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在马蹄梁下把自己的胳膊、腿捡齐,攒起来,坐下养了会儿神,就往沟上爬。我想,我的小拖斗横竖是攒不起来了,即使攒起来我也无法把它开上马蹄梁。我看见我那镐把儿、锨把儿们在沟里四散着,我的心很疼。这就等于把千八百块钱扔给了“花天酒地”。我只捡了一根槟子木的锨把儿拄着往梁上走。现在我轻巧得一步能跃上一块巨石,一步能跨过一棵红荆,这红荆每棵都有半人高。我就在石头上红荆间跳跃着前进,原来我是这样轻巧。一个轻巧的身体还要什么棍子,棍子倒成了累赘。我扔掉了我的槟子木,不大一会儿就跃上梁顶。风雨都停了,可是,真的黑夜降临下来了。这使得我突然辨不清方向了,再想走路,只有搭车问人。我看见梁下的公路上有两盏灯正盘旋而来,听声音是一辆大卡车。卡车哼哼叫着,缓慢地向梁上开着,车上想必是装满了煤炭。大凡装满煤炭的车都是由西向东;由东向西的车,空车居多。我的家在马蹄梁以东,车显然是朝我家的方向开。我想回家。
卡车开过来了,辗轧着白天下雨时积下的雨水,水溅得很高。我来不及躲就去喊司机停车,可是这司机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开他的车。我又赶上去喊:“哎,劳驾,借个光吧,我要回家,回茯苓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和他站个对脸,又和车并排跑,这司机还是目若无人似的。我也顾不得计较什么了,回家心切啊。我紧跑两步扒住车帮就往上蹿,没费什么劲就蹿上了车,车上果然装的是煤,我趴在了碎煤堆上。夜风从身边嗖嗖而过,冷风像刀子似的削着我的脸。我在碎煤上颠簸一阵,抬头看看北斗星的位置,时间已近半夜。这卡车还在不停地开,看来他是决心要开出马蹄梁的。车又是一阵向下的盘旋,终于停了,停在一个车马店门外。这店灯火通明,门口挂只策篱做幌子,幌子以下站着一位五大三粗,梳大菊花头,很是花红的女人。这女人没等司机下车便近了上去,拉住司机的胳膊就拽。原来这是个黄米店,司机遇见了一个小黄米。黄米本是北方的一种粮食作物,因为它黏,所以人们把操这种行业的女人叫黄米。这司机对黄米一点也不发怵,一看就知是个老手。这黄米半拉半架地把他往店里架,司机也半依半就地往这黄米身上靠。
车停了,我坐在车上还有个什么用,下来算了,再说,我冷。
这店的三间土坯店堂毗连公路,堂屋后面是个大院子,专容过夜的卡车、马车。院里还有一排厢房,供司机投宿。这种店我经过不少,也深知它们的营业范围,可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
我跟司机进了店,那位花红女人便给他摆菜、上酒、点烟,和他平起平坐地吃喝起来。我靠墙立定,原来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我身上冷,但不饿,才想起我是少了肠胃的。现在一闻见酒气和油腥气,还有点恶心。原来从这天起,我再不思饮食;从这天起再没有人能看见我;从这天起我再不必说话,因为我说话,人们也听不见我的声音。难怪我喊司机停车,司机什么也听不见。
这黄米陪司机也吃了,也喝了,余下的事,不说大家也明白了。遗憾的是,即便有人知道这种事,说什么你也不会知道这种事在这里怎么做。
黄米陪司机吃完喝完,勾肩搭背地走出店堂,穿过院子来到那排厢房。为了取个暖,我也跟了进来。原来这厢房里只有一盘炕,炕上头朝外已经躺着几个男人。黄米一进门就拉开了灯,睡着的男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膀子抬起头,冲黄米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其中也有人跟这司机打着招呼,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赶到。司机说给他们晚到的缘由,原来他们都是老相识。
