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代

文摘   2024-11-09 02:44   上海  

能不能再快一点

1977年8月,在人民大会堂台湾厅召开的国务院科技教育座谈会连开了四天,这是邓小平复出后召开的第一次公开会议。来自全国的三十三位正式代表大多是大学校长、学术权威,年仅31岁的温元凯是最年轻的一位,当时他仅仅是中国科技大学的助教。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他,本没有机会发言。不过,就在8月4号下午,在邓小平询问大家有没有补充意见时,温元凯利用这个插话的机会表达了“恢复高考”的想法。在听完温元凯“自愿报考、领导批准、严格考试、择优录取”十六字方针的发言后,邓小平当即表态:“温元凯,至少采纳你四分之三。”在大家还没弄明白“四分之三”的含义时,邓小平补充说,第二句话“领导批准”可以拿掉,考大学是每个人的权利,不需要经过领导批准。邓小平随即问到,恢复高考能不能快一点?最好今年开始。当时参会的教育部负责人表示,今年工农兵招生推荐的文件已经下发。邓小平果断地说,发下去可以收回来,推迟几个月,争取今年就恢复,就这么定了。
30多年后,当温元凯再回忆起这一幕时,他清晰记得,邓小平话音一落,所有参会者,甚至连人民大会堂端水的服务员,都情不自禁地起立鼓起掌来,现场掌声长达有五分钟左右。

能不能再快一点?

因为所有人都想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不改革,中国就要被开除球籍

在1977年那次科技教育座谈会之后,高考、派留学生出国的政策都得以恢复,温元凯自身也成为受益者,1980年他被派往巴黎大学深造。
而在归国后,他陆续在全国两百多所大学、上百个城市做改革开放的演讲。在1984年5月,他们竟然想把全国的改革者串联起来,并且在合肥召开了一场由民间发起的改革者大会——“世界新技术革命浪潮和中国改革研讨会”。会议邀请了各个领域改革的先锋人物,有凤阳县县委书记翁永曦、浙江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鞍山无缝钢管厂厂长王泽普,会议尽管遭受非议,但事后在社会上还是以一个响亮的名字流传,叫“全国改革者大会”
那时候的知识分子中,都普遍有着这样一种紧迫感,“不改革,中国就要被开除球籍”。
而改革的精神会传染,每一个经受过改革洗礼的人又会成为下一个布道者,在自己的领域积极推动改革。
1977年作为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的刘道玉,在科教座谈会期间组织代表们交流,不久他回到武汉大学,并在1981年被任命为武汉大学校长。《人民日报》头版还报道了这个消息,称刘道玉为“我国解放后培养的大学生中第一位担任大学校长的人,也是我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一位校长
回到武大后,刘道玉从学分制、插班生制开始教育制度改革,之后更是在全国高校中率先取消了政治辅导员制度,当时的媒体赞扬“武汉大学是高校中的深圳”,刘道玉更是被冠以“武大蔡元培”。
那几年,也是我国高等教育改革的黄金年代,不少大学开始了校长负责制的试点,与之相呼应的,是1985年《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这份堪称中国教育改革的纲领性文件,其中一些内容现在读来仍振聋发聩:“在整个教育体制改革的过程中,必须牢牢记住改革的根本目的就是提高民族素质,多出人才、出好人才,衡量任何学校工作的标准,不是经济收益的多少,而是培养人才的数量和质量,紧紧掌握这一条,改革就不会迷失方向。
然而改革的道路总是曲折的,1988年,刘道玉的校长职务被突然免除。当时,《中国青年报》发过一个新闻,导语写得非常耐人寻味:“58岁的数学教授接替54岁的化学教授担任校长,武汉大学顺利完成新老交替。”
据说当时教育部曾经派人去做报社的工作,希望这个消息不要发,总编辑以“开天窗”为要挟,报道得以保留,这篇新闻也成了往后很多大学新闻教学的案例。
说到新闻,那个时候的媒体时常也会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1987年党的十三大会场,见邓小平抽烟太凶,一位女记者往主席台递了个纸条,“请小平同志不要抽烟了”,这个花絮后来刊登在人民日报。
也是在那几年,某次人大会,有一位代表举手反对的照片被拍了下来,并获评全国好新闻奖。
某次工作会,与会官员纷纷睡觉,电视记者都没办法取景,于是灵机一动,将众人睡态拍下,标题便是《工作会竟成了睡觉会》,这个画面当晚被中央电视台播出。

