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铁凝:青草垛(下)
文化
2024-10-30 15:53
湖南
十三苓回来了,我盼着她好,盼着她像从前一样。可她越来越不认得我。有一次我来看她,她又蹲在鸡窝前等鸡下蛋。我说,十三苓,咱俩上青草垛跟前坐会儿吧。我想用青草垛引她想起从前,可十三苓只是神情专注地盯住窝里下蛋的母鸡,丝毫不理会我的存在。我就在她身后和她一起看鸡下蛋。一只芦花母鸡先是卧在一个破筐里红着脸沉思,沉思一会儿就站了起来。它头朝里,屁股对着我们,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扣子般大小的白点从鸡的肛门里显露出来。这白点越来越大,就变成了半个乒乓球,鸡的肛门被这球撑得很圆很紧张。我想,鸡这时一定很疼,从这肛门里诞生一个蛋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蛋和肛门实在存在着难以协调的矛盾。我便想起我的诞生,我和我娘到底谁憋死了谁。看来谁死都是必然,谁活下来倒成了偶然。我又接着想下去:人和鸡蛋的诞生又有什么两样呢,不同的只是鸡蛋撑开了鸡的肛门,人撑开了人的阴道,都残酷。可人都是这样残酷着把母亲的阴道撑个满圆来到人世的,这一点不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一样。大到二战胜利者的三巨头,斯大林、丘吉尔、罗斯福;大科学家达尔文、爱因斯坦;小到无赖、小偷和我。后来蛋还是从鸡的体内滚出来,滚在一小把青草上。鸡立刻就欢唱着飞走了。十三苓跑过去,双手托起鸡蛋,一脸难以控制的惊喜。她把那只攥着蛋的手在我眼前一晃,跑进屋去立刻煮鸡蛋。我没有跟进去,只默默地站在院中,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往锅里添水,看着她蹲在灶坑里笼火煮蛋。她能清醒地判断出煮熟鸡蛋所需的时间,鸡蛋一熟,她就歔欷着把它磕开,靠住门框朝着太阳吃起来。她显得很满足,不时把碎蛋皮故意往我眼前抛,以显示对我的藐视。十三苓不管对谁都存有藐视,现在她轻易不跟人说话,即使说,你也难以听清。有一天她独自坐在我家青草垛前看仙人峪,我走过去对她说:“十三苓,你看今天天气多么好,你看仙人峪……”十三苓回头看了看我说:“一天没有,两天是一年,豆芽烩饼吧,一块儿给吧……”说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抬腿就往仙人峪跑。她跑得很吃力。有人硬说她那是看见了漂亮的男人,她那是幻觉。许多方面都证实着十三苓没有治好的希望,她越来越胖,所有的衣服扣子都紧绷着。先前她那明确的胸脯现在胖得没了形,衣服在胸前裂成一排括弧。她的双腿有檩梁粗。大模糊婶来了,来找我爹。她说,七早大哥,十三苓既是没个盼头儿,就不如再给一早张罗一个,不能让孩子就这么空等下去。咱一早也是二十三四的人了。我爹说,谁看得上呀,一个收镐把子的,长得又不济。大模糊婶说,也不一定就没有,人锉文化高。收镐把儿怎么了,也得账码儿清,没有文化你让他受受?我爹说,莫非你这是哑巴吃饺子,肚里早有数了?大模糊婶说,说说五茯吧。我一听大模糊婶要给我说五茯,就从里屋奔出来说,婶子,不用。大模糊婶说,怎么个不用?我说,是她家的人我不要。大模糊婶说,她家的人怎么了?我不说话了。我爹就说,你是他妈的香饽饽呀!要不,你还娶十三苓吧,茯苓庄最数你趁,什么香你给她吃什么,吃烧饼,喝香油。我还是不说话,大模糊婶说,别跟孩子拌烦了,爷儿俩动不动就犯克似的。听我的吧,一早,走,给我挑担水去。我跟大模糊婶去挑水,其实大模糊婶是跟我个别谈心。她还是那两句话,十三苓已成残疾,她劝我娶了五茯。开始我拒绝娶五茯,因为她是三茯的妹妹。五茯人长得虽说比三茯斯文,可三茯给大模糊婶传过名,那件事给过我刺激,我始终耿耿于怀。大模糊婶却坚持要我娶五茯,说,你也先别把这条道儿堵死。就这,我还得先试探拭探人家的口气,咱长得也不是没挑儿。光棍好当,你愿意?这话倒说进了我心里。光棍好当,可我实在不愿意。茯苓庄不乏光棍,西头的四早、五早、六早,哥儿仁的岁数加起来有九十多岁,至今还睡一条炕,什么日子哟。昏天黑地,大年三十连饺子都没心思包,馅儿和面一块儿下锅吃疙瘩汤。想到这儿,我就对大模糊婶说,婶子,你看着办吧,就当是我孝敬你一次吧。其实我心里是说,就让我遭遇一次这没有爱情的婚姻吧。文明社会向来都是把婚姻和爱情分别对待的,我怎么啦?姑且就先完成一次婚姻。至于爱情,想想先前的我和十三苓,精神也就满足了。为了大模糊婶,为了我爹,也为了我做一个完整的男人,我同意让大模糊婶去给我说五茯。从大模糊婶家出来,我倒担心起五茯的态度了,五茯到底比三茯端正,人也稳当,在人前人后也不多嘴多舌。有一次我从外边收镐把儿回来,在仙人峪碰见五茯一个人往茯苓庄走。那天我的车不满,小拖斗嘟嘟地开过来。要是三茯见了,肯定会截住我让我捎上她,可是五茯不这样。我从她身边开过时,她就往路边一闪,低头给我一个脊梁。我开了过去,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个念头,希望她能叫住我,坐上我的车。可她没叫。我也没有往回看,错了过去。这件事过后,我心里七上八下了一阵子。