黄米指给司机一个位置说:“睡吧,嗯?明儿见。”话是普通话,带出东北味儿。说完要走,司机却把她的脖子一搂说:“别呀,别扔下爷们儿呀。”黄米说:“那儿有人正等着你呢。”她指指一个被窝。谁知这司机也不看那被窝,却把黄米的脖子箍得更紧了,说:“我可不就热锅,我要的就是你这×。”说着就扒黄米的裤子。那黄米只跟他敷衍着亲了个嘴还是挣脱了出去。这司机无奈,就去掀黄米指的那个被窝。一掀,露出两个人,一男一女。这女人的膀子很白,脸却挺黄。司机撩着被窝端详一阵,没有留恋,去找自己的位置。他找到自己的被窝钻进去,我也溜边儿找了个空位置。不一会儿,那位白膀子探出身子关了灯。接着,我就听见有人从那边一步一跨地迈过来,钻进了司机的被窝。不用问,这正是那个白膀子……
一炕的人都静听起这边的事。有人在那边发了话,说:“伙计,时候可不算短,老搭档一样。”司机在这边回话说:“今天算他妈受了委屈。下回,谁要再就热锅谁是他妈王八蛋,一样的挨剃头。”这时白膀子也发了话:“还嫌鸡巴热锅,谁嫌你啦,一身煤面子。”她和司机又鼓鼓捣捣一阵,听见那厢又有人叫她,才又跨过几个人到那边去了。
有人打起呼噜,有人又问司机:“伙计,十三苓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要讲‘办事’,还是十三苓,那是啥滋味儿。”
“办事”就是性交,这说法不知别处有没有,反正我们这儿都这么说。那么黄米店不该叫办事处吗?不这么叫,想必不是一个概念。
司机一听有人提十三苓,便说:“我也净想她。咱也是走遍天下的人啦,没有比上十三苓的,一办事,瘫在你身上一般。”“听说,十三苓离此地不远。”有人说。“不远,还有人见过她,现时可是个疯子,就知道捡好吃的物件吃。胖得一晃荡一晃荡的,像一座山。先前什么样儿,那屁股,那腰,还有那儿……”又有人说。
我只想搭车回家,只想来此取暖,做梦也没想到遇见这种事。我说的不是他们的“办事”,我是说在这里我竟然听见了十三苓这三个字。他们不提她的“疯”,我还以为有人和十三苓重名重姓呢,天下重名重姓的有的是。可他们提到了她的疯,我像是挨了当头一棒。
天蒙蒙亮,炕上的人都起来了,白膀子也穿上衣服打着哈欠到堂屋忙前忙后去了。店老板(一个半老不俏的女人)走过来,要司机们“剃头”。剃头,就是从煤车上扣他们的煤。他们和黄米“办事”,老板就扣煤,煤代替现钱。几个黄米都来了,男伙计也来了,手持铁锨爬上煤车就往下铲,这院里已经有个煤山了。司机们心痛地喊着说:“行啦,手下留情吧!为鸡巴个黄米,非让我倾家荡产呀!”煤还是往煤山上飞扬着。
这里的黄米店都卖煤,据说光卖煤一项就够全店的开销。
现在我想说十三苓。
十三苓是我的女友,我们俩很是青梅竹马过一阵。我在马家河上小学时,十三苓也上。我刚去上学时,大模糊婶背着我,扛着我。后来我大了,大模糊婶就把我托给了十三苓。十三苓比我大一岁,总是比我高一班。我和她从马家河小学一直上到县中。后来,她初中毕业了,她不上了,她走了。走时,穿戴得很洋气,照着歌星的模样化上妆,头发在脑后一绑一大把,穿上高跟鞋。告别的地点就在我们家的青草垛旁。
那天月色很好,她说,她必得晚上离村,天亮了她怕别人看见她。我问她为什么怕看,她说因为仙人峪里有一个人等着她。我问她,那人是你什么人,朋友?她说,不能这么说,可也是个依靠。她说人要想在社会上混事,就得人托人。我又问她走是什么意思,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她冲我把头一歪,把捆住的头发往脑后一甩,说,目前这尚是个秘密。说,仅是一种人生追求吧。她说,她从小报上看过好几个歌星的历史,她们今天还在家里摆摊卖货呢,明天就进了京,七闯荡八闯荡,就闯荡出来了。我怎么了,有哪儿比她们少一块儿吗?我对十三苓说,她们有嗓音,你不行,你在学校唱歌还有人笑你呢,就不用说进北京了。她说,人也不一定都去唱歌,还有别的事呢。比如公关吧,歌星们就不一定如我。对,我很可能去干公关:披肩发一留,小胸脯一露……我要戴一手金戒指,没有真的就先戴假的。你不愿意?到那时候我就给你发个电报,让你去看我。我带你去下馆子,咱什么好吃要什么。咱故意要得多多的,故意吃不完剩一桌子,走时故意把钱往桌上一摔,也不用让他们找零儿了,咱抬屁股就走。出了饭馆上哪儿去,我得好好想想,还有你哪。以上就是我的人生计划。也许这一切都实现不了,咳,顶不济还有劳务市场哩,劳务市场都兴到了咱们县里。你同意吗?