应该善待农民

世人皆知,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是改革开放的起点,而改革最开始的具体举措又是以农村的包产到户为标志。然而,人们有所不知,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的规定是“不许包产到户”(在全会修改和通过的人民公社工作条例,即六十条,在经营管理这一条中,仍然明确规定不许包产到户,不许分田单干)。

但是,在填饱肚子面前,人民群众这一次的选择并没有什么犹豫。

事实上,在六十年代困难时期,安徽就搞过责任田,其他各个地方也多多少少搞过联产责任制的试点,所有这样搞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增了产。当文革结束后,贫穷地区的农民开始自发地小范围搞起包产到组、包产到户时,似乎争论的声音也并不大。其中四川和安徽是人口大省,也是穷省,在时任第一书记的赵紫阳和万里的默许下,率先试点起来。效果无疑是显著的,“要吃粮,找紫阳”的民谣传出了四川,传到了北京。

跟民谣一起到北京的,还有赵紫阳本人。四川省委第一书记赵紫阳稳稳当当搞经济改革,同中共中央组织部长胡耀邦大刀阔斧平反冤假错案,成为当时街谈巷议中的两个亮点。1978和1979年,胡耀邦、赵紫阳相继进入政治局。1980年2月,二人同时进入常委,胡任总书记,赵任中央财经小组组长、副总理(代总理)、总理,这两个名字也同八十年代的改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1979年9月中央四中全会通过的“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中,写上了“不许分田单干,除某些副业生产的特殊需要,或边远山区交通不便的单居独户以外,也不要包产到户”。根据赵紫阳的意见,由原本的“不许”,改为“不要”,口气缓慢地向前松动了一步。

后面包产到户能顺利推广,固然与邓小平等领导人的支持分不开,但在技术层面,有一个名字是无论如何绕不开的。

1979年,66岁的杜润生时任国家农委副主任,后又任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在突破包产到户的岁月里,他以退求进,最后在文件上的用语是:“可以包产到队,可以包产到组,也可以包产到户”。文件发下去,农民只记住了:可以、可以、也可以。他说了一个实在的理由,同时又是共产党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把人民的事情交给人民去选择,这是他们的权利。”于是,农民兴高采烈选择了包产到户,杜润生农民式的狡黠、机智和理性,给中央文件添了莫名的喜感。紧接着,1982-1986年的5个中央一号文件,凭借着杜润生以及一众高人的政治智慧与实践理性,最终决定和影响了中国农民和改革的命运。

2008年,在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时,95岁的杜润生以全票获得“第四届中国发展百人奖(农村)终身成就奖”。11月,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授给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理论。杜老说道:

“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中国农民的经济学创造,我只是起到了理论调查和整理的作用,这个奖项应该颁给广大的中国农民”,“...农村改革开放已经30年了...主要是依靠农民的努力和创新…农民生产粮食,发展工业,进城打工...应该善待农民...”。

同30年前武装夺取政权一样,这次的改革仍然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到1984年左右,农村的改革已经大有起色,城市改革尚举步维艰。

客观来讲,城市的改革要比农村复杂得多,后者仅需释放农民的生产积极性,问题则解决了大半,前者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

人们发现,尽管30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党好像仍然不善于处理城市工作。


怎么改,改到哪?

1978年5月,随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在各大报纸转载,开始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

而1979年1月1日的《人民日报》,集中发布了几件历史性转折的标志性事件:元旦社论《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生产建设上来》、人大常委会《告台湾同胞书》、国防部长徐向前宣布停止炮击金门等岛屿、中美正式建交。接下来,“两个凡是”的方针在中宣部的理论务虚会上被正式批判。

必须改革,这是共识。但怎么改,改到哪,没人知道。

1979年10月,仅仅成立三个月的经济体制改革研究小组(“体改组”)草拟出一份《关于经济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初步建议》,因为考虑不成熟,没有提交给国务院财经政策委员会审议。而邓小平听说有这么一份素材性的稿子后说:“可以披头散发见人,征求意见嘛。

在之后由李先念主持的国务院财经会议上,讨论这份《初步建议》,晚上7点开始,开了一个半小时,参会的人员都不谈正题,东拉西扯。到了8点45分,李先念说:“这个稿子我看了两遍,没有看懂”,“...我建议,这个稿子还是先发下去试试”

转年到召开各省市区第一书记会议时,《初步建议》已经被完善成了《初步意见》,中央决定在会议上提交讨论,并指定薛暮桥做一个说明。薛暮桥一贯理性内敛,但在这份说明里,还是能读到他内心深处的激情:“我们起草这个文件时,深深感到所谓经济管理体制的改革,是要解决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应当建立什么形式社会主义经济的问题,这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方针。将来起草经济体制改革规划,是一部‘经济宪法’。”