后来在村口碰见十三苓,便有些不是滋味。我觉得我那七上八下还是为十三苓,我停住车,在她面前站会儿。从大模糊婶家回来,我爹问我五茯的事,我却又说,什么五茯六茯,别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了好不好?我爹就说,行,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光棍,咱就这么鞘吧。谁知当晚大模糊婶就来到我家,把五茯的消息带了回来。大模糊婶说,成了,五茯家里就图我目前所从事的事业——收镐把儿。大模糊婶还对五茯家里说,我离个农民企业家也着实的不远了。就这样,我们家要过事(结婚)了。我的结婚在我死的三天之前,那时我们一心一意受着大模糊婶的安排。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像模像样:凡是人家有过的,我们一定要有。花轿、吹鼓手、杀猪、宰羊、酒肉管够自不必说,连我的打扮也上了最高档次。我按照古时遗风穿起长袍马褂,十字披红双插花。我穿上借来的长袍,戴上灰呢礼帽,礼帽两边各插一枝金花。我穿戴齐全学磕头,学作揖。迎亲时,我先在吹鼓手的簇拥下沿街向众长辈行礼行了个遍,然后又进入专为新郎设置的蓝轿绕村一周去迎亲。吹鼓手不时被乡亲截住作吹打表演;一班同辈兄弟不时把我从轿里拖出来开着我的玩笑。我自知我的衣着和我的自身形象难以协调,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凭人的摆布。我那借来的过长的长袍,不时被我的脚踩住,有一次我险些跌在轿杆上。后来吹鼓手在五茯家门口停住,我从轿缝里终于看见一个红人进了红轿。蓝轿和红轿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和五茯总算在我家青草垛前下了轿,从贴有“钟鼓乐之”的门楣上走进我家,迈过马鞍,拜过天地,至此礼成。然而我这结婚仪式的高潮并不在此,高潮当是晚上的闹房,按照我们这一带的风俗叫三天不分大小,意思是新婚三天之内,不分辈分的大小,你尽可找新娘来闹。这闹带着极大的自由色彩,凡你能想得出的一切关于闹的方式,尽可在这里实现。没有人挑剔你,没有人指责你,更没有人干涉你。这晚,当宴席散尽,果然就迎来了闹房的开始。一屋子男人,尽情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实践着对这闹的各种道听途说。有个叫十一早的远门哥哥,是这场闹剧的核心人物。他跟五茯碰撞着亲嘴自不必说,还把五茯的腰带解开,压住五茯模拟性交。他在五茯身上模拟,众人就在炕上炕下喝彩。他们吆喝一阵,就有人出来让五茯说“好”。五茯不说,十一早便再压下去模拟一阵。众人又让五茯说“好”,五茯说了“好”,又有人想起了新招。他们抓个家雀生是往五茯裤裆里塞,还问五茯钻进去了没有。鸟儿在五茯裤子里扑棱,惊得五茯提着裤子绕炕转。家雀到底飞了出来,立时又有人压住了五茯。人压人,人摞人,摞成一摞。我爹在这时通情达理地走了过来,倚住里间(我的新房)门框,向众人作着揖说:“饶了她吧,饶了她吧,也让她动转动转,要出事的。”我爹说一阵,便把一盒盒“佳宾”烟往人群里扔。扔烟起了些作用,众人放开五茯去抢烟,五茯得到解脱。很难说清这闹房人的真正动机。我是新郎,就更不便对这闹房发表见解。因为当别人家的炕上出现新人时,我本也可以由着我的兴趣大闹一番的,只要我有力量拨开众人挤上前去。面对别人家的新娘遭受这闹的磨难时,我也有过趁火打劫的蠢蠢欲动,我缺乏这种勇气,我却分明从那气氛中享受过愉快。夜深了,闹房的人终于吸着佳宾烟散尽了。我爹把我叫过来说,一天了,俩人都累了,该歇了。说完他就放下自己的门帘吹了自己的灯。我迈进我的新房,看看五茯还在炕角坐着,便也学着我爹的口气说,一天了,你也累了,该歇着了。五茯只是坐着不动。我觉着她很委屈,受了那么多人的挤压。我又说,这人们也真能闹。五茯还是不说话,一赌气从被垛上拉下一床新棉被,把自己和衣蒙住就滚到了墙根。这时院里有动静,是大模糊婶。我出去迎她。大模糊婶在外屋悄没声儿地问我,睡了?她是指五茯。我说,嗯。大模糊婶撩开新房门帘,正好看见个被窝团,就把我拉到院里说,不能让她这么睡,别将就着。你是她女婿,是个男的。我说,这闹房的也真是。大模糊婶说,怨不得这个,自古传下来的。我娶的那工夫,你可不知道,闹房的人走了,我和一个男人办了半天“事”,生是别人冒充的。真女婿正在别处让人哄骗着喝酒呢。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呀,你这儿,好歹还是个你。这事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我惦记的就是这件事。大模糊婶嘱咐了我,走了。我掩上柴篱门,回屋把门插好,撩开新房帘,见五茯还在被窝里团着。我在她旁边铺了一个被窝,吹灭灯,脱干净衣服钻了进去。我躺了一会儿,隔着被窝用胳膊拱拱五茯说:“五茯,别委屈了,老辈传下来的,谁也制止不了的事。”五茯不说话也不动。我又说:“你说句话吧,这是咱俩第一次说话。”五茯还是不说话。我说:“你嫌我哟?”五茯还是不说话,翻了个身,又团成一团。我不知怎么办了,就在黑暗里看房梁。房梁很黑,只见有个篮子在梁上吊着。这篮子自打我小时候就在这儿吊着,里头有时放东西,有时什么也不放,像是这建筑的一部分。