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曾经是一滴滴细微的水珠,从广袤的大地向上升腾,满怀着净化的渴望,却又重新被污染,然后在高空的低温下得到貌似晶莹的再生——它们从茫茫的云层中飘飞下来,带回了当今世界上多少新奇的消息?自由自在,轻轻飏飏,多象无忧无虑的天使,降落在电视台那全城瞩目的第十四层平台上,覆盖了学院主楼前那宽大的花坛、废弃的教堂六角形的大层顶、马路边上一排排光秃秃的杨树,以及巍峨的北方大厦不远低矮的简易工棚……整个城市回荡着一曲无声的轻音乐,而它们,在自己创造的节奏中兴致勃勃地舞蹈,轻快、忘我……连往日凛冽而冷酷的北风也仿佛变得温和了。它耐心而均匀地将雪花撒落在各处,为这严寒的冰雪城市作着新的粉饰……
陆苓苓拉开二号楼那厚重的大门,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惊喜得叫了一声。尽管在漫长的冬天里,雪花是这个城市的常客,她仍然象孩子一样对每场雪都感到新鲜,好奇。
大门乒乒乓乓地响,散课出来的同学们正在陆陆续续往外走。没有什么人同她打招呼,也没有什么人互相说一声再见。大家都是这样匆匆忙忙,女孩子们扣好大衣,拉严了头巾,小伙子们则把皮帽上的“耳朵”放下来,往脑袋上一扔,皮靴踩得雪地咔嚓咔嚓响,腋下还夹着书包,怪神气的。假如骑车,车把上一定挂着饭盒,车座后面的架子上呢,或许是一只鼓鼓的面粉袋,或许是一只琴盒,或许是……有一次苓苓还看见有一个同学驮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准是他的儿子。真没治,谁叫这是一所业余大学呢?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你看前面这个人,连帽子都是油汪汪的,说不定是个食品厂的装卸工,走得那么急,难道还要赶回去上班不成?星期天的课,来的人不象平常晚上那么多,许多人要上班。苓苓恰好是星期天厂休。这业余大学,同正规大学就是不一样,在一起上课好几个月,彼此也不说一句话。下了课,各走各的,好象不认识,是现在的人同以前的那些同学不一样了呢,还是因为这是业大?这辈子算是上不了正规大学了,就象这落在地上的雪花,再也飞不起来……
“芩芩,还不走呀?”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她背后叫道。
芩芩眨眨眼睛,摘下手套用手背擦去睫毛上的霜花,转过脸去。叫她的是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胖姑娘,和芩芩坐一张课桌,笔记本和讲义上到处写着“苏娜”两个字。她好象知道今天要下雪,穿了一件米黄色连帽子的拉链滑雪衣,露出里面火红色的拉毛高领衫。
“在雪地里发什么愣?”她冲芩芩好意地一笑,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走哇,今儿星期天,跟我去跳舞……”
芩芩轻轻地摇了摇头。
“昨夜的月色……”苏娜哼着歌,转身走了。铁门的拐角晃过一个人影,有人在等她。
芩芩跺了一下有点发冷的脚,扬起了脸,让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不去跳舞,谁说埤不去跳舞?跳舞有什么不好?优美的旋律可以使心灵得到宁静和休憩,疯狂的节奏可以使人忘却忧愁和烦恼。她是喜欢跳舞的,只是……唉,星期天,该死的星期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她楞在这雪地里干什么?再楞下去,他又该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了……何必呢?还是快点走吧,乖乖地按时回到他那儿去,横竖要不了多久,准确地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当中国人欢皮八一年新春佳节的时候,她就得永远地住在那儿了……
“永远?”她忽然让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过两个月,难道她就真的要永远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完成这项每个人都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结婚,当然,毫无疑义,结婚的全部意义就是永远,不是永远又干吗要结婚呢?她不是已经在那张永远的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否则没法子登记家具呀,这就是他同意她继续上业大的“交换”条件,唉……
芩芩不由快走了几步,好象要驱散这些天来总是纠缠着她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念头和莫名其妙的问号。她最近是怎么了呢?一想到结婚,天空顿时就变成了铅灰色,雪地不再发出银光,收音机里的音乐好象在呜咽。似乎等待她的不是那五光十色的新房,而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心理变态”。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怎么会不想结婚呢?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她一不留神,闪身打了一个趔趄。新下的雪很松软,只是新雪底下的路面太滑。一到冬天,这个城市就象一个巨大的溜冰场。芩芩小时候学过花样滑冰,后来也一直爱滑花样。这两年冬天却很少有时间上冰场了,除了上班和去业大学习日语,还得正正规规地“谈恋爱”,准确些说,无非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罢了。
电车慢吞吞地驶来了,在洁白的马路上无情地辗压出两道新的辙印,芩芩抖落着头巾和肩上的雪花,跳上了电车,心里却不由为那雪花感到几分怜惜。它们从天上掉下来时,素白无暇,把整个城市装点得象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然而黑夜里吹过乌溜溜的风,白昼里践踏着无数车轮和脚印,使它们冻结、发黑、萎缩、变得残缺不全和难以辨认。只有当一场新雪重又降临,这美丽的冰城,才又显现出它明朗的色彩。
电车尖叫着,停在一座电影院门口。车上的人,象一颗颗圆鼓鼓的土豆,从狭小的车门里掉出去,芩芩凝神望着人行道对面蓝色的木栅栏。夏天时那栅栏里面的小院修饰得很漂亮,如今院子里那些金盏花、七月菊和马蹄莲的残叶都已被厚厚的白雪覆没了,宽大的彩色铁皮屋顶、高高的台阶、樱桃树下的石凳,都积着半尺厚的雪,干净得没有一个脚印,似乎这小院一冬天也不曾有人住过,静谧而又神秘,很象芩芩小时候读过的什么童话。要是十几年前,芩芩随口就会给它们编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来,比如那古老的壁炉里木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雪女王乘坐的十一匹马拉的雪橇轻轻停在门口……从雪橇上走下一个漂亮的公主,她的篮子里盛着十二个月的鲜花……
“筐里的啥玩艺儿这么腥!”猛然,车厢里有人恶狠狠地骂起来,喷出一股刺鼻的大蒜味儿。
“你管是啥?有能耐屁股后边儿冒烟去!”旁边的人回敬。一拱身子,一只皮靴重重地踩在芩芩脚上,疼得她冒一身冷汗。
“你他妈的有能耐吃这臭鱼烂虾?!”
