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云 一个岭南艺术家族的女性百年生命史

文摘   2024-06-27 21:43   广东  

▲苏家三代八位女画家合影,前排左起:韦潞、吴丽娥、苏芸、林蓝 后排左起:苏华、苏小华、苏家芬、苏家芳 图/受访者提供

这个艺术之家三代人的成长轨迹,与岭南近百年的历史变迁同频共振。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琳玲  发自广州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林蓝

艺术家,1971年生,广东潮州人,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广东画院院长、广州美术学院党委书记、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代表作有国画作品 《诗经——长歌清唱》  《长流不息——保护文化遗产 传承民族文脉》  《清华》  《岭南风情》  《白菊》,公共艺术作品 《广州长隆酒店》  (合作) 等。2024年,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十届副主席。



一只圆滚滚的折耳狸花猫跳上画家林蓝的膝盖,撒起娇来。


林蓝一边摩挲着猫咪的头,一边细细道来家里的“猫经”:家里养过很多只猫,最长寿的是黑黑,活了22岁。它是林蓝的外婆吴丽娥的模特和缪斯女神。


“黑黑当然有胡须了。外婆画的猫之所以没有胡须,是因为她开始画画时,眼睛已经老花,看不清这么细的猫须。另外,手也抖了,控制不好笔了。”林蓝解释。


客厅一侧的画室静悄悄的,偶然传来几声轻轻的咳嗽——她的母亲苏华、父亲林墉正在作画。两位画坛名家都已年过八十,每天最重要的事依然是画画,雷打不动。  


“一辈子都这样过来,全家几代人都老老实实地当着手艺人。”林蓝笑着说,“我阿爸说我们是手艺人之家、老实人之家。”


这个“手艺人之家”诞生了九位女性艺术家。谈到家族中的女性,林蓝对我说,“我们要有独立的灵魂、独立的状态,有自己的志趣和事业,以实力活着。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一个家庭妇女的暮年迸发


1986年,当中风瘫痪五年的老伴去世时,70岁的吴丽娥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


这个瘦弱的老太太一辈子围绕着丈夫、儿女、孙辈打转,如今儿女们事业有成、孙辈们陆续长大,她每天似乎只剩下两件事:锻炼身体和休息。


她与长女苏华一家同住。家里有的是纸和笔。一天,她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在旧挂历的背面写起来。她每天写一页,一页大概两百来字。


林蓝一页一页地慢慢读下去,才知道外婆是在回忆以前的事,从她在澳门的童年、少女时在珠三角做工的见闻,到日本侵华战争中的流离失所,再到儿女们的出生、长大,然后写到孙辈们的小时候………


自林蓝有记忆起,外婆就患有严重的哮喘,一犯病就喘得整宿不能入睡,有时需要送医院急救。但她发现,外婆一写东西就不喘了,精神也明显好了。于是,家人们都鼓励她写下去,“就当锻炼身体”了。


吴丽娥越写越有劲,有时天不亮就起来写,一口气写上几十页,就这样写了五年。一天,一位老朋友来林家做客,偶然读到这份手稿,大为赞赏,认为很有史料价值——从一个平凡家庭主妇的角度记录了中国南方的百年动荡史。在他的举荐下,1992年,这部21万字的自传出版。长女婿林墉为书取名《命运的云,没有雨》。


该书获广东省粤版优秀图书提名奖。2000年,日本的明石书店出版其日文单行本,译者为松山五郎。


书出版后,吴丽娥心里又空落落了一阵——这一回,她拿起了女儿、女婿的画笔,开始尝试画画。这一年,吴丽娥78岁。


那时,家里养了一只深色的狸花猫,大名黑黑。每天,黑黑都会跑到吴丽娥床前,依偎在她身边,一直到它临终前。“她就开始一点点画这只猫,一画就很有个性。老人家省惯了,颜料干得都不行了,她都不舍得挤新的,老蹭干了的颜料,结果就在纸上形成了不同层次的高级灰。”专业画画的孙辈们都好奇地问她是怎么调出来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单单就“觉得靓啊”。“真是调不出来的,还是因为她脑子里的审美好,加上一直不停地画,很认真地学习。”


吴丽娥每天都画,画心爱的黑黑,画家里其他的两只猫,画她所见过、听过的人物。神奇的事再次发生:一旦画起来,她的气就顺了,哮喘病消失得无影无踪。


▲吴丽娥画作 《猫咪黑黑》


(写作和画画)那些是她身体所需要的,是一种很本能、最深层的需要。这样表达出来后,她才能心灵平静,才会舒服。”林蓝说。苏家三代出了十来个美院科班出身的画家,有时他们会讨论一个话题——真正的艺术是不是就该像外婆那样?


