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不久,附近公园里的桃便熟了,高高地攒在枝头,青里透红,煞是好看。少有人摘,烂熟了就落地上,远远的就闻到腐烂的气味。每次路过,我都会禁不住手痒,摘下一颗又一颗。酸酸甜甜的,还有留在记忆里的那股清香。
紧随桃之后,海棠、山楂、山枣披一身赤红黄橙登场,一样诱人。
公园像祖母的食品橱,为她的孙儿敞开着门。
公园种果树本不为吃,为了观赏,春天赏花,秋天赏果。像我这样伸手摘的,难免煞风景。但只要公园不立警示牌“禁止摘果”,就挡不住我蠢蠢欲摘的心。
因为是摘,不是偷,所以随心所欲,一不留神就摘多了。
童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偷果子吃。那时的果树各有其主,长在人家的堂前屋后,被主人宝贝着。童年的心思不多,偷果子用去了全部;童年的梦想只有一个,就是永远活在秋天里。
秋风横扫千树万树簌簌作响,在我们听来那是美食在呼唤,是冲锋号在吹响。不偷吃点啥是对秋天的辜负。
我们结伴行动,望风的、爬树的、接应的,分工明确;用心策划,不打无准备之战。
为了偷到邻居二妈家大门口的桃,我们等到夜深人静时下手。二妈永远不知道她家的桃一天天少的缘故,但二妈家牛知道。牛栏搭在桃树旁边,它总是在我们靠近桃树的刹那,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就要被牵出去吃草,噌的一下站起身,惊出我们一身冷汗。为了防止它制造大的动静,有一人被派去给它挠痒痒。
为了偷到隔壁队一户人家深院里的梨,我们提前踩点。那是秋种忙季,我们趴在附近矮树丛中支棱着头望穿秋水几小时,终于等到那家最后一个人锁门出去干活。
板栗不好偷。城里有钱人爱吃新鲜板栗红烧公鸡仔,中秋前后板栗能卖上好价钱。当板栗外壳开始出现裂缝纷纷掉落的时候,就有人看守。但看守人有打盹的时候,兵贵神速,我们朝大树伸几竹篙,总有收获。
偷七奶家的枣很顺。那是一种葫芦枣,又大又甜。儿子一家住城里,平日就七奶一人在家。眼看着枣子一天天黄了,红了,开始有零星的落地了,我们就急不可耐了。小脚七奶没事就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可她眼耳不好使,我们验证过。先派一个人和七奶神聊,负责摘枣的一溜烟爬上了树,地上顿时下起枣子雨,负责捡枣的顷刻间收拾干净。当七奶发现情况不妙时,颠着小脚颤巍巍走来,“造孽呀,这是留给我孙娃吃的。”用拐杖指向树,急吼吼地说:“贼娃子,给我下来,都给你们吃了,我孙娃吃什么?”待摘枣娃准备跳下来的时候,七奶放下拐杖拄着,“小祖宗,慢着,慢着,别摔坏了。”语气是和缓的。
偷红薯不费多少心思,红薯是家家户户都要种的,山洼里到处是。嫩的,生吃,甜;老的,烤着吃,香,从初秋吃到白露为霜。
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懵懂无知的我们偷吃的东西,有的是人家没来得及吃的;有的是人家不舍得吃,养着留给那个心中一直惦念着的人的;有的是人家用来卖钱的,攒一攒用于添置衣物、缴孩子学费,甚至建房子娶媳妇,所以,纵使我们心思用尽,也有被人抓住、赃物被追回、告状到家长那挨骂的时候。
因为馋秋,我们混到了人见人嫌的份上,但不减斗志愈挫愈勇,身手越发伶俐敏捷。在我们看来,秋天的生命是狂放的,野性而浪漫。因为有秋天,山村里的寻常日子便有了盼头,有了不舍。
感谢大自然的慷慨,把天地之精华在秋天里一股脑撒向人间,那是被我们定义为幸福的东西。偷着吃着,我们快乐了一整个秋天,也快乐了一整个童年。
现在,市场里各种瓜果琳琅满目,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质量上乘,买回来却吃不出小时候那份偷来的快乐和满足。
如果说吃出快乐和满足是对食物的尊重,那么可以说我们的偷吃行为是对大自然恩赐最赤诚的爱,从挂果开始,数不清多少次驻足、回眸;盼到果实成熟,冒着被抓的风险,视若珍宝般将摘到的果子藏进贴身衣兜;躲到隐蔽之地大快朵颐,不留残渣,吃得满眼是激动的泪花,津津有味,余味绵长。
然而,童年仓促如梦,偷吃的快乐随旧年的秋风远逝。
从公园里摘回来的果子没怎么吃,姑且摆家里看。然而,一颗颗渐次坏了,我感觉很对不住这些果子,辜负了这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