“早几年你想吃这臭鱼烂虾还没有哩!”
……什么古老的壁炉、雪橇、花篮、圣诞树……全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眼前这拥挤不堪的电车、象罐头沙丁鱼里的一样被叠在一起的乘客、飞溅的唾沫、浑浊的空气……嘈杂、混乱。又到站了,人呼呼下去一大半,是秋林公司。星期天,响着银铃的雪橇该停在百货商店门口才对……从大门里涌出一对对穿得漂漂亮亮的男女青年,拎着大包小包,不是置办嫁妆,就是买送人的结婚礼品。累得半死不活,挤在那人的烘流里。高喊:“我要!我要!”当然是最新式的,最时髦的,眉头也不皱,扔出去两个月工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人们被关在“笼子”里那么多年,今天这些向往不是都很自然吗?古老的壁炉早已被淘汰了,暖气可以通到任意高的一层楼,就是婚礼也用不着到树林子里去采十二个月的鲜花,那个刚走出商店的年轻妇女手里的塑料花,起码可以在新房里“开”到她的孩子谈恋爱……
过了这一站,车厢里空多了。从没有玻璃的车窗望出去,芩芩忽然发现大街两边贴着许许多多大红色的喜字,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闪闪烁烁。好些人在门里出出进进,忙碌——欢喜;欢喜——忙碌,一辆卡车停在一家大门口的“喜”字旁,几个青年往上搬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芩芩看来,他(她)们大概都是“财贸(貌)战线”的。一个姑娘打扮得珠光宝气地坐在驾驶室里,表情漠然,好象不知道自己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未来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芩芩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结婚,又是结婚!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又是阴历阳历都逢双?人总是喜欢图吉利的,那些离了婚的人所以不幸一定是当初结婚没留神阴历是单数。两个月以后的这么一天,举行婚礼的时候,芩芩同样也得听从人们的摆布,按照这个城市的风俗,乖乖地坐在床上,让他给她穿鞋。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殷勤地弯下身子去,给她系好鞋带,然后坐上出租车……从前是绣花鞋,现在是皮鞋;从前是坐花轿,现在是乘轿车——生活的确在朝着物质文明发展,可人们的精神状态呢?
当然车子开动的时候,新娘必须大哭,不哭就显得对娘家没有感情,显得太“贱”,要被婆家瞧不起的。无论四十年代还是八十年代,这条法则永远不会过时。芩芩参加过厂里不少姑娘们的婚礼,她们都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然而谁也无法断定她们内心是否真是那么悲伤。假如这意味着一种新的幸福生活的开始,有什么好哭的呢?然而对一些人来说,结婚只是意味着天真无暇的少女时代从此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婚姻的义务和责任,欢乐只是一顶花轿,伴送你到新房门口,便转身而去了。芩芩望着女友哭泣,心里倒比她们感到更加难过。她设想自己的那一天,如果一旦放声大哭,真不知怎样收场……
但即使一路哭过去,下了车,随之而来的还是结婚典礼。揉着红肿的眼,马上装出一副无限幸福的模样,羞羞答答地给客人点烟……芩芩参加过不少人的婚礼,大同小异,除了新娘新郎的长相不同,好象连服装、来宾的贺词、房间的陈设都一模一样。假如一年后再到那儿去,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个既象新郎又象新娘的娃娃,走廊里挂着尿布,年轻的妈妈闪光的缎子棉袄的袖口抹得油亮,开始津津乐道地介绍她宝贝儿子今天的大便的颜色,以及他刚发明的吐泡泡之类的新花样。于是,你就赶谨想出一句最得体的恭维话,然后尽快逃走……这就是“永远”吗?芩芩只要一闭上眼睛,两个月以后这样一种幸福小家庭的图景便清清楚楚摆在面前。当然他将会是一个姑娘们羡慕的模范丈夫,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会为她订做一双牛皮靴而从南岗秋林跑到道里秋林,再从道里跑到香坊,会……呵,够了,就为了他这样,结婚那天芩芩偏要穿一双不系带的皮鞋,然后自己从床上一下蹦下来,很快把脚伸进鞋子里,看他还怎么给她穿……
“哎,等一等……还有下车的……”她突然高声叫起来。售票员嘟哝了一句,“哗啦——”车门又打开了,她慌慌张张地跳下了车。车站很滑,她觉得自己险些要摔倒,却被一双大手紧紧拽住了。
“是你——”她回过身去,眼前就站着他。皮帽和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一双大眼睛亲亲热热地望着她。她明知道他会在这车站接她,却又为什么竟然差点坐过了站?
“才来?”他瓮声瓮气地问,手却没有松开。
“嗯……下雪……车……”她含糊其词地答道。
“妈包饺子等你呢,芹菜馅儿的。”他说。
“芹菜?这时哪来的芹菜?”
“暖窖的,八毛一斤,还不好买。”
“是吗?”
“家里来了我的几个熟朋友,要看看你……”
“看我?”