我不看十三苓也不说话,只觉着血净往头上撞。心想,一个不知不觉,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她看我不说话,就说,我看出来了,你不同意是不是?你要不同意咱俩就绝交。反正我是决心已定了,有这青草垛作证,我十三苓一不做二不休。我说都要分别了,还有我什么说的,要是青草垛会说话就好了,它听见过咱俩说过的话,你那么聪明。十三苓说,哎,就为了这个,我是不笨。来,咱俩接个吻吧,都九十年代了。她扬着头闭着眼,把胸脯一挺,就等我去亲她。我觉得她是在模仿一个电影,并不是到了非跟我接吻不可的时刻。可我还是凑过去用我的嘴对了一下她的嘴。我觉得我的嘴和她的嘴都很麻木,很像两只鞋底子。她说,完了?我说,就这样吧。她说,没有别的要求了?我说,没了,就是有你也做不到了。她说,你说说我听听。我说,你非得走?她说,算了算了,咱就拜拜吧,嗯。这时我才看见地上还有一个绣着小洋人的双肩背,她提起双肩背,一扭身跑下了仙人峪。她的背影立时就被一垛青草影住了。我还听见有辆摩托发动起来。
十三苓走了,我一头扎进青草垛,心想,就这么一辈子扎下去算了。
……
我和十三苓都在青草垛里扎着,青草垛里有我们俩的房子。我先给自己掏了一间,又给她掏了一间,当中隔着一堵墙。我在这边跟她说话,我说:十三苓你几岁了?她说:你几岁了?我说我五岁。她说你五岁我就六岁,我永远比你大。过了一会儿她说,一早你几岁?我说刚说过。她说,你想娶个大媳妇还是娶个小媳妇。我说,我想要个大媳妇。她说大几岁哩?我说大一岁哩。她说,早知道你说的我,都要娶我了还不拆墙。我说谁大谁拆,她说谁是男的谁拆。我说拆个墙还不容易。我把“墙”一捅捅了个大窟窿,十三苓钻进了我的房子里。她直挺挺地往我旁边一躺说,娶了,睡呀。我也挨着她直挺挺地躺着说,睡呀。外面月光很亮,可月光照不着我们,只有萤火虫在我们“屋”里飞。我说,你看还有人给咱们点灯呢。后来,我们真睡觉了。那一夜,茯苓庄谁也没有找到我们,都说我俩丢了。
……
我和十三苓又在青草垛里掏了一间大房子,这回没有隔墙,因为我们早就是一家子了。十三苓坐在房里捡蒿子拧火绳,我就假装歇晌。十三苓说,一早你几岁了?我说我七岁了,你呢?十三苓说你七岁我就八岁,你说咱俩怎么长不大呀,我都娶了两年了。我说我大了,不大怎么能到马家河上学呀。十三苓说,那你也没长大,看你,在学校里一站队你就站第一,最数你锉。要不你怎么光在家里歇着,看你那样儿。我不说话了,我怕人说我姓,我怕人用偏低的眼光往下看我。现在我一定撅起了嘴。十三苓见我不高兴就说,坐怕个什么,我不嫌;我高,我干重活儿。她放下火绳就在“屋”里遍找起来,后来从“墙上”东揪西揪揪下一把面姑娘说,给你,快吃了吧,吃了面姑娘长个儿。我嚼着面姑娘,很涩,很酸,可我吃。
……
每年我们都有青草垛,青草垛里每年都有我们的一间房,我们在房里待着,我问十三苓,今年你几岁了,十三苓说我十三了,你哪?我说你十三我就十二,给你爹商量好了吗?十三苓说什么?我说上中学的事。十三苓说,不是递说你了,我爹还能管了我?你要上我就上。我说,这可不是去马家河,这是去县城,要走出仙人峪,还要背上被子。十三苓说,那我也得去。我说,这一回你说咱俩长大了呗?十三苓说没长大。我说,八岁那年你说是大人啦。十三苓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
从前我俩在青草垛里说话,净躺着挨着,现在净坐着。后来我和十三苓都上了中学,我们再也没有在青草垛里盖房子。可是我们都愿意闻青草的味儿,中学放假时,我们就约好时间在草垛跟前偎一会儿。我闻着青草味儿,闻着十三苓的味儿,醉着。我们家紧把着茯苓庄村头,四周有柳子和荆条树包围,僻静。
