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外滩27号:计划经济时代的上海外贸人

文摘   2024-10-06 18:00   瑞士  

去年人们追剧《繁花》,我因90年代缺席上海,对那段历史不熟悉,也就没看。但70年代外滩27号的服装进出口公司,是我记忆里重要的内容。《繁花》里的外滩27号,是我小时候的游乐园

来源:wikipedia
叫作中山东一路27号的外贸大楼,当时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样貌。妈妈的同事们也是上一个世代的形象——有旧上海洋行的“留用人员”,也有奉帮老裁缝师傅,还有专门核价的、做单据的,分门别类,各司其职,真的很符合“计划经济”。
比如,妈妈的“师傅”,我叫他老屈伯伯,完全的西方人长相——灰白的卷发,高鼻,薄唇,身量高大。似乎从来没人想起来问他一声,为什么长得这么像洋人。前些天问了我妈,是否知道老屈伯伯的来历,我妈说,没问过。反正是湖北人!这我小时候就明白,因为他开口就是带湖北腔的上海话嘛!一个湖北人为什么长着洋人的样子呢?老屈伯伯是洋行留用人员,就是说解放前他是洋人公司的职员,后来就被外贸公司用高工资留用了,月工资135元,相比大多数人每月五六十元,算是相当高的。以他的年纪估计,应该是在三十年代就来到上海了。早年间哪怕是一般商行录用雇员都是要有担保人的,甚至要“铺保”,进洋行要求的担保人身份更是不一般。老屈伯伯因此肯定有些来历,首先是英文相当好。
还有一个老伯伯,妈妈常求他帮我们裁剪衣服,显然是老裁缝师傅,很有手艺,在公司负责做样衣。听我妈说是从公司下辖的服装厂抽调上来的。还有几个年轻的女同事,乃文革前从上海各高中的毕业生里招来。其中有个小朱,在公司文艺宣传队里跳舞,我因此对她印象很深。另外还有几个“开国语”的,估计是北方人,多是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的。这些人共同组成了外贸公司当年的“白领”。
比较特殊的我妈妈这类。那一年上音附中毕业,算是中专学历,但不管分配,都要自谋生路。她听一个同学说外贸局招人,就来应聘。公司领导觉得艺术生加上书香门第的背景很不错,没有考虑她“反革命家属”的身份(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是在押的国民党特务),我妈顺利入职,业余是公司的“文艺宣传小分队”的乐队指挥。在那个年代里还看重书香门第,殊为少见吧。不过公司领导的观念如此,也不只反映在录取我妈妈一事上。上面提到的小朱,她父亲是我姑妈的同事,所以我妈知道他是右派。以右派女儿的身份,依据那个年代严格的政审标准,估计不能考大学。如果没有被外贸局录用,她将会经历什么苦难,可想而知,因为类似身份者的大概率去向就是支边、下乡。妈妈当年的领导们,思想观念的确没有受到政治环境的束缚。
不过要说全然没有影响也不可能。老屈伯伯当时负责新面料开发,而不去做他擅长的讲英语的外销员,显然是考虑到“政治上不可靠”,不能参与外事活动吧。这是我的合理猜测。
70年代外贸生意很兴隆。依托上海本地轻纺工业的基础,即使有文革中的干扰,上海的轻纺工业的出口量照样越来越大,货源地很快就扩展到了江浙,那里很多社办工厂。据学术研究得出的数据,说70年代中国的GDP每年增长率达8%!也就是说,全国的工业和经济都在稳步成长,其中自然以上海势头最盛。
有一次跟妈妈上班,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土气,恭恭敬敬地对进出口公司这些年轻漂亮的上海女职员们称“大姐”,听得我一个小孩儿都替她着急。在洋气的上海,尽管还是改革开放之前,面对满脸诚意、说话却不合时宜的外地人,尴尬就是对白领们最合适的形容。为此我最近还问了妈妈,这个称她们为大姐的中年妇女,是不是记得她是什么地方来的?我妈回说,估计是苏北的吧。这跟我的猜想也符合。当年浙东苏南的好多小工厂,(叫社办企业,意思是公社办的企业,八十年代以后才被称为乡镇企业),已经是外贸的轻工业纺织业的供货厂了。苏北正在急起直追,派业务员来上海外贸局下属公司,希望能分得一些业务,在情理之中。再说呢,吴语里没有“大姐”这个称呼,应该是北方话里才有。依条块划分的计划经济,上海外贸也就能辐射到江浙,所以推测这位业务员来自苏北的可能性很大。都市白领丽人群里突然出现一个别样的形象,即使今天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意思呢!
可惜,老屈伯伯已经故去多年,无法向他打听他上一代的情形。湖北是不是多有传教团体?查了一下,真的很多,有伦敦会、圣公会、循道公会、美国圣公会、瑞典行道会……老屈伯伯家很有可能属于其中一支吧! 
我小时候的上海,大街上洋人长相的人其实常能看见,没有人觉得他们是外国人。如同五六十年代在生化所工作的德国犹太人孟威廉(Wilhelm Mann),院儿里的小孩说他不是外国人,“他是孟伯伯”,是一样的。⮕ 一个犹太难民在上海 | 《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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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澍 主要从事德语历史书籍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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