“都是些用得着的人。今儿上午买着落地灯架了,这回,全齐了……”
芩芩明白他说的“全齐了”是指什么。全齐了,就差一个黄道吉日,差十几桌热气腾腾的酒席,差一辆出租车……
“不高兴吗?”他有点摸不着头绪。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该办的,人家全办了。论家庭,他父亲是供销处长,你父亲才是个宣传科长,级别总是高那么一点儿吧;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你有两个弟弟;论工资,他是个三级木匠,而你是个二级装配工,也比你高那么一点儿吧;论学历,他是六九届的,而你却是七三届的;论长相,就算人家都说芩芩可以打上90分,可他傅云祥,高高大大的个头,虽说粗蛮一点,却也带一昌!男子汉的架势,大耳朵高鼻梁,满招人喜欢。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一间新房早准备妥了,一架现成的十九时的国产黑白电视就放在他的房间里。“别这山望那山高了,不知自己姓啥……”妈妈爱这么对芩芩嚷嚷。妈妈总随身带着一只袖珍标准秤,购买任何食品都经过复核,所以从来不吃亏上当。挑选女婿也当然精确无误。
“这雪,真大……”芩芩抱怨说,加快了脚步。
白茫茫的雪花中,她影影绰绰望见了前面傅云祥家的那幢刷着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二层楼房。狭长的楼窗,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突起的小阁楼、雕花的阳台……有朦胧的雪色中又恍然给她一种童话的意境,使她想起许多美好的故事。然而每次只要她踏上台阶,听里面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喧闹声、麻将牌哗啦哗啦的碰击声,她一走迸房子里面,那个童话就倏地不见了。
“九筒!”
“一万!”
“碰罗!”
“错了错了,妈的,倒霉,不该出这牌,重来!”
“王八悔牌,豁出来钻桌子,啥了不起!”
“发”——“嗬!”
她真不愿跨进门去,不愿看见那一双双过于灵活的手指用来在桌上徒劳无益地空忙,那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将的“队列”,象一堆永远在拆卸中而建不成墙的碎砖,叫人惆怅。对于这种娱乐,她无论如何也培养不起感情和兴趣,她连牌都不识,为此傅云祥嘲笑过她好几次,她仍固执地不肯沾手。她或许应该去帮傅云祥的母亲包饺子,这要比坐在他们中间好受得多……
“芩姐!”有人从桌边跳起来,咯咯笑着朝她扑来。呵,是“酒窝”,一个漂亮而说话叫人哭笑不得的姑娘,好象只有二十岁。她总是无缘无故地笑着,露出两腮上不大不小的酒窝。据说她很崇拜芩芩,因为芩芩的眼睫毛比她长一点五毫米。
“看你,念了大学,面都见不着了!”她亲热地搂住了芩芩的脖子。
“这叫什么大学呀,业余的……”芩芩苦笑了一下。
“嗨,好歹算是混一张文凭呗,将来调个技术科什么的也方便点儿。”傅云祥替她解释说。他觉得自己能支持她去上业大,委实是不简单的事了。“来来,芩芩,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两位新朋友——轻工业研究所的小赵,外号小跳蚤,他爸爸是市劳动局局长。”
芩芩看见一张白皙的脸,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这是肉联厂的推销员。”
“老甘!”那人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布满疙瘩和粉刺的脸不自然地笑着。
她点点头,坐在靠墙的一把软椅上。录音机在播放着一支芩芩早已听熟的曲子,却从来听不清它的歌词。她想起自己家的隔壁邻居,新近也买了一只录音机,总共就录了一支外国歌,凡有客人来,她们就放那支歌。所以,只要一听到那支歌,就知道她们家来了客人。不知为什么,芩芩就没有从磁带里听到过自己喜爱的音乐,在这儿也一样。
“芩芩!”又有人叫她。
“噢,你也来了?海豚。”她回头打招呼。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小伙子,是她同厂的工人,同傅云祥熟识,外号海豚,因为他会用鼻尖和脑袋顶球,常常在众人面前露一手。
他们又埋下头去打麻将。看来“酒窝”也是个新加入的业余爱好者。芩芩坐在那儿,一时不便走开,只好打量着这个不久后将要属于自己的房间。确实什么都齐了,连芩芩一再提议而屡次遭到傅云祥反对的书橱,如今也已矗立在屋角,里面居然还一格格放满了书。芩芩好奇地探头去看,一大排厚厚的《马列选集》,旁边是一本《中西菜谱》,再下面就是什么《东方列车谋杀案》、《希腊棺材之谜》、《实用医学手册》和《时装裁剪》……
她抿了抿嘴,心里不觉有几分好笑。这个书橱似乎很象傅云祥的朋友们的头脑,无论内容多么丰富,总有点儿不伦不类。没有办法,在这个到处充满混合物的时代里,连她自己不也学会了在红茶里加一小块奶油吗?
“下回总要赢了你的!”那个老甘突然跳起来,怪声怪气地笑着,哗啦哗啦地洗牌。
傅云祥关掉了录音机,打开了电视,正在演一个芭蕾舞剧的片段。
“……哎呀,你瞧瞧,她跳得多美……”“酒窝”入迷地瞪大了眼睛,啧啧不已,“这样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人追她哩!”
“她已经四十岁了。”小跳蚤冷冷地打断了她。“这是中国最有名的芭蕾舞演员”。
“什么叫有名?名气有啥用?”傅云祥在摆弄天线。
“象这样的名演员,甭说演出,就是排练也得给钱,给好多津贴,要不,能这么卖力?”老甘揿着一只发亮的打火机。
“喂,小跳蚤,能帮忙买一只便宜点儿的两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不能?我都要痛苦死啦!”酒窝忽然娇声娇气地说。
“今年三洋录音机不吃香啦,国外如今最红牌子是声宝,带电脑,双卡带,嗬,那个漂亮,甭提!”小跳蚤摇着肥大的裤腿,“买录音机,一句话!包我身上。我买个摩托,从广州运来,还有三天就到。弄到外汇,啥都能买到。”
酒窝惊呼一声,无限崇拜地瞪圆了眼睛。
“高级进口烟可是‘红宝石’最棒?”
