声。

回忆起那天的事情,庆发记得很清楚。

还得说回半个月前,李有志去了趟兰宝家。

有志已经从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开始操心起家里事情,老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上面的瓦片不少破洞,一下雨家里就要蹚水。一天,有志决心要盖李家畈第一户楼房。说干就干,毕竟做了这么多年队长,外面也有些路子,托人从县里找六轮农用车运来了红砖和预制板。

兰宝本来是不想接这活的。

“有志哥,你也晓得,我都是些老手艺,做做土砖活、搭搭猪栏、牛棚还可以,红砖青砖的搞起来都费劲,莫说盖楼房了”。

“这个你放心,我会从外头请人的,但外头的师傅哪能和你们这些家门口的比,都是外头的我不放心呐。这样子,我请两个师傅,一定是盖过楼房的老把式,小工的事还是包给你和徒弟们”。

原来有志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管了一辈子账,脑子里也都是账,要是全部从外面请人,开销估计够盖两栋了。

见兰宝还在犹豫,有志继续说道,“兰宝你年纪上来了,你盖盖牛栏猪圈、搭搭灶是可以,你这还有几个徒弟,以后他们怎么办,不会盖楼房还有人请吗,这回正好跟着外面的师傅学一学,就这么说定了啊”,拍了拍兰宝,有志背着手走了。

兰宝就是这样,别人说啥就是啥。

那天留了徒弟们在屋场帮忙,兰宝自己去稻场打土坯,想着还有脚屋、院墙这些的要修修,后面土砖也用得上,打土坯他在行。走时也一再叮嘱徒弟们要跟着两个师傅,别乱来。

只见稻场中央的一块空地,早就被兰宝平整好,地面的烂泥被铲干净,挖来干土,围成圈,倒上水,掺上杂碎的稻草、石灰,反复搅。打土坯最要紧的就是这搅拌和力道,虽说都是一样的料子,兰宝搅出来的就是比别人更筋更黏,再像揉捏面团一样,放到土基模子里,拳头锤实,刮去浮泥,就是方正的土坯了。一眼望去,排列齐整的土坯像一个个大火柴盒。

差不多了,兰宝收起他的土基模子。这四块木板,从师父传下来的,跟了兰宝几十年,每次打完砖,再晚兰宝都要把它们洗净,用干布擦掉水、包起来。

“不好了,兰宝叔,不好了”

“预制板掉下来,你儿子被砸了”

兰宝愣了一下,“你说的哪个?”

“是幼银,幼银被砸了”。

兰宝又愣了一下,撒开腿跑了起来。

房子盖到二层时,两块预制板从中间断了,板子上站了四个人,其他三个人摔下来没大事,幼银的头被甩到台阶上,当场命就没了,鲜红的血淌到红砖上,分不清是红是黑。

幼银被抬回家的时候,桂玉已经先哭晕了,他们把幼银放在院子里,差不多就是当时运德躺着的地方。

等我们回去时,看到幼银躺在门板上,门板下面是用两条长板凳支起来的,脸上盖着草纸,要不是头歪着,脚就要搭到门板外面了。

幼银死后很久,大人们在家里都不怎么说话,也是在这一年,桂玉、兰宝没再睡在一张床上了。


“我的脚是突然站不起来的”,庆发终于说到了他自己。

“我小时候从来不在茅房屙屎,除了茅房,我哪里都屙屎,嘿嘿”,庆发又露出了他的两颗大门牙。

那天白天我和李四海打架,等到天麻麻黑的时候,我摸到了他们家墙根,扒掉裤子蹲下来,等我屙干净了,想站起来时候,感觉脚麻了。我等啊等,脚还是麻,站不起来。

治是到处去治过了,在县里医院,医生就说是小儿麻痹症,治不好了。但我爸不死心,背着我,坐船去芜湖和南京的医院看过,也都没办法,怎么样背出去又怎么样背回来了。

哪怕是腿站不起来,我也不愿意待在屋里头,我哥就背着我到处转,后来慢慢用手也用顺了,也还是能满畈上跑。李家畈的人经常一低头看到我,啊的一声,“你这个鬼哪时候冒出来了”。

“所以李家畈没有我不晓得的事”,庆发末了再补上一句,有些得意。

我哥是结了婚第二年出去的,除了他,李家畈还有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后生都搭伴一起,进了浙江那边一个服装厂。

我哥在外面那会,也是我最想出去的时候,那时候真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啊。

年底还没到,就收到我哥死了的消息。听后来回村的讲,我哥是手被卷到印染机子里,人当场就没了。我爸又出门了,坐大巴,去到浙江,然后抱了我哥的骨灰罐子回来了。

以前是背着我,这回是抱着我哥。

我哥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想过去外面了。

“不是没想过,是再不想了”,庆发补充道。

没两年,我爸也死了,跟我妈一样的病,云霞和雨霞也出嫁了,家里人越来越少了。

我爸死后,就是我跟着我桂玉和兰宝两个过了,兰宝比桂玉走得早好几年。我知道他不怕死,但也不舍得死,外面棚屋的那瓶草甘膦,我见兰宝悄摸摸拿出去过几回,又都放了回来。有一回,兰宝把瓶子放回棚屋,转身去屋里拿了几块钱,然后就听见他到隔壁,找老三幼铜媳妇买了几颗蛋,幼铜媳妇没要他钱。

这时候,兰宝和桂玉不光分床,连灶都分了。

“你说,人到死之前是不是都会比较馋食?”也没等我回答,庆发还是继续在说。

兰宝最后埋在了坟山的西头,离运德第一回埋的地方不远。

桂玉最后的几年都是和我在一块,也和我说了最多的话,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一天她突然对我讲,“你哥是替你死的,我们家,老二都死得惨,你哥是替了你”。