有一次我和十三苓倚着草垛说话,她说,我看出来了,你在学校功课拔尖,我老在中下游混搭着走,咱俩距离是越来越远,有女生喜欢你呗?咱不是一个班,不好发现。我说有,真有那么一个。十三苓一惊,说:她什么样儿?找一天指给我看看行呗,叫咱也见识见识。我说行,现在就指给你吧。她听懂了我的话,倒显出自自然然地说,真没有别人啦?我说,咱俩都这些年啦,你让我对着草垛发个誓吧。她说,你发我也发。我嘟囔着草呀草呀,你就听见我说句话吧,我要娶非十三苓不娶,我要是变了心,走路就绕着你走。十三苓嘟囔着说的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十三苓初中毕业了,她说她准考不上高中,就在城里跟她一个舅舅摆起了衣服摊。我上高中时,常见她在街上那一排排新潮衣服底下钻来钻去。她卖新潮衣服,穿新潮衣服,还时不时拿给我一件“新潮”也让我穿。我说我穿新潮不合适,她就说我守旧。她说现时高中生不光穿新潮衣服,抽烟的喝酒的搞性实验的什么样的没有?咱在外头上学一上几年,就得和茯苓庄拉开距离。
十三苓真要和茯苓庄彻底拉开距离了,就来找我告别了。
十三苓一走三年。开始给我写信,说在京城一个大人物家“帮忙”;不久又来信说,给韩国一家公司推销商品;不久又来信说,在一个服装学校学剪裁;不久又说是一个大款的“关键人物”。最后一封信上说又换了工作,工作说得不具体,只说,即使如此,她也决心要混一混,她不信这天下竟没有她的位置。再后来就没了信息。那时我高中毕业,考大学分数不够,也干起了收购镐把儿的生意。
一天我正在街门口修理我的小拖斗,大模糊婶坐在草垛旁看着我。这时从仙人峪走上来一男一女,那男的一身乡村打扮;女的穿着潦草,不似乡下,不似城市,一路走得东倒西歪,腿脚不把稳一般。这一男一女走到村口停住,男的说,这是茯苓庄不是。大模糊婶说,是呀,你打听茯苓庄有什么事。男的说,你们认识这个人不认识。大模糊婶说,走近点叫俺们看清楚点儿。男人把女人翅趣趄趄地拉到我们跟前说,你们认识这个人不?大模糊婶仔细看看说,看不出来。我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十三苓。十三苓的手、脸、露着的半个胸和腿脚都被汗泥覆盖着,头发一绺绺地赶着毡;两件新潮的软质衣裳被山里的荆棘裂挂得已不成形。她眼光涣散着看看天,看看太阳,看看我和大模糊婶,就去揪路边的花。她揪下花,冲我们笑着说,这遍地鲜花莫非就等我来采?看你们那模样,土猴似的。说完大笑一阵坐在路边。大模糊婶这时也认出了眼前的十三苓,倒退几步向前紧跑几步,又倒退几步又向前紧跑几步。我像是钉在了路边。
大模糊婶问来人是谁,来人说,他是个烧花盆的,离这儿不远。早晨起来听见有个摩托车停在门口,就开门去看。开了门,摩托不见了,只见地上坐着这个女的。这女人口袋里有一张纸,上面写着:遇到此人者,请把她送到茯苓庄。
十三苓走了,十三苓又回来了。十三苓不认人,就认好吃的。她不吃当地饭,吃火腿肠,吃康师傅,喝健力宝。吃完喝完就守着鸡屁股等鸡下蛋。现在她胖得真像一座山。十三苓的爹娘光发愁,谁也不知道她这一走三年的真正经历。
十三苓回到茯苓庄,我们也给她请过先生,住过院。院方说,这病不可能治彻底,也就是个时好时坏的事。坏时,她打爹骂娘,光着身子追猪羊;好时,就一言不发地等吃食。
我大模糊婶经常遮挡着十三苓给她穿衣服,穿着说着:可怜见,生是把个孩子给毁了。
五
黄米店的伙计给煤车“剃头”,我就在一边等着搭车。这时候我想问问老板娘,这店是不是有过一个叫十三苓的。我和老板娘站个对脸,她嘴上叼着烟卷,烟直往我脸上冒。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说你是这儿的店老板吧?店老板最了口烟,冲着“剃头”的伙计说,行啦行啦,饶他们一条小命吧,家里老婆孩子都有。我那个司机说,老婆孩子是小事,这是给公家拉的,这教育部门又穷。老板娘说,穷不穷的回去也没人过秤,他要是过秤你就给他们撂了,让局长、校长去开车。有个司机说,谁开车也过不去这黄米店,架不住往里拽你。店伙计停止了“剃头”,煤山高了许多。有人在发动车。我找了个空儿赶快又去问老板娘,我说你是店老板吧?你这店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十三苓的?老板娘却对另一个司机说,你再过来得哪天?我这儿想你的人可是不少。那司机说,出车得上边派,我想来顶个屁用。