“我爱抽‘银星’。”
“听说北京如今兴喝‘格瓦斯’,比啤酒来派。”
“找老甘弄几箱没问题。”
“光听这名儿也舒服。威士忌——格瓦斯——白兰地——嗬,洋名儿就是带劲!我听说美国的苹果,打了皮儿三天不变色……”
“哎,芩芩,上次同你说的东西带来没有?”傅云祥接住了老甘扔过去的一支烟,忽然想起来问道。
“带来了。”芩芩站起来走到衣架旁,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摸钱包。他指的是芩芩妈妈求人弄来的几张侨汇券。可是芩芩的手却在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钱包丢了?”傅云祥慌忙问。
芩芩点点头,她最初把手伸进衣袋而没有摸到钱包时,反应还不及傅云祥那么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钱究竟是在哪里遗失的……
“小偷!当然是小偷!还发什么傻?不偷你这样的人偷谁的?成天好象丢了魂似的发呆……”傅云祥嚷嚷起来,在屋地上来回走动,“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一块多钱饭菜票。”芩芩不情愿地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又走到电视机旁去调天线。
老甘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唉,小偷,真够他妈的缺德了,准又是待业青年。可没有工作,你叫他咋办?也不是生来就想当‘钳工’的,一年年待业,总不能老靠父母养活……这年头,人见了钱都象疯了似的……我们批发站的那些小摊贩,全家合伙做生意,挣钱挣红了眼,卖一大红肠排骨,赚好几十块……”
“他们匀你个块把,你就批给他们缺门的猪肝,是不是?”“酒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是一样,忍痛割成双眼皮,还不是为嫁个港澳同胞,好当阔太太。京剧团那个唱青衣的小娘们,连那个香港经理的话也听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为钱为什么?你还眼气呢!”老甘嘘嘘吹着一支雪茄上的烟灰。
“酒窝”略略有点脸红,她转过身来向芩芩搬救兵说:“就算为了钱又咋样?也不碍着谁。现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说是不是?”
芩芩“啊?”了一声。她在想什么,没听清他们的争论。
傅云祥插进来说:“你甭问她,她的上帝只有她自己认识。谁也读不懂她那本圣经,都啥年头了,还念念不忘助人为乐。还是让我来回答你吧,对这个问题我研究得最最彻底,一句话:人生下来就只知道把糖送进自己嘴里,而不会送给别人。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
“对对对……”老甘细细的腿不住地晃动,“我也这么看。你们以为世上真有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吗?那是骗人的!至多是先公后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顾……”
“照你这么说,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为反‘四人帮’而牺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后私的啦?”芩芩忍不住问道。她剥着茶几上果盘里的黑加应子水果糖,剥开了又包起来,她并不想吃它。
“你以为我们不恨‘四人帮’?”傅云祥“啪——”地关掉了电视,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来,“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早上大学了,成绩好,说不定还可以捞个留学生当当。现在,全完了,忘光了,连个业大也考不上,怪我吗?没去当小流氓,就算不错。”
“听说明年国家的教育经费要大大增加,说不定……”海豚插嘴。
“那也轮不到咱头上。”傅云祥接着说,“再说老甘,下了乡,讨个农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几块工资,不想法子弄钱,日子咋过?不下乡,早当四级电工了。酒窝姑娘,连个欧洲在哪也不知道,写封信起码有一半让人看不懂,世界上只认一个亲的,就是钞票。……”
“呸!”酒窝朝他啐了一口。
“还有小跳蚤,他爸关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松花江里……”
“我不问你这些,我是说……”芩芩分辩。她何尝不知,傅云祥说的都是实话。不是这十年空前绝后的大灾大难,青年们何以落得这个下场:该发芽的时候是干旱;该扬花的时候又遇暴雨。善良、纯真的感情被摧残,而人世间几乎一切卑鄙丑恶却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长大了,多少人愚昧无知;即使活过来了,多少人神经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说,生活呵,你把多大的不幸带给了这一代人,可是……
“比如说小跳蚤……”傅云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我腻了!听够了!”小跳蚤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别扯这些了行不行?吃饱了撑的,还讲什么十年、十年,我一听十年就头疼,就哆嗦。你们讲啥我也没劲,什么四个现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库存量,足够毁灭七个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现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办公室早坐够了,还不是你求我办事,我托你走个门子,互相交换,两不吃亏,我够了。活着干什么?活着就是活着,我想退休,最好明天就退休!”
“退休?”芩芩惊讶得叫起来,“你说什么?退休?”
“你奇怪吗?人生最后的出路,除了退休,还有什么?上班下班、找房子打家具、找对象结婚、计划生育、然后退休。人生还有什么?我关心的是松花江再这样污染下去,等我退休以后,连条小鱼苗也钓不上来了。我喜欢钓鱼,退休了,也许骑摩托车上镜泊湖去钓鱼……”
“哈哈……真是好样儿的!”傅云祥大声笑起来,“我和你搭伴,这主意不错!”