现在有一缕月亮照在上面,我觉得离我最近最亲的就是这个黑糊糊的篮子。什么时候一看见这篮子,我就知道这是在我家。现在我又看见了篮子,知道我是这家的新女婿。我想起大模糊婶对我说过的话,决定再去找五茯。我仰着脸说:“五茯,你看咱俩都睡在一个炕上了,你看下一步该怎么办?”五茯这回说话了,从被窝里露出头说:“一个闹就闹呗,倒不是为这。我知道你心里有谁。”我知道五茯指的是十三苓,就安慰她说:“那是多咱晚的事,现时人都成那样啦。”五茯说:“要是不成那样呢?”我说:“也许咱俩躺不到一条炕上。”五茯又把头捂住说:“那你还跟我说话。”我挤住她说:“咱俩是两口子呀。”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挤她一下。哪知她又在被子里赌着气唔哝着说:“不是,不是。”她越说“不是”我越挤她,我也不知我是打哪儿来了这么一股劲。三挤两挤我把我挤进了她的被窝里,用我的光身子盖住了穿着整齐的五茯,我说:“你看我。”五茯还是不动,我的手就不自主地往她腰里摸。她火了,使出平生之力把我一操操出好远。我在远处躺了一会儿,就用自己的被子盖住了自己。自此,我和五茯一夜未动。第二天五茯起得很早,她从青草垛上早早抱回柴火,笼火做饭。大模糊婶也来了,我们四个人吃白馒头,吃昨天的剩菜,喝棒子碴粥。吃完饭,五茯刷锅,喂猪,一家人似的。大模糊婶又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有那事了没有?”我说得很含混,竭力让大模糊婶听不出有还是没有。大模糊婶又去院子里问五茯,我猜问的也是这事。我不知五茯说的什么。这一天我竭力装出很忙的样子,处处显出我的计划和能力。黑夜又降临了,又有人来闹了一阵,比昨天闹得要温和。五茯也跟他们搭了话,骂十一早“没成色”。人散了,我爹没再催我们早歇着,大模糊婶也没有再来嘱咐什么,仿佛他们早有约定一样——一切都看我们自己了。五茯在炕上铺了两个被窝,并排放了两个枕头,匆匆地就吹灭了灯。今天她不再和衣而卧,我听见她在寒寒窣窣脱衣服。很快我就了解到她是要和我“细”睡了。在黑暗中,我们各自都有准备地躺在各自的位置上,这回五茯先向我开了口,她问我:“你娶了我喲?”我说:“还能有谁?”五茯说:“那你还不过来。”我说:“这回可是你说的。”五茯没说什么,我只觉出她把她的被窝支开了一个口子。我顺势摸过去,摸在她身上一个什么地方,挺光滑,挺热乎。我滚了过去,五茯掩上了她的被窝。五茯说:“你来干什么?”我说:“你说干什么咱就干什么。”五茯说:“至死我也不说。”我觉得她仰面朝天躺得很平坦,谨谨慎慎地出着气。我想起大模糊婶的话,鼓足勇气就往她身上爬。现在我不知我身下是五茯还是一团梦。我按照我对那件事情的理解一点一滴地做起来……我猜五茯也是按照我对那件事的理解由着我去做。我不停地忙活,但我知道还没做成。我继续忙活,五茯又说:“嫁汉嫁汉,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人。”她一说这,本来还好好的我就觉出疲软。我下来在她身边躺了一会儿,她拿她的小臂遮盖着脸。我上去再做,又没做成,便觉出我的没意思。五茯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回子事。”我唔哝着说:“怎么回子事?”五茯说:“准是还想十三苓呢,快去找她吧。”我说:“你想得真多。”五茯说:“明摆着的事。”我又滚进了我的被窝。我们各自睡了各自的觉。我想着明天的计划。第三天,没有人来闹房。大模糊婶来了,见我正往挎包里装烙饼,装干吃面,就问我,你这是干什么?我说,明天去桦树峪。大模糊婶说:“明天就走?”我说:“明天就走,卖主都等急了,当天打来回的事。”大模糊婶一听当天打来回,没再说什么。只待我送她出门时,她又问我:“行不行呀?”她指的是昨天晚上。我说:“行。”大模糊婶说:“我这就放心了。明天可千万赶回来,头两回不能算数。五茯清等着你哪。”晚上我没再过五茯那边。我只对她说:“早睡吧,赶明儿要早起哩。”五茯把身一翻翻了个脸朝里,直到早晨起来时,她都没挪地方。我猜她是装睡。早晨天不亮,我点上灯收拾东西。五茯看我往腰带上系我的搪瓷缸子,走过来亲手替我系好。我忘了什么也不能忘我这个搪瓷缸子,喝水、泡面都离不开它。我在煤车上打瞌睡,睡过了“万仞天关”,睡过了走上仙人峪的路。我醒了,发现我正在雪芹中学。学校放假,空荡荡的教室都锁着门,只有几位勤杂师傅从屋里出来进去。卡车停在伙房旁边,这时我才知道,这车是属于雪芹中学的。我上学那时候没有这车,也没有这司机师傅。那时学校买煤用马车。时代在前进。我从车上跳下来,围着卡车转两圈,不知到哪儿去,心说,去趟厕所吧。厕所没有门,里面也有几分亲切。我在厕所蹲下,打算排泄一下自己,蹲了半天才又想起,原来我已经用不着排泄,就像我再也用不着吃饭一样——吃喝与排泄本是一个范畴的两件事。我愿意蹲着,蹲着想我与这厕所的过去,寻找过去我在这里遗留下的痕迹。我看见厕所墙上写着许多“王八看”,这是我们给厕所留下的纪念。每个时期的学生都写,我们用粉笔写,用瓦片在粉墙上刻画。现在我像个考古学家一样分析着它们各自的创作年代。时光流逝,厕所的顾客一代代地交替,厕所外边的世界也风云变幻,可学生们写“王八看”的习惯却一直延续着。