我想,我的命真硬,枝霞替我死过一回,我哥又替我死了一回,那我可要好好活着了。

桂玉这老太,是到死都没变,也没糊涂。她常对我讲,“谁也别想唬我,麻雀从我头顶飞过去,我都知道公母”,然后又说,“没想到这么多娃娃,还就你这个瘫子最像我”。

“我心里想,麻雀我不光知道公母,就算是李家畈男人档里的麻雀,我都知道哪个能叫唤多久”,庆发说完又是嘿嘿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很开心我听懂了。

每餐我们俩一起烧火,她腰弯不下去,我的腿站不起来,倒也正好。煮饭时她站在锅台后面,我坐在灶膛后面往里塞柴火,要是火星冒出灶外,她准要骂,“死东西,柴不是你去扒的,你就不晓得心疼”。

其实后面家里的柴火都烧不完了,桂玉还是喜欢往山上跑,去扒松针和捡松子,全堆在灶屋。每次回来,桂玉半天都不讲话,我知道她又是去看坟去了。

桂玉死在腊月,那天晚上出奇的冷,大家围在床前,桂玉问几点了,然后说道,“我十二点要死”。

桂玉,果真死在了十二点。

等家里人给桂玉洗好身子,换了寿衣,第二天清早送到祠堂时,发现已经有人在打扫,原来是当天准备接亲。

“接亲的人你知道是谁不?”庆发问我。

“猜不出来,谁?”

“灿华家孙子,老大。这个桂玉,要赶在十二点死掉,她是记了仇啊”。

“那后来呢?”

“桂玉在祠堂里待到了腊月二十九,灿华家大孙媳妇没能进得了祠堂”。

桂玉的坟地是她生前自己定的地方,没有埋在西头,也没有埋在东头,面朝着西头,但身子,还是靠在了东头。

桂玉和兰宝,一块过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没有过到一块。

庆发讲完这些,日头已经快要落山,小卖部的麻将也散场了,里面传来老板娘的声音,“死瘫子,夜饭要留你的不”。

“不用啦,侄子放暑假在家,我要回去烧饭了”,庆发的两只手像划船一样,划着他的半截身子,向前走去。



后记

桂玉是我外婆,兰宝是我外公。就像我在文中写的,他们一起过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有完全过到一起。

但他们一起养育了这么多的儿女,一起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

是的,苦难。

又何尝不希望,这些都是故事。但有时生活比故事更直白,苦难也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远去。麻绳专挑细处断,我那位年纪几乎隔了辈的表哥,拖着残疾的身子孤独地度过每一个大年三十,但他仍然抽烟打牌、“行走”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决定从他的嘴里将这些都讲述出来。

这一次并不是要做什么小说,而是像有故事追在身后,追着我写出来。

尽管从小就喜欢听长辈讲过去的事,但真要去还原自己所没有生活和经历过的年代,还是颇有难度。写的过程中,前阵子专门回了趟老家,去到李家大屋(文中李家畈),见到大舅和小舅,大舅已经八十,比外公外婆当年还要老,两只耳朵也都聋了,靠着我妈和大舅妈在耳边大喊,来和我们对话。但大舅思维清晰,回忆起很多有趣、有泪的细节。

查找资料的过程里,我也意识到,这是数千万个家庭的故事,外公外婆所经历的这些,在那个年代,甚至都算不得什么。也因此,趁着“舅舅们”还能回忆,趁着我们对祖辈的印象还没完全模糊,这些也应该被记录下来。

已经没有办法穿越回去见到外公外婆,更没有机会像个成年人一样坐下来和他们聊天,也许他们会告诉我,世间没有所谓的苦难,有的只是生活,过的每一天都是日子。

忘了哪本书里好像讲过,好的写作,要跟笔下的人保持合适的距离,像影子一样到他们的身边去观察他们。当我也试图用这种方法,想象着如影子般去到外公外婆、以及这些至亲们的身边时,我数次泪流满面,全然无法维持所谓的距离。

这次和大舅交流的过程中,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处,是他能清晰地记起大年三十那天他去公社给他父亲送饭的情景,以及那位给材料上加了一个字的叫余国塘(音)的公社干部,但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一丝怨恨。在个体和个体之间,当然可以选择原谅,往高里说,这关乎态度、关乎品行、关乎修养,往低里说,可以仅仅是时间久了不愿计较。但是,在集体层面,在制度层面,谁又有资格去说原谅呢?

反思的前提,是先完整地记住。

一直喜欢读历史,也就这两年,才认真思考起历史观的问题。过往我们的历史,都是围绕着大人物的历史,《史记》记到世家、列传也就为止了。且不说是不是被“打扮”的历史,帝王将相的历史真就能代表历史吗?马克思主义讲人民史观,但人民也不应该仅仅是个符号、是个集体的称谓,人民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曾经活生生来到过这个世界的人。如今有相应的记录和存储条件,应该有更多的私家史被记录下来。

为了故事讲述的方便,本文在部分年龄线和一些细节上略微做了调整,实际上幼金的年纪大过幼霞,自根也并没有入赘,盖房子死掉的舅舅是灿林。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公李运德(1917-1958)、外婆徐桂玉(1925-2003)、外公李兰保(1926-1998)、大姨李小霞(1950-1990)、大姨夫李治根(1946-2018)、舅舅李灿伢(1954-1995)、表哥李水发(1974-2004),以及所有仍然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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