“嘿嘿……”老甘眯起眼笑起来。“嘻嘻……”酒窝尖声尖气地笑着,连海豚也张开大嘴哈哈笑个不停。
芩芩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觉得刺耳,他们是在自寻开心呢,还是真心地觉得有趣?在傅云祥的家里,就只能听到这样叫人莫名其妙的笑声。如果在饭桌上,啤酒加烧鸡,再来几句相声小段,一定人人都变得生动活泼而又神采奕奕。一句丝毫没有幽默感的玩笑话会逗得人人眉开眼笑,低级的插科打诨脍炙人口。可真正讨论问题呢?却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感兴趣……
“怎么,你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小跳蚤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眯着,显得朦朦胧胧,好象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你觉得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那你以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是呀,你说,你希望生活是什么样子?”傅云祥走到她身边来,把一杯热咖啡递在她手上。
芩芩望着咖啡上的腾腾热气,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象中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想象过吗?好象没有。未来是虚无缥缈的,很象老甘指缝里的雪茄冒出来的烟雾,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无论以前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或是后来返城进了工厂,岁月流逝,日复一日,尽管单调、平板、枯燥无味,她总觉得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是一座桥,或是一只渡船,正由此岸驶向彼岸。那平缓的水波里时而闪过希望的微光,漫长的等待中夹杂着虽然可能转瞬即逝却是由衷的欢悦。生活总是要改变的,既不是象芩芩前几年在农场几里路长的田垅上机械地重复着一个铲草动作,也不是早出晚归地挤公共汽车,更不是提着筐在市场排队买菜……那是什么呢?是在夏天的江堤上弹弹吉它,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看外国画报吗?不不,芩芩没有设想过这样一种生活,她要的好象还远不止这些,或者说根本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出来,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因为难以表述?咖啡在冒着热气,周围的人影在晃动,她越发觉得自己心烦意乱。
“反正,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忽然站起来,脱口而出,“一定不是象现在这个样子!”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放下杯子,走到门边去穿大衣。
“你要干什么?”傅云祥诧异地问道。
“一个本子,笔记本,拉在教室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有点难为情,“我忽然想起来,一定是拉在教室了,业大借附中的教室上课,晚了会让别人拿走的,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马上……”
“一个本子有啥了不起的?”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看了她一眼,改了口气说:“噢,去就去,我陪你,下雪天……”
“不用了,你有客人……”芩芩小心地围好围巾,朝客人们打了招呼,很快走了出去。
“你可快回来呀!”酒窝娇滴滴的声音在她身后喊,“要不我云祥哥连饺子下肚没下肚也不知道了哩……”
屋外的空气虽然冷冽,却清新、鲜凉、沁人心脾。假如面对辽阔的雪原,人们一定不会不知道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离开那热烘烘的房间,芩芩顿觉头脑清醒了不少。然而笔记本是真的落在教室了,她必须马上去取,而并不是她借故托词离席。她在农场呆了三年,还没有学会撒谎就回城了,她同样不会对傅云祥撒谎。尽管她是多么不愿意在那儿继续扯那些无聊的闲话,而宁可一个人晚上在这雪地里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漫天飘飞,随着风向的变化不断改换着自己的姿态。时而有一朵六角形的晶莹的雪片,象银光似的从她眼前掠过,一闪身不知去向。大概它们也不愿就此落入大地,化作一滩稀水。可它们这样苦苦挣扎,究竟要飞去哪里呢?芩芩莫非也象它们一样:飞着,苦于没有翅膀,也毫无目标;而落下去,却又不甘心……
她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雪地的寒意似乎化作一股无可名状的忧伤,悄悄披挂了她的全身。那暖烘烘的小屋里充满了牢骚,夹杂着那么多的废话,使她厌倦、烦恼。可是她自己,不是连未来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也答不上来么?业余大学,她为什么要去念那个业余大学呢?赶时髦?还是希望?如果是希望,究竟希望什么?谁能告诉她呢?
三
是冬老人从遥远的北极带来的礼物么?圣洁、晶莹、透明,当早晨第一线阳光缓缓地从窗棂上爬过来,透过一层薄明的光亮,它们变得清晰而富有立体感了……它会象南海清澈的海底世界,悠悠然游动着热带鱼,耸立着一丛丛精致的珊瑚,飘浮着水草和海星……它会象黄山顶峰翻腾的云海,影影绰绰地显现出秀丽的小岛似的山峰;它会象白云飘过天顶,浩荡、坦然;会象梨花怒放,纷繁、绚烂……呵,冰凌花,奇妙的冰凌花,雪女王华丽的首饰,再没有什么能与你媲美的了……
你真象小时候玩耍过的万花筒,每天都在变幻着姿势,无穷无尽地变幻。你带给人多少美丽的想象呵,从夏天雨后草地上的白蘑菇,到秋天沼泽地上空飞过的一群群白天鹅……可你是严寒的女儿,是冰雪的姐妹。你在寒夜里降临,只在早晨才吝啬地打开你的画卷,那么短暂的一会,不等人从那神奇的图案中找到他们所寻求的希望,就急急地隐没了。可今天你为什么竟然还留在这儿?一直留到这昏暗的傍晚。是因为你知道芩芩要来吧?还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星期天,清冷的教室里没有人会来注意你呢?
芩芩久久地立在玻璃窗前,惊诧地望着那由于星期天暖气供应不足,教室低温而迟迟没有融化的冰凌花,几乎为这洁白如玉的霜花的自然美惊呆了。她家里的住房烧暖气,房间温度太高,玻璃上是没有什么冰凌花的,她还是几年前在劳动过的农场连队的宿舍见过它们。可惜那时的生活太苦,宿舍里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哪里还会顾得上欣赏冰凌花呢?看过几百次,也没觉得它有多美。回城这几年,就很少再见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业大的教室里见到它,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由衷的喜悦,好象见到了一个久别的老朋友。
“那么,这面象什么呢?”她问自己,是的,这块玻璃上的图案很特别,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又象是一片滔天的巨浪从天际滚向天顶。它的花纹是极不规则的,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宏大磅磷的气势……
“北极光!”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特的想象,“也许,北极光就是这样的呢!”她为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激动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呢?假如它呈银白色,天空一定就闪烁着这样的图案。呵,一点不假,它再不会是别的样子,我可见到你了——”
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它,猛想到它们在温热的皮肤的触摸下会顷刻化为乌有,又缩回了手。她呆呆地站着,心海的波涛也如那光束的跳跃一般颤动起来……
“不带我去吗?”她记得那时自己刚够着写字台那么高。
“不带。”舅舅对着镜了在戴一顶新买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长毛毛,象一只大狗熊。
“真的不带?”