由此再上溯一百年一千年,识文断字的青少年也许都少不了这一习惯,这大约属于精神胜利法的一种吧:你写了,别人看了,那么你胜利了。阿Q的“儿子打老子”论是鲁迅赋予他的精神胜利法;人们写“王八看”却比阿Q的理论更普遍、更具操作性。有人曾经企图用一个最普通的道理批驳这个行为,说:你写,是为了让别人看,但你写的时候就没有看吗?你看了,那么你首先就成了你希望别人是的那种动物。这道理很浅显,很有说服力。可人们还写,还看。世间有多少深入浅出的道理呀,人自己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弄出些自欺欺人的小聪明。我分析着这字们的年代,努力寻找着我的笔迹。在我的学校,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我也干这种事,我这老实巴交的人也会蹲在厕所写“王八看”?人们想错了,我找准时机经常写。我写得快,闪电似的。由此推断,人类世界有多少类似老实人写“王八看”的行为啊。你经常听见这样的话:“像我这老实人”,或者“我最老实”,或者“咱这老实劲儿”……原来就是这种自称老实的人正闪电般地做着不老实的事。换句话说,世间一切不老实的事,也许大都出自标榜自己老实的人。我就最会找准时机溜进厕所,捡块瓦片噌噌就写。写完把裤子一解装作拉屎,起码也得装一会儿撒尿。有同学进来了,我正一本正经地拉屎。我尽量拉得真实,尿得合理。等别人先走了,没准儿我还得再写一条。那时我兴奋不已。有一次我写了“王八看”,还故意在下面写上“冯一早书”。就有人要打我,我说,你们错了,这分明是有人想栽赃陷害。假如真是我写的,我还能写“冯一早书”么?我竟然逃过了一顿打。这点子属于调虎离山计吧,古人常用,雕虫小技而已。这时我找到了我的笔迹,依然兴奋。我看了一会儿,信手捡起一块砖头,在墙上找块干净地方又写,噌噌的,有位师傅进来撒尿,我一惊。他却根本看不见厕所有人,撒完尿径自走了。我这才站起来。我想,重修雪芹中学那工夫,为什么单留下了这座一个坑挨一个坑的厕所呢,弄得它像历史遗迹一样留在了世界上。很难说留下的是文明还是野蛮。和男厕所毗连的是女厕所,先前我常想:女生也有这种书写的习惯吗?我始终没有机会去作这种实地调查。现在机会来了,我出了男厕所,做贼心虚地溜进女厕所,四壁看看,墙上却很清白。由此我想到女性终归不同于男性,她们不忍心去捞取这种损人利己的精神胜利,当然,她们肯定也有不同于男性的精神胜利法的表达方式。这时进来一个红头涨脸、腿脚不灵便的老女人(先前在食堂卖饭票),我看见她很费力地解开裤子往坑上蹲,却又难以蹲下,她就那么似蹲非站地撒了一大泡尿,尿得热气腾腾。尿完,用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甩在身后的墙上,走了。我来到鼻涕前,从我的外衣兜里掏出干吃面的包装袋,把它抹了去。我愿意这个女生的厕所永远洁净。我走出女厕所,来到我的教室门前,扒着窗户向里面望一阵,一下就找到了我的座位。先前我就是坐在那里或听讲或自习,坐在那里幻想我将成为一位大学问家(老师曾说过我的名字像个大学问家)。我也是从那里被人揪起来去挨打。假若我真的成了一位大学问家,我那个座位一定会被保留下来,永远去让人观瞻。在这座位旁的展牌上,也必会写上我挨打的经历。我写“王八看”的事自然不会在任何地方显示,因为这是个永远的秘密。我离开教室来到礼堂门外。礼堂于我的意义更属不凡,我在这里学会跳舞,西县一颗舞星就是从这里升起。跳舞对我仍然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此刻我站在礼堂门外,仿佛就有音乐正从里面飘来。我不能自制了,便随着音乐试试我的步伐,原来我依然如故,我甚至比生前跳得还潇洒自如。不行,我必得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场合跳上一阵,也算我没有白来一次县城。茯苓庄是没有这个氛围的,我都三年不跳舞了。音乐的旋律挟裹着我从雪芹中学跑出来,向一个地方跑去。夜幕降临西县,街上已经亮起了街灯。骑车的人、步行的人在街灯下穿插着,青年男女们打扮得很入时,比三年前要入时得多。他们的长短皮衣上都嵌着带毛皮的领子。女人的健美裤把大、小腿包得紧了又紧,男人的双排扣西服却很肥大。女人们化着浓妆,眼皮上涂着红、蓝或金、银;男人的两鬓修剪得明确。凭感觉,我知道我应该跟他们走。我在他们之间穿插奔走一阵来到一座闪着霓虹灯的厅堂前,我认识这个地方,这地方以前是县宾馆的对外舞厅,几年前我常被作为贵宾邀请来这里表演。现在这舞厅门前的灯像铺天盖地的星。现在这里叫什么,我须好好端详一阵。有一排从天而降的霓虹大字不断重复显现,我读了几遍,原来现在这里叫“大鸿运夜总会”。我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上去,挑开一排珍珠玛瑙似的帘子走进大鸿运夜总会,嘴,这里灯光柔和,有些扑朔迷离。我看见屋顶上有个大球,忽闪忽闪地正在旋转,是它把五颜六色的光柱正投给它下面的男女。有几对男女正被这灯光照耀着走舞步,他们身后设有坐着人和未坐人的沙发。沙发后面有许多门,女服务员正端着酒水从那些门里出出进进,她们的裙子短得齐着大腿根儿。我知道她们现时不再叫服务员,叫小姐。有人在沙发上冲她们一招手说:小姐!便有小姐走过去,脸上堆起温文尔雅的笑容,听客人“白话”。