吴丽娥的素人画在艺术圈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一次,广美的一位教授带着一个英国的艺术评论家来林家拜访。那个英国人认真看了他们家里十几个人的作品和画册,最后买下了外婆的三幅黑猫。


“他特别喜欢,因为她的画很直觉、情感很真,他被画面的某种气息打动了。外婆当时特别激动,说她刚刚经济自立了,没想到都快90岁了竟然卖出画了,‘这钱虽然我用不了,我要收起来。’后来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好几千英镑呢。”


1998年底,苏家美术馆在吴丽娥老家新会开馆,她的作品由该美术馆收藏且长期陈列。2002年3月,她与女儿、孙辈一道在广州艺术博物院开特展,展名为“一家三代八位女画家”。2008年,吴丽娥出版个人画册《吴丽娥:九十三岁老人画集》,林墉作序,儿女们为之配文。



▲吴丽娥自传 《命运的云,没有雨》



吴丽娥的时时刻刻


2002年,《命运的云,没有雨》的日文译者松山五郎来广州拜访林家,提出想见一见书的作者。无论家人们怎么劝说,吴丽娥坚决不见。当松山先生走到她面前,她突然情绪激动,泪流满面。


那一瞬间,六十多年前香港沦陷期的记忆汹涌而来。当时,她在青山道的一家毛巾纺织厂当女工。一天,几个日本兵闯进女工居住的厂区来找“花姑娘”。听到响亮的皮靴声,她和女工友们打开住处的后门冲了出去,疯狂地奔跑,身后传来一阵阵日本兵的浪笑声。


吴丽娥祖籍广东新会,1915年生于澳门。她的父亲在澳门的一家典当铺做掌柜。因为母亲患疾,她7岁就和妹妹承担起持家的担子,读了两年小学后不得不辍学。后来典当铺亏空倒闭、东家卷款而逃,父亲带着妻女回到老家谋生。


在新会乡下,吴丽娥和妹妹相依为命,种菜、抓鱼、捡柴。年龄稍长后,姐妹俩辗转于顺德地区的大良、容奇等镇做纺织女工。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次年,日军从大亚湾附近登陆,战火很快烧到容奇镇,姐妹俩逃回乡下。


不久,吴丽娥和妹妹相继出嫁。她的丈夫是一个在新会县城教书的年轻人,名叫苏耀平。婚后不久,苏耀平便前往香港的一个战时孤儿临时收容所工作。很快,日军占领了新会县城,她逃到乡下,经澳门到香港投奔丈夫。此时,已有大量难民涌入香港,她在香场、纺织厂、保安公司做工。


1941年秋,香港也沦陷了。吴丽娥一边在毛巾厂打工,一边照顾着待产的妹妹。当时,香港市面上已经断粮,时有日本兵掳掠奸杀,还有歹人趁乱放火打劫,工友中陆续有人因饥饿倒下,有的全家不剩一口。在惊吓、挨饿中熬过几个月后,1942年春,吴丽娥和妹妹及其孩子坐着难民船离港,回到新会乡下,后前往粤北韶关地区。此前,苏耀平已奉命撤回内地,然后北上韶关,在邮电局找到了工作。


1943年1月,日军飞机轰炸韶关,黄田坝火海一片,怀着身孕的吴丽娥和丈夫一起逃出,随身财物付之一炬。空袭持续了两个多月。当年3月,她在当地卫生院诞下一个10斤多重的女婴,哭声响亮。她给女儿取名苏侠华(后更名为苏华)——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成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华女侠客。


1944年,韶关战事再度吃紧。邮电局撤到连县,三个月后又接到紧急疏散到梅州的通知。吴丽娥怀着四个月的身孕、携着一岁半的大女儿,在饥寒、疲乏、黄病之中,从大炕口一路步行到兴宁,再由兴宁坐车进入梅县,然后乘船到松口镇,全程几百公里。在松口,她生下了次女苏家芬。


等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吴丽娥带着孩子随丈夫迁到光复后的广州。曾经繁华无限的广州城已是满目疮痍。乡下的亲人们寻来,骨肉相见,悲喜交加,恍如隔世。


“外婆是个爱憎很强烈的人,她这一生最恨的是日本人。”林蓝略显无奈地忆起了松山先生的那次到访。


令人欣慰的是,吃了“闭门羹”的松山先生说他理解外婆的心情。他情绪也很激动——作为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侵华日军的家属,他终生反战,并将余生投入到民间的中日友好事业中。