“真的不带。”
“不带我去就不让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顶大皮帽从舅舅脑袋上抢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不给你钱!”她把小拳头里的一个亮晶晶的硬币晃了晃。
“那也不带。”舅舅似乎无动于衷。
“我哭啦?”她从捂住脸的手掌的指缝里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带,胆小鬼才哭。胆小鬼能去考察吗?”
“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声,本来就没有眼泪。
“比如说,舅舅这次去漠河,去呼玛,就是去考察——噢,观测北极光,懂吗?一种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难找出能和北极光比美的现象,也没有画笔画得出在寒冷的北极天空中变幻无穷的那种色彩……”
“北极光,很美很美……”她重复说,“它有用吗?”
舅舅笑起来,把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
“有用,当然有。谁要是能见到它,谁就能得到幸福。懂吗?”
她记不精了,或许她听不太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冻凝着一片闪烁的冰凌,好象许多面突然打开的银扇。舅舅就消失在这结满冰凌的玻璃窗后面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扬起了白色的烟尘。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边的漠河。可是他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是遇到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几个月以后,人们只送回来他那顶长毛的大皮帽,寻找北极光是这么难么?那神奇的北极光,你到底是什么?幼年时代的印象叫人一辈子难以忘却,舅舅给芩芩心灵上送去的那道奇异的光束,是她以后许多年一直憧憬的梦境……
“没有漠河兵团的名额吗?”在学校工宣队办公室,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
“没有。”
“农场也没有?”
“没有。”
“插队、公社、产队,总可以吧?”
“也没有。有呼兰、绥化,不好吗?又近,你主动报名去漠河,是不是因为那儿条件艰苦……”工宣队师傅以为这下子可冒出个下乡积极分子了。
“不是,是因为……”她噎住了。因为什么?因为漠河可以看见北极光吗?多傻气。到处在抓阶级斗争,你去找什么北极光呀,典型的小资调。
她只好乖乖地去了绥化的一个农场。农场有绿色无边的麦浪,有碧波荡漾的水库,有灿烂的朝霞,有绚丽的黄昏,可就是没有北极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际,希望能看到那种奇异的光幕,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能够见到她。芩芩问过许多人,他们好象连听也没听说过。诚然这样一种瑰丽的天空奇观是罕见的,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呀。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可以见到,芩芩总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她从农场回了城市,在这浑浊而昏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见到它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样一个忙碌而紧张的时代里,有谁会对什么北极光感到兴趣呢?
“你见过它吗?你在呼玛插队的时候,听说过那儿……”她仰起脖子热切地问他。他们坐在江边陡峭的石堤上,血红色的夕阳在水面上汇集成一道狭长的光柱。
“又是北极光,是不是?”傅云祥不耐烦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你真是个小孩儿,问那作啥?告诉我吧,那一年夏天,听说草甸子上空有过,可谁半夜三更的起来瞧那玩艺?第二天还得早起干活。”
“你没看?”芩芩惊讶得眉毛都扬起来了。
“那全是胡诌八咧,什么北极光,如何如何美,有啥用?要是菩萨的灵光,说不定还给它磕几个头,让它保佑我早点返城找个好工作……”他往水里扔着石头。
芩芩觉得自己突然与他生疏了,陌生得好象根本不认识他了,这个恋爱一年已经成为她未婚夫的人。他就这么看待她心目中神圣的北极光吗?不认识他?不认识怎么会全家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酒呢?那还是夏天。你明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看待生活的,你现在不是就要开始同他生活在一起了吗?两个月六十天,不算今天,就是五十九天。大红喜字、出租汽车、然后是穿鞋、点烟……客人散尽了,在那“中西式”的新房里,亮着一盏嫦娥奔月的壁灯,刺眼而又黯淡,他朝你走过来,是一个陌生的黑影。黑影不见了,壁灯熄灭了,贴近你的是混合着烟和酒味的热气……黑暗中你瞥见了一丝朦胧的星光,你扑过去,想留住它,让它把你带走,可它又倏地消失了。黑暗中只有他的声音,糊里糊涂堵住了你的喉咙……她明明知道,在那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的新房里,那神奇的光束是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了……
芩芩把她柔软的黑发靠在窗框上,垂下头去,一只手勾起深红色的拉毛围巾,轻轻揩去了腮边的一串泪珠。她的心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忧伤?难道不是她自己亲口答应了他的吗?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一切?人们会以为她疯了,他呢?说不定也会痛苦得要死。该回去了,否则他会气急败坏地跑来找她,也许他早已在车站上等她,肩上落满了雪花……该回去了,玻璃窗上的冰凌花若明若暗,很象小时候舅舅走的那天。他就是寻找比这冰凌花还美得多的北极光去了。然而天暗下来了,很快的,就该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忽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低声抽泣起来。蓦地,她似乎听到了教室里有一点响动,便很快收敛了哭声。她默默站了一会,摸到自己座位上去找那个笔记本。
“哐——啷——”是一支铅笔盒掉在地上了,橡皮铅笔滚了一地。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中间的座位上有一个人影。
“谁?”她吓了一跳,头发也竖起来了。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传来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声,遥远得好象从天边而来,严峻得象一个法官。
芩芩站住了,她不知道是应该走过去还是应该赶快走开。
“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哭泣,竟然被一个陌生人听见,顿时慌乱而又难为情。
“对不起,这是一个公共的教室,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我,而我对于你也是完全无碍的。我一直在背我的日语,如果不是你……”他弯下身子去摸索那些地上散落的东西。
芩芩这才想起来去开灯,如果不是碰掉了人家的铅笔盒,她真希望就这么悄悄走开,谁也不认识谁。可是——