总书记胡耀邦大为赞扬《初步意见》和说明,各省书记要求印发薛暮桥的发言稿。而发言稿是开会前一天刚写出来的,还没来得及修改。胡耀邦说:“先不改了,拿去印吧。”

“批头散发见人”、“看不懂,先发下去试试”、“先不改了,拿去印吧”,可见在谁的脑中都没有剧本,分明是一出边导边演的历史剧。

道路总在曲折中向前

回过头来看,八十年代在经济领域的改革有三个里程碑:1978年到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处理计划与市场的关系,发挥商品货币作用;1984年到1987年十三大,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建立市场体系;十三大提出“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把改革推向新的阶段。

但这个过程,却走得远没有那么平稳,甚至时常是走一步、退两步。

1980年中央决定在广东的深圳、珠海、汕头和福建的厦门设立四个经济特区,据回忆,本来沿海特区可以多搞一些,讨论时,陈云特别强调江浙地区,包括上海,不能搞特区,那里是投机分子活动有名的地方。邓力群主持的书记处研究室甚至还出了一些材料,论证现在搞特区会沦为过去的租界。

1983年,时任中宣部副部长、也是理论大师的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一文在《人民日报》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文章肯定了人道主义。不久,受到严厉批判,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清污”运动(清除精神污染)。有人回忆,因为“精神污染”这个词用得太多,以至于《人民日报》排字房的这四个字的铅字都不够用了。

而在生活里,“清污”更是被庸俗化和扩大化,《马克思传》被视作黄色书籍没收,烫发和披肩发女士不准进单位,厂长拿着剪刀站在门口,给身穿喇叭裤的工厂职工剪裤腿……

尽管在胡耀邦的干预下,“清污”运动只持续了二十八天就草草收场,但实际上相关争论持续了很久,而且这场运动大大加深了胡、邓两人的分歧,甚至可以说为几年后胡的下台埋下了伏笔。
1987年1月4日,     在家中召开会议,决定接受胡耀邦辞职。1月10日至15日,由中顾委出面,       主持召开批评胡耀邦的生活会。在此之前,1月6日《人民日报》就已经发表社论《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反自由化斗争。1月28日,中央下达《关于当前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若干问题的通知》:“…这场斗争严格陷于党内,而且主要在政治思想领域内进行,不要联系经济改革的政策、农村政策、科学技术研究、文学艺术风格技巧的探索,以及人们的日常生活。
这一年以反自由化开始,在与党内老人们持续一年的拉锯和交锋后,终究还是改革的力量占了上风,年底的十三大报告中,“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提法正式确立,改革开放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总算得以继续坚持。

也有很多改革,或许也有机会走得更向前一些。

让我们歌唱80年代

每当旧的体制开始松动,知识界总是最先躁动不安起来。回望历史,知识分子深度参与到社会进程里,甚至影响社会发展方向的年代,其实并不多见。

八十年代是一个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的时代,当失血过久的肌体突然恢复了正常的血液循环,难免会兴奋异常,流动加速。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

八十年代是一个“文化热”“诗歌热”、甚至“美学热”的年代。1981年,李泽厚《美的历程》出版,10年之内印了8次。学术研究的背后甚至也都隐约透出对时代和国家的关怀,“俱往已,然而,美的历程是指向未来的”——《美的历程》结尾最后一句。

那个年代甚至还有“报告文学热”,在报告文学中,人们看到社会存在的问题,感到忧虑,人们也乐于谈跟个人生活没关系的国家兴亡、民族前途,每个人都充满了个人无以承担的社会责任感。

虽然八十年代开始了经济改革,但市场经济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性影响好像又没有完全展现,粗朴而贫乏的物质生活反而更容易催生一种精神的追求。

那是一个表达的年代,从高层、精英人士到知识分子,甚至普通老百姓,中国人几乎人人有话说。

1986年工体那个沸腾的夜晚,当崔健在掌声、口哨声和“牛X!牛X!”的高声大叫中七次返场,吼出那一声“一无所有”时,似乎也预示着年轻的人们想要向时代宣示“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当25岁的海子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黑,八十年代也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后记

这一段,写了又删。

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短暂、脆弱,却颇具特质、令人心动的八十年代。

于我而言,这是个未曾有过生活经历,但又充满好奇和向往的年代。



参考阅读:

《八0年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光荣与梦想》(柳红)

《八十年代访谈录》(査建英)

《我与八十年代》(马国川)

《追寻80年代》(新京报)

《改革历程》(XXX)

十一万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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