与时代共振


1957年的一天,苏家迎来命运的一个关口——家附近的一块大空地上突然来了很多人和机器,轰隆隆的十分热闹。一年前,一家人随父亲单位安排,搬到当时位于广州市郊的海珠区晓港新村职工宿舍。


当时,长女苏华初中毕业在即。因为她画得不错,学校老师建议她报考位于武汉的中南美专附中。她把作业邮寄过去,不久收到一张准考证。巧的是,准考证上写的学校新址就在家门口。原来,空地在建的是一所美术学校,学校后来更名为广州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广美”),并设有附中。当时,苏家7口人靠着七十多元收入生活,苏华得以学费全免。


进美院附中后,苏华经常把习作带回家让弟妹们临摹,教他们绘画基础,带他们去写生、到学校里看画。当时,最年幼的苏小华才3岁,光着脚丫子跟着他们在美院跑来跑去。在大姐的引领下,老二家芬、老三家杰先后考入美院附中。


1966年,一场持续十年的风暴即将到来。


这一年,苏华从广美国画系毕业,等了两年才分配工作。那时,大专院校毕业生全部被送到艰苦地区接受再教育。她被分到粤西南的阳江县漆器厂当设计员。不久,她和同窗十年的林墉结婚。当时,林墉被分配在隶属珠海的斗门县文化馆,夫妻俩要见上一面,水路加陆路需要花上两天两夜。


▲1970年代,林墉、苏华、林蓝一家三口 图/受访者提供


林墉来自于潮州一个民间工艺世家,是广美当时公认的才子之一。在斗门县文化馆,一有演出,他吹拉弹唱都得上,几乎没有画画的机会。


到1970年代初,广东省恢复了开办于1926年的农民运动讲习所,需要一批大型历史题材创作来支撑。一批散落在各个犄角旮旯的、最有才华的年轻人被召集起来,林墉也被抽调回广州。


1970年代的前五年,他创作了一批广为流传的大型历史题材宣传画,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延安精神永放光芒》。


1972年,林墉与广美校友陈衍宁、汤小铭、伍启中合作水粉组画《国际歌》,代表广东参加全国美展。因为主题临时撤换,国际题材全部落选。落选前,这批广东作品在中央戏剧学院礼堂展出,结果吸引了全国美术界同行来观摩、学习,影响力远胜当年的得奖作品,“广东四大金刚”的声名由此鹊起。到1980年代,他们成为岭南画派新一代的代表人物。


林墉主攻人物,苏华则长于书法和山水画。从美院毕业后的十余年里,苏华以最熟悉和热爱的珠江三角洲为母题创作国画。1982年,她进入广州画院,和丈夫一样成为专业画家。


1979、1981年,夫妇俩受邀到巴基斯坦访问,回国后创作了富有异域风情的巴基斯坦系列,画面上南亚族群独特的外貌和多彩的民族服饰所形成的浓烈审美,让当时的国人耳目一新。这批组画拿下了首届广东鲁迅文艺奖,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一时惊动了北京文艺界的老先生们。此时两人才36岁。


时任巴基斯坦总统齐亚·哈克说,我们的油画家老是画我们的战乱、苦难,没想到中国艺术家反映了我们如花般的生活场景。巴方将之印成画册《林墉苏华访问巴基斯坦写生画集》,精心包装为国礼赠送到访的贵客。1983年,林墉获得巴基斯坦总统颁发的“卓越勋章”。


▲林墉1980年代巴基斯坦组画之一


林蓝说,父母的个性和风格完全反着来——父亲是少年天才,一路都走得很顺,天赋又特别全面,在艺术上属于清新、华丽的“感人派”;母亲的书、画则阳刚有力,属壮美一派。


苏华1943年在日本轰炸韶关时出生,一岁多起就跟着母亲四处逃难,早早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她从小就知道生活最真实的样子。所以,性格里有男儿气,做事很认真,认真到极致,就一股子要做到底的劲。我有时候觉得她去做别的事也会成功。”



激流中的起伏和生长


“文革”初期,在苏家躲避过战乱的粤北韶关地区,分配来了一大批从广州美院、美院附中毕业的青年艺术家,苏家的老二家芬、老三家杰也在其中。


从广美工艺系毕业后,1969年苏家芬被分到韶关地区的群众文化艺术馆。恋人、青年雕塑家韦振中三年后也追随而来。夫妇俩在韶关一待就是10年。直到1979年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两人先后调回广州,在广东工艺美术学校当老师。韦振中后来回到母校广美,执教于雕塑系。