吧台当然是少不了的,比过去那位小秘领我喝饮料时可大不一样了。这里吃的喝的数也数不清。我不知“人头马”是什么,只见货架上有条显赫的文字: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乐队也有了,演奏员戴着红呢大盖帽,神气活现,他们和磁带、影碟交替着演奏。现在乐队正演奏一支“像雨像雾又像风”的曲子,这是一首探戈,节奏虽不分明,但那个打架子鼓的聪明能干,他的鼓点遮盖了一切。我对这曲子没兴趣,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没注意正坐在一位领导身旁。天下正有这等巧事,这领导便是当年我在宾馆拉着他走一、二、三的那位,现时只听人们叫他马主任。那么他是主任。主任等级复杂,开始我尚不知他是哪个级别的主任,后来西县县长来了,躬下身去跟他握手,马主任也不站起,只微微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即刻就被县长的双手一颠颤就是半天。我懂了,马主任的级别要在县长以上。后来县长坐在马主任身边,一摆手就摆来几位小姐,说,陪陪马主任。这几位小姐立刻一字排开,等待马主任选择陪舞。马主任选出一位拉着便向舞池走,走着又扭过身对西县县长说:“来个三步的。”县长便冲乐队一打手势,吆喝着:“三步的。别光一个点儿地敲探戈。”乐队改奏了三步,马主任和小姐跳起来。我研究着马主任的舞步,到底比当初我教他时有了进步。到底跺在了点子上,还学了几个花步,把那小姐推一下拽一下的。小姐很油,面对马主任的拉拽,她的腰腿很会作出反应,并竭力显出自己的灵活和甜蜜。舞曲终了,马主任回来了,手拉那小姐把我的座位一指说:坐,坐坐。我怕这位小姐坐到我头上,就往旁边挪挪换了一个座位。这时县长从一个门里出来,把脸凑到马主任耳边说:“该来的都来了,等您哪,是不是可以开始?”马主任翻过手腕看看表说:“好吧。”他们站起来往那门里走,县长又就近挑了两位小姐说,你们也来吧。两位小姐跟了过去,出于好奇我也跟着进了那个门。原来这是个饭局。桌上的餐巾正在杯中开着花,四周的食物也很灿烂耀眼。早到的人站起来,将马主任让到主宾的位置,他两侧安排了那两位小姐。还有个空位像是专留给我的,我坐下,一些帽子、大衣和手包净往我身上扔。我拨开它们,把它们压在我屁股底下。没有人发现他们的东西被挪动,他们正忙桌面上的事。酒水、饭菜在桌上热闹起来,人们喝着自己该喝的酒,说着自己该说的话,县长的话最稠,似是向马主任汇报工作,并借机邀些功摆些好。他不时把这县的过去和现在作着对比,不住地说着“自打我来了”,这县才如何如何。旁边有位秘书模样的人也帮着腔学着县长的口气说着,自打西县长来了这县才如何如何。原来县长姓西,西县长说:“以前这县乱得像一团麻,这不,自打我来了,才理顺了头绪理顺了关系。”秘书就说,自打西县长来了,人们的觉悟才有所提高,就说修门前这条路吧……西县长截过秘书的话说,自打我来了,人们才知道改革开放是怎么回事。先前一说修路拆房就像刨他们的祖坟,自打我来了……马主任这时又截住西县长的话说,这两年你们西县做了点事,要做事就得做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的。不过眼前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你们做哟,可不能满足哟。西县长立刻就明白了,说,我正准备搞它几个大的,要搞就搞几个大的。自打我来了,我主张要吸引外资就吸引它几个大的。马主任说,你上次说的那几个协议签了没有?西县长说,有意向呀,我们有的是资源,要搞就搞它几个大的!小王,快给马主任满上,咱们有资源就不愁他不来,满上满上,小王。要搞就搞它几个大的……小王即是那两位小姐之一。小王就去给马主任满酒,满上又说,这一杯马主任得给我个面子。说完便一往情深地把自己的杯撞在马主任的杯上。马主任显出豪爽举杯一饮而尽,喝完对小王说,够意思吧?西县长又对另一位小姐说,小刘,还有你哪。小刘把嘴一撅撅得老高说,马主任,您要是看得起我,咱俩得喝个“二层楼”。马主任推辞一阵,还是放手让小刘给满上一杯又满上一杯。他们把两只酒杯重叠在一起,两杯酒像两股奔流而下的小瀑布,奔流在他们口中。之后才是西县长正式给马主任敬酒,西县长说,您看这杯,不大吧,自打我来了,我给这县定了个规矩,我把一两的酒杯换成了四钱的。一两的太大不文明,四钱的就不一样,也是精神文明建设吧。对这件事,马主任很是表示赞同,借题发挥地说,这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嘛,我常说,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随时都应该想到给群众留下点什么。你给西县把一两的酒杯换成了四钱的,好,人民会永志不忘。过后,任谁举起这酒杯都会说这是西县长留下的规矩。不也是个改革?不也是个革命?不也挺风光?什么叫他妈伟大?什么叫他妈渺小?千古遗风啊老兄……马主任几杯酒下肚嘴就有些把不稳,西县长不失时机又发动了一次向马主任的敬酒活动,这回连西县长的司机也上了手。马主任彻底招架不住了,仰起脸就跟着安置在墙角的卡拉OK屏幕唱起夫妻双双把家还。唱着,让两位小姐一块儿和着。