两支并列的40瓦日光灯,清楚地照出了他高高的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在那厚得简直象放大镜一般的镜片后面,凸出的眼珠藐视一切地斜睨着,光滑的额头,下巴上有几根稀落的短须。然而他的脸的轮廓却很漂亮,脸形长而秀气,两片薄薄的嘴唇,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种嘲弄的神态……
他似乎也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他在嘲笑她吗?嘲笑她刚才的眼泪,或者是想问:“你从哪里来呢?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你呀。”“噢,我知道,你是业大日语班的,借附中的教室。”“我也知道了,你是这个大学的学生,虽然你没有带校徽,可我会看……”“你刚才为什么哭呢?”“不,没有,我没有哭。”“哭了,我听见的,你有什么伤心事?”“伤心事?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很快乐,我就要结婚了。人家介绍我认识他,他对我很满意,他家里对我也很满意,我对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我不答应,大概就找不到这样好条件的对象了。我要结婚了,所以我很伤心。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你别问了,我不认识你……”
眼镜片在日光灯下闪烁,他薄薄的踊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有问,好象世上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我,我的钱包丢了,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难道是想掩饰她刚才的眼泪吗?多么可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钱包?”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钱包,因为没有钱。可敬的小偷,愿他们把世人所有的钱包都扔进厕所,那钱包里除了装着贪欲,就是熏黑了的心。”
“可敬?你说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摆了摆手“诚然,小愉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有时还谋财害命。咱们且不谈造成这些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可恶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洋大盗,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逍遥法外。或者是严重的官僚主义,可以在几分钟内,一个轻轻松松的签字仪式上,把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扔进大海。”
“有这样的事情吗?”芩芩的脸色有点发白。她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她本来是想把铅笔盒捡起来立即就走开的。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院里有一位教师,平时工作勤勤恳恳,因为没有住房,夫妇长期分居两地,几个孩子都小,生活相当困难。这次调整工资,系里的领导争着为自己提级,他们俩最后都被刷下来了,还被说成是无能、业务不行。他们无处申辩,只好……”
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听这样悲惨的故事的。他给她讲这个干什么?
“再比如,”他用一把铅笔刀在桌上轻轻划了两道,“去年我们学院毕业分配,全部面向基层,可是一位副部长的一张纸条,就把他未来的女婿调到北京去了。人们满肚子自私,却来指责青年人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何等的不公平!还有谁会相信那些空洞的说教呢?人们对政治厌恶了,不愿再看见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盾,与其关心政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这就是对‘突出政治’的惩罚。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说明现实的人生……”
芩芩发现他的口才很好,几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绝他讲上一大堆。她不觉有几分钦佩他,他讲得多么尖锐,多么深刻呀。而无论在讲叙什么的时候,他的嘴边总挂着那么一点几嘲讽,脸上既不愤怒、也不优郁,语气平淡无奇,好象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唉,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历尽沧桑。没有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楼,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说这叫什么虚无主义,我认为也总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种盲目的理想主义好些……”
芩芩“啊?”了一声。
“是啊,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书,“你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人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天天在歌颂真实,可是真实却象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爱说话吗?哈,我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的时候看报纸……”
“那你……”芩芩怯生生地问,“和你的同学也不说吗?你不闷得慌?你们,大学生……”
“大学生?你不也是大学生吗?只不过是业余的。可他们,只比你多一个校徽,或者外加一副眼镜罢了。大学?一个五花八门的大拼盘,一个填鸭场,一支变幻不定的社会温度计。设想得无比美妙,结果大失所望。男同学们,开‘广交会’,拉关系找门子……”
“为什么?”芩芩笑起来。
“为了毕业分配呀,女同学们,嗯,热衷于烫发,一个卷儿一个卷儿地做,比学外语热心多了。嗬,你为什么没有——?”他做了一个卷发的手势。
“我……”芩芩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应该说:“你如果再过五十九天看见我,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结婚是一定要烫发的。”可她却什么也没说。
“好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这个校园里,简直无法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没有人妨碍你。人在不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总是友好的。”
他夹着一包书站起来,好象没有看见芩芩似的朝门口走
“嗳——”芩芩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怕他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想结识他的愿望。她叫住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是日语专业的吗?”
“是的。”
“我,我也学日语。可以,向你请教吗?”