我在一边儿插不上嘴,再一次证实了活着的人谁也听不见我的话。我们那辆车也发动起来了,我又东钻西钻地钻到车跟前,扒住车帮赶紧上,车上的煤果然少了许多。我坐在一个煤坑里等开车,我还得回家。
所有的车都开出了店门,黄米们站在门口,向司机招着手嚷:好人一路平安!有的司机也冲她们摆手,有的司机就骂骂咧咧地说,生是把你给浪的。
车们各奔西东。我坐的这辆车果然是朝东开的。我向前看,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家就在东边。我认识这条路,这是2188国道。这里的山不高,很陡峭,山上还蜿蜒着石头长城。待走到一个长城垛口跟前,我就能找到去仙人峪的路。这段长城是明代长城,地图上不标,可它的历史价值却不下于八达岭长城。垛口以下有四个大字:万仞天关。听说是明代一个名叫贾三进的武官写的,那是魏碑。我就练魏碑。老师们说我身上存在着多种细胞,书法也是我的强项。若有机遇,没准儿我也能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书法家。有一次我的一张魏碑在县文化馆展览,有位过路的游客出五百块钱要买,可惜掌管展览的人说,五百就行了?五千还差不多。那游人一听不买了,走了。我听说了这事儿很是后悔。心想挂起来两张草纸,摘下来拿回家还是草纸两张。可掌管展览的人心气儿高,为的是显示我们县人才济济。人才不可轻视。
车到哪儿了?再走十几里该是“万仞天关”了吧。我困倦起来。算一算我也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前天晚上我死,昨天晚上在黄米店又遇上了那种事。听人办事,莫非还能睡得着(我也是个二十四岁的男人)?我死了,可我那个地方还好好的,连一点磕碰都没有挨。到现在,那个白膀子还净在我眼前晃。一想起她的白膀子,一想起她和司机们鼓鼓捣捣的那种事,我的心就突突跳。我活了二十四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在你眼前干这事。我生前对这事也想过,也干过(没干成),可我想得单一。白膀子和这些个开车的实在是能,人间摸不透的事实在太多了。都大同小异,又都存在差别。
我闭着眼,迷糊着,看见白膀子正在我眼前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心里叫我什么,叫我白膀子。我不光膀子白,肚子也白,给你看看哟。说着她就往下褪裤子,一褪褪到肚脐以下。我赶紧把脸一扭。白膀子就说,其实我不是白膀子,我是十三苓。咱俩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你才刚看见了我的肚子就臊了,就冲你这么怯场我也得走。她一边说着走,却又在我眼前扭起来。屁股一左一右地甩得很远。她问我,你见过脱衣舞呗?我在北京大人物家净看录像,看我给你跳一个。她边扭边把背心脱掉一扔,又扭着把奶罩摘掉一扔,把裙子也扭着一扔,把最后的一条三角裤一脱一扔,眼前就剩下一个干净利索的十三苓了。她越扭越急越花哨,说,要是给一般的客人看,现在是该掏钱的时候了,钱要塞在这儿。她把大腿根一拍:这儿有条松紧带儿,掖钱用。可你不是一般人,你是一早,咱俩是一家子,就不必给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儿,是吗?那你喜欢什么?喜欢玩真格的?咱俩办事呀,你娶我一场,还没有办过事呢。来,来呀,你看这儿,清等着你哪。她指了指她那个地方说,我可不是大模糊,我一点儿也不模糊……现在我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地方,不模糊。我被惊吓醒了。