后来,就在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歌声中,这个被称做雅座的单间里只剩下马主任和两位小姐。我也趁机离开雅座来到舞厅,我留恋的还是舞厅。但音乐仍然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音乐,我便有些急躁。我三挤两挤挤到音响跟前,趁那里无人看管,我挑了一张印有黑人歌星的影碟。我知道一般印有黑人男女歌星的影碟都是我需要的那种节奏。我换上我的这张,人们停住舞步,议论一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少数人跟着我的节奏跳起来。我也就势飞进舞场,满场飞似的从这头飞到那头,又从那头飞到这头。我从谁的身旁飞过,谁都说,哪儿来的风?我跳完一曲,接下去的节奏更激烈,场内的人就更少了,便有对音乐不满意者高喊着说,怎么搞的,谁跟得上呀。有人关了音响,又换成那种四平八稳的音乐。我趁人不备跑过去又把音乐换过来。我越跳越得意,越跳越忘乎所以,便不由自主地想在各位朋友中弄出点热闹来。我先从这里抓起一顶帽子扔上空中,又从那里拽过一个女包扔上空中。围巾、大衣、高跟鞋、领带……我摸到什么就扔什么。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女人们尖叫着去扑捉她们的高跟鞋,男人们也蹦跳着去扑捉他们的衣物。我趁着乱劲儿,捆一下这个女人的脸,拍一下那个女人的大腿,再挠挠另一个女人的夹肢窝。最让我开心的是,我竟随随便便地扒掉了一位小姐的短裙。我把她的短裙抛到空中,她尖叫着、蹦跳着去够,我就势又拽掉了她的三角裤。我知道这玩意儿叫比基尼,还知道比基尼本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名,人类第一颗原子弹就是在比基尼岛制造出来的,后来人们就把女人的这点玩意儿叫做了比基尼,哗众取宠吧。我扒掉她的比基尼,立刻引起满场人的喝彩。人们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追了,都把眼光转向这个少了比基尼的屁股。后来我又扒掉一位小姐的长裙,这小姐更奇特,里面连比基尼都没有。立刻又引起了一阵喝彩。我也高喊起来:看呀快看呀,看这位小姐的屄一点也不模糊!这时我觉得我就像是专门雪我大模糊婶的耻而来。我觉得我还没有尽兴,大模糊婶的仇报得还不彻底,我又扒了两位小姐的裤子,便跑进有马主任的那个雅间去拖马主任。马主任正和小王小刘玩得火热、情深意笃。我从小姐们身上拉起马主任就跑,原来马主任的下身也正少一条比基尼。男人的当然不叫比基尼,叫什么我也不知道,短裤、裤衩、裤头,什么都行,反正现在他没有。我说,马主任,这次咱俩不走一、二、三了,我教你个高级的。我架起马主任满场飞起来,马主任趁着酒劲儿,竟跟上了我的步伐。我们像闪电一样闪烁一阵又一阵,此刻人们才真正地惊呆了。如果刚才人们是为那几位少了比基尼的小姐的屁股而开心,现在人们则是为马主任的形象而呆傻。后来还是西县长认出了马主任,用个大衣把他一裹就走。我还听见他把小王小刘大骂一顿,骂她们不该用人头马把马主任灌成这样。我知道人头马是什么了。马主任被架走了,人们也才纷纷找到自己的衣服,胡乱穿上,像躲避灾难一样朝外跑去。外面,西县长已把马主任架上了车。只有“大鸿运”的人留下收拾残局。然而音响仍由我操纵着,他们几次关掉又几次被我打开。我把音量放到最大限度,我的舞蹈也跳到了我身体的能量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音乐和舞场独属于我和我的癫狂。突然我倒下了,我自觉我的胸膛裂了一个口子,有个拳头似的东西飞出了我的胸膛,我清楚地意识到那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飞上天花板,又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就不见了。我少了心脏,便再也无力去寻找我的心脏。我不能站立,不能行走,我躺在“大鸿运”,从深夜躺到天亮。天亮时我听见两位上早班的厨房师傅在门口对话。一位说,你看这是个什么?那位说,这不是个猪心吗,准是刚才我进货时掉在门口的。那位说,快扔到冰柜去吧。这位说,行。我想,他们说的一定是我的心脏,我的心脏总算有了下落。我从地上爬起来,努力往厨房爬,到冰柜里去找我的心脏。我爬进了厨房,爬到了冰柜跟前,打开冰柜的盖子,柜里有鱼,有肉,也有猪头、猪肝和猪心。它们都被冰霜模糊着,只有一颗心脏鲜血淋淋。我坚信这便是我的那颗了。我把我的心脏从冰柜里偷出来,摸摸,冰凉却还柔软。我捧着它就势在炉火上烤热,塞进了我的胸膛。我终于又可以站立行走了,我还可以回家。我站起来又守住炉火烤一会儿,从“大鸿运”走了出去。当太阳升起时,我正走在去往茯苓庄的路上。这条路我最熟,也就不用再管什么四十里路分四段、过什么土窑和小尾寒羊配种站了。我走在大路上,仍旧为我昨日的行为而激动,而兴奋,而手舞足蹈。几个白花花的屁股仍旧在我眼前闪烁、显现。要是说我稍有遗憾,那就是我遗憾没有扒下所有人的裤子,只有那样才算真正抹掉了大模糊婶的耻辱。什么事都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这逻辑虽然有几分不讲理,因为大模糊婶的“大模糊”本是她的自我,但我总认为那是有人对她的捉弄。