他偏着头,既不显得特别热情但也没有拒绝:“可以。”他说,“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他的镜片闪了闪,好象在想什么,“你,你做什么工作?……你,很单纯……”
“仪表厂的装配工,陆芩芩。你,叫……”
“外语系七七级一班,费渊,浪费的费,渊博的渊。”
他甩了甩头发,就走了出去。芩芩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偏扬着脑袋,走起路来,显得颇为潇洒而又有些傲慢。
“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声音留在教室里。可是窗外已经全黑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诱人的光彩。“北极光……他会知道北极光吗?”芩芩找到了自己的笔记本,轻轻掩上教室的门,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这样想。
四
生活以其固有的流速向前推进,既不会突然加快也不会无故减缓自己的节奏。在它经过的地方,不同的地貌地形、不同质的土壤地层,留下了不同形状的痕迹。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而又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里,彼此之间是如此地难以相通。一九七六年那春寒料峭的四月,曾使得千千万万的人们的血和泪流在了一起。一下子冲决和填平了十年来横在人们心灵之间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相互防范、警戒、自卫、猜疑的堤坝和沟壑。然而这种统一却是短暂的,时间的流水总是在不断冲刷出新的壕堑来。当一九八○年隆冬的严寒笼罩了这个城市的时候,由于河床的突然开阔所给人带来的朦胧而又忽远忽近的前景,青年们所苦恼和寻觅的,就远比四年前要更丰富而深广了……
七六年十月那惊天动地的事件爆发的时候,芩芩还在农场,一点也不知道中国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在那安静的小镇上,生活就象水银在那儿慢吞吞地流动,没有热度也没有波澜。场部传达粉碎“四人帮”的那天,芩芩只是看到连队的一群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和哈尔滨知青的“混合队”,在破旧不堪的篮球场上踢了大半天足球,好象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们。那些南方知青的年龄都比芩芩要大几岁,来农场七八年了,好象他们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干活儿都很卖力气,割水稻尤其快,大车也赶得不错。喜欢用东北方言夹着南方话说话,什么:“俺们喜欢吃香烟。”“劳资科长贼缺德。”他们最关心回家探亲的事情,探亲一回来就在地头没完没了地讲许多新闻。芩芩对于社会的最初了解,就是从农场开始的,可惜那段时间太短,也许再呆两年,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了。她的履历表简单得半张纸就可以写完。文革中父亲也挨过斗,她刚十岁,学会了买菜做饭照料弟弟。没几天父亲就解放了,“结合”当厂政宣组的副组长。她下乡、上调,也有过不顺心的事,但总比别人要好些,她用不着象有的人那样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所以她看见的邪恶也许就比别人要少些。“你去办一个病退试试,就是林黛玉也要堕落的!”连队的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女友对她嚷嚷。因此,对于那些文化大革命后期分配到这边疆农场来的老大学生和南方知识青年,她总是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
她所在的连队来过一个建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当食堂管理员。他常常算错帐,因为他在卖饭菜票的时候也常常在看书。他的理想好象并没有因为他的处境艰难和遭遇不幸而混灭,而只是暂时被压抑,限制了。他只能拼命地读书,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芩芩好奇地留心观察、猜测他,久而久之,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惦念起他来。他有胃病,常常胃疼得脸色发白,有一次他去哈尔滨公出,连队卫生员让他去医院做胃透视检查,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不少书。“透了吗?”芩芩问他。“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天卸煤,他热得脱了大衣,“啪——”什么东西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上面写着字:“钡餐”。钡餐粉还在衣袋里,那还用问,准是没有去透视。芩芩不禁油然生了几分怜悯。不久后他调走了,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分配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公社当售货员。他就是到她那儿去,到那儿去他就可以在中学教物理课,不卖饭菜票了。他走的那天,芩芩一个人躲到草甸子里去了,她采了一大抱鲜红的野百合,又把它们统统扔进了河里。假如他不走呢?假如他没有那个女朋友呢?芩芩想着,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朦胧难辨的微妙感情,就那样连百合花一起扔在小河里,漂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他是南方人,喜欢把“是的”,说成“四的”,她经常笑话他。“你很单纯。”他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这样对她说。她那会儿正把一捆从大车上掉下来的谷子送到场院去,这是他单独对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如今她竟不知道他在哪里。呵,真是奇怪,怎么会想到他来的呢?
也许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个费渊有一点象他罢,费渊的口音也象是南方人,“你很单纯”,他也这么对她说。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他是从哪里青出来的呢?难道他自己很复杂吗?芩芩倒恨不得自己也能复杂一点,那样的话,她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也许就不会总是想不通,总是苦恼了……在农场时生活艰苦、劳动繁重。饱饱地吃上一顿,甜甜地睡上一觉,什么忧愁都置于脑后了。总觉得那绿色的田野,连着远方的希望,有一天会走近……可是返了城,进了工厂,日子倒反而显得平淡无味。生活遥遥无期,好似在大海行舟,望见深蓝的地平线,充满无数幻想,然而驶过去,仍然是一片苍茫的海水,偶尔瞥见一座小岛,也是寥寂无人,即使登陆上去,海上漂过一叶白帆,你挥手召唤,却再无人呼应,或许那船载的就是寂寞和孤独……
厂里新开了图书馆,芩芩除了学日语,有一点时间都泡在小说里。可是书读得越多,却越发觉着生活的不如意。在农场时没有什么书可读,倒有如一潭宁静的水池,既无涟漪也无烦恼。芩芩不知自己现在的这种情绪是好还是不好。四年来,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生活常常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可是这种变化什么时候也能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呢?芩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总盼望这一天里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可是日日平安,天天如此。傅云祥除了更换衣服,连讲话的声调都是回回相同,一周重复一次,芩芩盼望明天,明天来而复去,也并不使人乐观……
自从那个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笔记本以后,特别盼望去业大上课的日子。坚持业大学习十分不易,开学时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领导不支持,几次拉课,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则是因为家务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岁,两个孩子,还来学日语,有时孩子一病,她就没办法。芩芩上的是长日班,除了傅云祥找她看电影以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困难。她很喜欢日语,倒不是喜欢日语的发音,而是喜欢从那陌生然而节奏感很强的音节里,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她刚刚看过一本写日本民族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年间怎样发愤图强的一本书叫做《激荡的百年史》,从里面她仿佛听到那岛国上传来的自强不息的呐喊……由此她又听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呐喊,这种呐喊虽然暂时低沉,有朝一日却也许更加雄浑有力。当然这种联想是近于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语却觉得十分认真和刻苦。同班的业余大学生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辅导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镜,一个费渊,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况,他象十九世纪的德国人一样注重思辨。和他谈话,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会没有收获。与他相比,傅云祥更象法国人,注重实际,不,也许有点象犹太人……她的思想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