车还在忽忽地开,风还在我耳边忽忽地过,我想“万仞天关”就要到了,我就要下车了。我想着却又睡了过去,眼前还是十三苓。她穿戴整齐,就像和我在青草垛前分手的时候一个样。她不停地梳理着她那一大把头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刚才我那个样,那是我对你的试探。原来你还是你。你要还是你我就还是我,咱俩跳舞吧,不跳那种怪模怪样的了,咱跳正经的,跳十六步跳二十四步,好不好?谁不知道你是咱全校的舞星?来,来呀!十三苓邀我跳舞,才勾起了我的兴致。全县人都说我是舞星,一点不假。我会跳,不单十六步、二十四步,更高级的霹雳、摇滚、太空我也会。还有“国标”,那算什么,我都不屑一跳。
六
我上的县中叫二中。一听二中你就知道还有个一中,对,二中比一中年轻,历史短,这是一般规律。不过我们这二中比一中教学质量高,升学率也高。虽然它称不上贵族学校,可上二中的大都不是一般人的孩子,他们的家长趁的不是权就是钱,连钱、权都具备的人,送子女上学也得人托人地走门子拉关系。县领导不能叫达官显贵,一个小小农民企业家也不能叫亿万富翁。可具备以上两个条件的,在我们这儿还得算他们。我上二中纯属偶然,全靠了马家河小学校长的热心眼儿。他说冯一早你上县二中是咱全校的光荣,我不把你送到县二中我就辞去校长的职务。这校长说得到做得到,我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我进了二中。当时,我还不识时务地对校长说,你送我进二中,我得有个条件。校长说,说来我听,我说,我要上,十三苓也得上,就个伴儿。校长一听沉吟一阵,面有难色。我赶紧说,校长要遭难,我就上一中吧,反正都是县办的。校长截断我的话忙说,别急别急,试试试试。后来暑假未过,校长便一路风尘地来到茯苓庄,他直奔我的家中对我说,成了成了,有你,有十三苓。不过,十三苓,今后你常帮助她。
我上了二中,成绩果然常在一、二、三名之间,可好心情并不属于我。我常觉得我仍然低人一等。这不是我无端的自卑,是环境所迫。比如,我常常挨打,挨同学的打。那挨打的原因又是多种多样的。比如,第一次期考我考了全班第一,便有几位同学把我叫住说,站住,跟我们走一趟。他们模仿着侠客、强人的口气,不容我问个究竟,便架住了我的胳膊。我随他们跟头骨碌地走到校外的荒郊僻野,便有人说,知道为什么叫你出来吗?我说不知道。他们说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考了第一。揍!有人扬起手朝着我的脸就是一个耳光;又有人冲着我的后心口就是一拳。又一个耳光,又一拳……我竭力想挺立在他们面前,可还是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我被他们打完,他们当中有人就说,这是向你祝贺,记住。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了,我爬起来摸着发烧的脸,在他们后边也往学校走。
有时候他们对我的打,是因为我在课堂回答提问时回答得正确;有时候他们对我的打,是因为我在黑板上演算得流利。也有什么都不为的时候,有一次我在自来水龙头跟前洗脸,有位同学走过来照着我就是一个耳光。我说这又是为什么,他说就为了想打你。后来我的挨打大半是关于我的跳舞。
我跳舞,就像上帝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不知他为什么要赐给我这样一种灵性,使我对这玩意儿能无师自通,能跳得高人一等,能使我陶醉自己而忘我,能让别人(包括那些惯舞者)目瞪口呆。他们在我面前,多精彩的表演都成了拙劣的自惭形秽。我的跳舞实在不能用跳舞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么形容反倒像是离题万里了。那时我是个什么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风吧,我就是雨吧,我就是飘浮的彩云吧,我是鸟吧,我是龟吧,我是狼虫虎豹吧。要说霹雳,我才真是霹雳。那时我才觉得,只有用我的舞才能去对付那一切给予我的不平事,跳舞就是雪我之耻。我跳起来实在不知怎样停止,假如人的生理没有心力交瘁一说,我肯定会不停地跳个终生。