还有十三苓呢,十三苓的裤子又是谁给她扒下的呢?有人看十三苓的,我就要看别人的。遗憾就遗憾吧,在舞场只扒了五个屁股就五个屁股吧,反正看起来也不算模糊。可惜我蹦上蹦下的都是大车,小轿车我钻不进去。我还没有见缝就入的本事。听说有一种魂儿有这种功夫,针尖大的一个窟窿也能进去。也有个修行过程吧,我盼望能有这一天。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上什么热闹我专看什么,看人间奇景才是人间一大乐趣。我信马由缰地朝茯苓庄走,走到茯苓庄太阳都落山了。我在家门口站住,才发现冬天的青草垛已干黄,可门楣上“钟鼓乐之”的横批还鲜红,我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五茯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到过大模糊婶,想到过十三苓,我为她们去扒别人的裤子,我唯独没有想过五茯。现在她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真应该去郑重其事地对待一下这件事。我们已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想起我们那三个晚上的生活,想起我出门时她是怎样把我的搪瓷缸子亲手拴在我的裤带上,她对我还是存有无尽的期盼。现在我虽已不再是我,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魂,却没准儿还能给她带来难以预料的好处。我既然能悄没声息地给人以奚落,也就能悄没声息地给人以帮助。此刻我站在我家的柴篱门前,面对院子出神。我一眼就看见五茯正坐在灶前烧火,现在正是茯苓庄人做晚饭的时候。茯苓庄人的晚饭做得早,大山早早就遮住了西下的太阳,其实山外还是阳光一片,茯苓庄人就以为天黑了。五茯烧一阵火,捂住锅,站起来将一盆脏水“噗”的一声泼在当院。我知道这是一盆洗菜水,也许是洗山药的水,每晚我们都吃山药粥,炒土豆。要是想换个样儿就往粥里放萝卜,放菜。五茯泼完了脏水,就提着盆看着山外出神。我爹也从屋里出来了,也站在当院看山外。看了一会儿就说,这个不死的兔崽子,一去就没了踪影,说是当天回来。五茯就说,爹,别骂他了,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我爹说,不骂他骂谁,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五茯说,也许是我的不好,我把他气走了。我爹说,没有的事,才来几天,你惹他了?谁惹他了?五茯低下头,半天不抬。我爹又说,看他回来我不把他再赶出去的。说完转身回了屋。五茯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也提着瓦盆进了屋。灶烟又从屋里冒出来。刚才的情形使我决心迈进家门,跪在我爹和五茯面前说,这事谁也不怨,谁也没有惹我,是我遭了不幸。常说天灾人祸,这便是人祸,你们就怨我吧。我打算说完之后就让我爹狠狠打我。现在我最最幻想的就是挨我爹的打。只有挨了我爹的打才能证明我真正回到了家。挨打所创造出的家庭气氛才是货真价实的家庭气氛。我还想单独对五茯说,五茯我真是对不起你,开始我真不打算娶你,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他们是听不见我说话的,那么我得想办法。我会写字,我的字别人能看见。我桌上的抽屉里有笔有纸,我就把我要说的话写在纸上给他们看。想到我还能在厕所里写“王八看”,我就能在纸上写字。自此之后,我就要把我的意见、我的主张、我的见解都写在纸上,我仍然是我家的人。我把今后的一切都想好了,拔腿就往门里迈。可我迈不进去,双腿就像钉在地上一样。我很纳闷儿,心想刚才我还在路上奔跑过,昨晚我还在“大鸿运”满场飞,现在我这是怎么了?我低下头,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的脚,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我穿反了鞋,脚尖对的是脚后跟。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反穿着鞋的灵魂是进不了家的,所以人们打发死人时都给他们把鞋倒过来穿,为的是让死人不能回家来捣乱。我不知人们为什么一想就先想死去的亲人要回来捣乱,为什么就不相信他们还会给活着的人以安慰以帮助。像我这种决心要给亲人以帮助的灵魂,我深信是大有人在的。可是他们都进不了家。我想把我的鞋正过来,我决心把我的鞋正过来。可是我的手不听使唤,这件事我怎么也做不成。人生就是这样吧,你一生做成的也许全是丰功伟绩,你做不成的却往往是一些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琐事,比如把一双鞋穿正。现在我无法改正我对于鞋的穿法,鞋尖的方向与我的家背道而驰,我只能在门外游走。我看见我家窗上的烛光,我听见屋内琐碎的碗筷敲击声,心都要碎了。