我的跳舞也像我上学一样偶然。一次,我们二中要举行一个非常特别而又意义重大的庆典,这便是二中要更改校名,二中要改为雪芹中学。谁听到这件事都会问问,西县二中和雪芹(曹氏)有什么关系?曹氏家族故址目前虽然仍存争议,可再争也轮不到西县呀。但,雪芹中学偏就要在西县挂牌诞生了。我只能说这是西县有能人的缘故。能人存有的能量你不信也得相信:一个农家院子能造出“高级”轿车、没有鳖的厂子专门生产鳖精,这已算不得稀罕。雪芹中学诞生在我们县,是因为我县已考证出曹雪芹的妗子(舅母)本是西县人。或者又有人问:即使妗子是西县人,和雪芹中学又有什么关系?能人的能量大约就在于此。据称,我县城南三十里半山区的五福庄,平整土地(有材料写成基建)时发现一个木头匣子,这木头匣子里有个小黄包袱,小黄包袱里有个黄信封,黄信封里有张黄纸,黄纸就是一封曹雪芹写给他妗子的亲笔信。信中说:人皆云吾少年聪慧,吾之聪慧皆因妗子大人的乳汁相济也……就是说,曹雪芹幼时吃过他妗子的奶,这才使他得以成为大文豪曹雪芹。至于这信怎样辗转于曹氏雪芹妗子的娘家——五福庄,也许就不必深究了,想必是他妗子晚年“告老还乡”吧。总之,依据这个盘根错节的现实,上边批准了西县建立雪芹中学的请示。后来,二中的所有土木建筑(除厕所外)全部拨款更新,还新建了一座全县绝无仅有的礼堂。我说的这庆典,便是雪芹中学挂牌庆典。
那次学校来了不少大干部,单凭停在校园里那一排排汽车,就知道他们是有别于县级乃至地区级领导的。县里的车往校园一摆显出的只是寒酸,虽然这些车平时在县城嘟嘟一跑也风驰电掣一般。现在这些车只剩下了委靡不振,外来的那些车显出的才是虎视眈眈。
那天校园遍是彩旗,我们穿起新衣,庆典在礼堂开得隆重。不过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高潮在于当晚。晚上,还是这些车,这些人,当那被称做演出节目的节目结束后,作为娱乐节目的舞会开始了。看来为首的一位领导的兴趣也在于这舞会。为迎合这干部的兴趣,县里还专门为晚会配备了舞伴。这舞伴们自然不是由我校女生中选出,我也不知她们来自何处,一个个粉面朱唇很是不凡,服装也奇异。露出来的是闪亮的胳膊,闪亮的腿。
舞曲响起来,以这干部为首的客人拥进舞场。有转的,有走的,有挪的,男女之间有挨得近的,有离得远的。我虽是首次身临其境地观赏这真人真舞(电影、电视里有过),但我却感到,这男女宾客们走得都不对头。这时我正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站着,双脚竟不自主地移动起来。音乐频繁地更换着,我的节奏也频繁地变着样儿。又有一种奇特的音乐传来,鼓点敲击得像雨点,乐器拨打得零而不乱。听着它,你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你必得跺脚,你必得扭胯,你必得转圈,你必得甩膀子,你必得驱赶着你自己往舞场里跑。有几个男女下了场,面对面地扭起来,接着,不知怎么的舞场里就多了个我。我只听见一阵喧哗,后来就再也听不见什么了。我在这男人女人之间穿插着,我沿着人墙的包围旋转。我颠簸着自己,我翻腾着自己,原来这音乐就是为我的存在而作,我就是这音乐。我的跳变成了跑,我的旋转已然化作了旋风,我觉得我已不在地面,我实在是翱翔于那男女宾客们的头顶。
我听见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呐喊,掌声一阵接一阵。当音乐停止,场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心中的音乐还在继续,我心中的我还在继续。终于我心力交瘁地坐在地上。
有人走过来扶起我,把我一直领到那位领导面前。领导问了我一些话,可我一句也没有回答完全,连我的茯苓庄也没说清楚。过后十三苓埋怨我,说我都替你着急,可是你也真让我意外,你怎么一下子就跳成这水平了?你没看见那些人的眼光哟,那个羡慕呀!
当音乐再次响起时,不再有人下场,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向我,他们专看我的表演了。
可是第二天我还是挨了打,挨了几位新打手的打。他们又把我架到荒郊野地,问我,知道这回为什么打你吗?我心里知道,我不说话。“就因为你跳得比我们好。”他们上手了,冲我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我旋转起来,我的旋转就像我的跳舞一样灵活。然而耳光还是不断落在我脸上,我觉得他们足足打了我几百个,也许几千个耳光。他们打,我就转,耳光催我起舞,我的脸涨得有斗大,我把自己舞成了一个火轮。面对我这个怪物,那些打我的人倒吓破了胆,他们撒腿就跑。他们跑了,我才止住我的旋转,倒在当地。
挨打归挨打,我到底成了一个舞星。后来县城里各类舞厅多起来,营业性的,非营业性的。遇见上边的干部来了要跳舞,我便成了被邀请做表演的贵宾。我也给自己做了必要的装备,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我给我买了双假皮练习鞋,十三苓给了我一个盖过臀部的大背心。有人说我像武大郎,可人们离不了我。
我一场一场地做着表演,每次跳完都像大病一场。有人说我缺乏营养,我也觉得这和小时候吃豌豆有关。
我一场一场地做着表演,一场一场从心里挑剔着别人。收镐把儿时,对于山民,我像个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在舞场里,对于那些或红脸豪放,或白净斯文,或热情外露,或显出城府的各级领导,我也成了他们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有干部显出平易近人对我说:“来来,快教教我,快教教我,这事儿还得好好向你学习哩。”那时我就在前边走,他们就在后面跟。我实在不忍心回头看他们,因为这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舞蹈和音乐本是属平民的吧,是平民对此就无所顾忌。这使我越发觉得,那些干部一在我后边走起来,考虑的净是这舞以外的事——他们顾忌太多,走着,考虑着领导形象。也有走对了步子的,可惜步子刚对,他们就在心里向众人宣布了:你看,我是个多面手,你们的领导是个多面手,你们需要的正是这样的领导。于是,干部又成了干部。
有一次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和一位明光光的小姐跳所谓“探戈”,跳完问我,哎,小伙子,说说,怎么样?我说,挺好。他说,说说缺点么。我说,再随和点兒更好。他说,你说我跳得不随和?我说,是有点不随和。他脸沉下来像在逼问我:我怎么不随和?我说,别生拉硬拽。他脸更难看,抛开我,便去喊他的秘书说,小王啊,明天的会议布置下去了没有,让本县干部发言简练点儿。他甩开了我,甩开了关于跳舞,他立刻找到了高于我的位置。
又一次,一位女宾,一位很有身份的女宾(退下来的老干部吧)把我叫过来,让我坐在她身边,问我,你知道我刚才跳的那种舞叫什么舞吗?我说,我没看准(其实我看准了,像走步)。她说,我跳那种舞的时候,新中国刚诞生。我们那时候没有这么好的舞厅,有块平整地方就行;乐队也简单,有把二胡、月琴就是乐队。可是我们跳,为新中国而跳。我那舞属于苏式,看出来有什么特点吗?我说,没发现什么。她说距离你们太远喽,也有技巧在里面,你看,你看。她站起来颠了几个碎步,竭力显出轻巧,坐下,喘着。
还有一次,一位领导用车把我接进宾馆,让我单独对他进行教练,说他的外事任务太多,要应付各种场合。我问他想学会什么舞,他说先学个三步吧。我说,行。我拉着他的双手一二三、一二三走起来,他走得很僵,好像忘记人的腿还有移动的功能。这时正巧有个服务小姐敲门送茶,他赶紧把我推开去开门。服务小姐进来看看在场的我,觉得挺蹊跷,这干部就显出十分尷尬。服务小姐一出去,他就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要开会了。我听懂了他的话,也深知我一身汗腥气,头发竖着像刺猬。
也有教与学都很尽情的时候。一次有个大款的小秘吧,让我教她二十四步。她学得非常忘我,只一会儿就跳得特别自如。我和她对着跳,好像受了她的吸引,第一次对女伴这么着迷,大有异性相吸之感。我转她跟我转,我跑她跟我跑,我飞她跟我飞。那一天整个舞场成了我们两人的舞场,全场人都为我们鼓掌。跳完一场她就挽住我的胳膊到吧台去喝饮料,我们喝可乐,喝雪碧,吃冰淇淋,她一次又一次从小包里往外掏着钱。散场时她和我一块儿走出舞厅,她一把将我拉到黑影儿里说,你知道吗,你要是长得再英俊点儿,今晚我就要你了。说完低下头,弯过脖子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她跑上了一条碎石甬路,甬路被她的高跟鞋敲打得很响。我看着她的背影,不难过,更不委屈。因为和她相比我实在太不英俊了,何止是不英俊,我的高度才在她夹肢窝以下。我和她对跳时,她胸前那颠颤着的两只尖奶,时而撞击在我的脑门上,时而撞在我的脸上,弄得我一阵阵眩晕。
这时我很想十三苓。
第二天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十三苓,在她的摊儿上。十三苓冲着远处高声骂着:“他妈臭×样儿!”就好像她看见了那个小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