我这颗心本来已经两次飞出过我的身体,上面已是伤痕累累,我猜它是很容易破碎的。于是我决定调整一下我的身心,再作下一步打算。我回不了家,我眼前却有青草垛。我坐在青草垛跟前倚住干枯的青草出神。大模糊婶走了过来,定住脚就往仙人峪张望。她张望一阵,唉声叹气地就进了我的家。我觉得她对我的盼望是要胜过我爹和五茯的。晚饭后村里很静,有风正从仙人峪吹上来,透心凉,吹得我直打哆嗦。人的热量是从饮食里提取的,进饮食需要肠胃。从前我和我爹吃树叶吃豌豆,树叶和豌豆虽然热量少,但多少我们也可以通过肠胃摄取它们的热量,那时我们不冷,冰天雪地里找茯苓也不冷。人一旦失去了肠胃,不思饮食自然是件好事,但也就失去了摄取热量的可能。于是我就格外怕冷。这会儿我冷得实在难以忍受,我想起我可以往青草垛里钻。钻进青草垛,果然身上暖和起来,还闻见了我所熟悉的青草的香味,我一阵迷糊……后来,垛外一阵寒寒窣窣的声音把我惊醒,我知道这是又一个早晨来临了,这是五茯来抱柴火做饭了。我一听声音便又想冲出去和五茯见面,我想我准是在草垛里闹出了动静。我从一道空隙里看见五茯扔下柴禾就跑,跑着喊着说:“不好,不好,吓死人啦!吓死人啦!”我爹出来了,又跑来几个人,大模糊婶也来了。我们茯苓庄就是这样,居住集中,谁家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惊动全体村民。我看见人们已把青草垛围住,很奇怪的是十三苓也站在后面看热闹。人们都问五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五茯就说,青草垛里闹鬼哪。有人问怎么个闹法,五茯说,青草垛在“动弹”。有人说五茯准是看花了眼,五茯说,不是,分明是一会儿这边鼓个包,一会儿那边鼓个包。人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想对策。有人建议把垛刨开,我爹就反对。他坚持说五茯看花了眼,说是把垛刨个乱七八糟还得他收拾。终于有位聪明人说,找几根大杆子往里捅捅。正好我家院里有的是现成的镐把儿、锨把儿,人们拥进院子拿出棍子,冲着草垛便捅。他们七捅八捅,棍子不断戳在我身上,疼得我直躲。我东躲西躲,草垛里自然就又有了动静。这下好了,一村子人都看见了青草垛的“动弹”,人们惊叹着四散,妇女们跑得最远。只有大模糊婶不动地方地面对草垛东扯扯西看看,这使我更加蠢蠢欲动地要冲出去跟大模糊婶说话。大模糊婶却忽然跑开了,我猜这是我又一次使草垛动弹的缘故。我看见大模糊婶跌跌撞撞地差点摔倒在地上,心里一阵悲伤。我觉得大模糊婶到底老了,腿脚不如从前了,从前她是咯噔咯噔地跑上大土坡的……大模糊婶跑了,跑着去找我爹。又有聪明人说,青草垛里有东西定而无疑,也许这就是灾星降临。还说昨天晚上他观过星象,见有一团白光从仙人峪飘浮而来,那白光在我家门口转悠许久,又在青草垛前徘徊一阵,就不见踪影。有人问他那团白光有多大,他伸手比了比,说,像个搪瓷缸子差不多。又有人说,这准是个天外来客。有人说,天外来客也不是好东西,现在是想想怎么对付它。众人七嘴八舌一阵,都把目光转向我爹。我爹又把目光转向大模糊婶,平时我爹一没了主意就去问大模糊婶。大模糊婶说:“既是真有人看见有物件飘进了青草垛,就不如把草垛点着烧了。咱不能让全村人都腻歪这一垛青草,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哟!”大模糊婶一说烧草垛,人们便又兴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早有人掏出了火柴,还有人掏出打火机。他们把火柴划着,把打火机打着,伸到青草垛上就点。干枯的青草刹那就被烈火笼罩。我想冲出去,左冲是火,右冲是火,我在火里扑棱着,一定像只火鸟。我扑棱一阵,就觉得浑身都被火舌灼得咳咳作响,我看见我的肋骨一根根燃烧起来,我成了一个火灯笼。接着我的头骨,我的肩胛骨,我的尺骨、桡骨、肱骨、股骨都和青草一起燃烧起来。人们不顾我的死活,还在不断地用棍子把火堆搅旺,我和着青草垛又燃烧一阵,终于变成一块通红的木炭。最后,当我的心脏也被大火烧成一个火团的时候,我便再也不知我的去向了。西县的县报和电视台最近都报道了一则最新消息,称:本县西部山区茯苓庄,近日发生一桩奇事,先是有位名叫冯一早的青年在收购镐把儿时失踪于马蹄梁;三天后有目击者发现一团白色飞行物落入冯一早家的青草垛。接着,冯一早新婚三天的新娘去草垛前抱柴火做饭时,发现草垛内正闹动静。而后全村人都看见了这“动静”的再闹。于是村人点燃了草垛,草垛顿时化为灰烬。只在人们打扫灰烬时,见有个白搪瓷茶缸被烧得七扭八歪,上面的两朵牵牛花倒还隐约可见。据冯一早的父亲冯七早、新娘五茯、邻居大模糊婶称,冯一早出门那天就是带着这个缸子上的路。那日新娘五茯亲自把这缸子绑在了冯一早的腰带上,除此,冯家再无第二个缸子。又据那位看见天外来物的目击者称,这缸子很像那晚坠入青草垛的那团白光。该消息最后还提到,冯一早失踪前曾为县雪芹中学学生,相貌平平,人聪慧,又因跳舞闻名于县城,素有西县舞星之称。与这条消息并列的是大鸿运夜总会衣物不翼而飞的怪现象,撰稿人对这条消息措辞文雅严密,没有涉及“屁股”云云。
当代作家
守护一方记忆,维系一条文脉,陶冶一份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