在苏家姐弟妹中,家芬是最专注于画画的那个。她主攻水彩和水粉,擅长静物写生,对着她喜爱的水果、花卉、蔬菜、鱼、器皿、桌布等日常之物,一画就是几十年。其中,最具个人风格的是她的“塑料袋系列”。这种现代生活无处不在的人造包装,经她的发掘,展现出独特而迷人的美——透明或半透明的质感,装物时的沉重感和空着时的轻逸,如变形金刚般形态万变。


▲苏家芳1997年画作 《花鸟》


相比二姐,老三苏家杰的处境要艰苦得多。1968年,因被一幅名为《顿巴斯矿工》的苏联油画吸引,他主动要求到煤矿工作。他被分到韶关的梅田矿务局,在矿上、井下参加劳动、体验生活,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画出《顿巴斯矿工》那样的作品。严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这个年轻美术生的玫瑰色的梦。当时煤矿的工作环境恶劣,伤亡事故时有发生,每次下井都是一次生命的赌博。他公开画画的机会就是给死于矿难的工人画遗像。


1969年9月,梅田矿务局二矿发生瓦斯大爆炸,井下9名矿工遇难。苏家杰赶到灾难现场,随后创作了一套大型幻灯片,被送到韶关汇报演出。接着他又画了一组矿工速写,发表在省级日报和画报上。他的才华引起了韶关地区领导的注意,并于1973年上调到韶关地区文化局工作,与二姐相聚。他也在韶关安家,结婚生女。


“文革”结束后,苏家杰于1980年调回广州,进广东人民出版社工作,一年后参与创办花城出版社,曾任该社美术编辑室主任,为《花城》等多本重要文学期刊做过美术编辑。


改革开放以来,勤奋高产的苏家杰为当时很多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设计封面和插图,也见证了1980年代文艺冲破思想禁锢的曲折。


当三个姐姐哥哥毕业分配到各个角落,17岁的苏家芳则面临着上山下乡的命运。她落户插队在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的新华公社新街大队望岗生产队,独自住在一个牛栏隔出的小间里。


她种菜、劈柴,每天下地干农活,挣的工分完全不够口粮。一天,得知公社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她就在会堂唯一的出入口处拦上一根绳子,在上面挂满自己画的革命样板戏中的英雄人物等。会议结束后,公社干部从门口出来,苏家芳站出来自我介绍,说这些是她的画。


从此,来找苏家芳画画的生产队络绎不绝,她很快成了公社上的名人。她还用画画余下的颜料帮老乡们装点家居,用朱笔在黑漆漆的柜子上画点缀,再在柜门两边写上毛主席的诗词。老乡们都很开心,觉得家里光鲜漂亮多了。


当了10个月农民后,苏家芳被花县文工团吸收为美工,兼报幕和演员。她与一同插队的男知青乔平相恋、结婚。乔平来自知名音乐世家,“文革”结束后进广东省乐团担任男高音。苏家芳则考入广州市艺术学校,毕业后入广州歌舞团担任美工。她后来在广美国画系进修,转入广州文艺研究所。夫妇俩退休后旅居北美,从事教学,并活跃于中美艺术交流活动。


苏家芳擅长画花鸟,善用色彩,在澳门、北美都办过画展,在美术教育方面也颇有建树。


▲苏华1990年画作 《春雨》 ,69cm x 68cm


四个大孩子已各奔东西,吴丽娥开始为身边的小女儿忧心忡忡——“文革”刚开始时苏小华才读小学三年级,此后学校经常停课、组织下乡务农,她几乎没正经上过几天课。小华常常一个人窝在家里的沙发上读各样的书,唯独对画画没有表现出兴趣。


“这样就算毕业,也一无所长,难免还要走老四家芳上山下乡的路。”老母亲决定引导小女儿也走上画画的道路。每天晚上,她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临摹革命样板戏里的人物,然后把这些画钉在墙上。这果然引起了苏小华的注意,她对妈妈的画很不满意——“一点都不像”,一把抢过笔画起来。看到自己的画更好,还得到了夸奖,她很得意,对画画开始有兴趣了,后进广州市青年文化宫的美术组学习,画作入选了广州市的美展,还发表在青少年报上。


母亲的良苦用心没有白费。高中毕业后,苏小华被下放到广州郊区农场锻炼,不到一年就考入广州杂技团舞台队当美术学员,三年后转正为舞台队的美术设计。1979年,她考入广美国画系。


从广美毕业后,苏小华到广州美术馆工作,历任广州美术馆馆长、广州书画研究院副院长、广州画院副院长。在苏家姐妹中,苏小华被认为是最聪明最有灵气的那个,她的画善用意境和联想。在书画鉴赏和艺术评论上,她也颇有专业造诣。


▲苏小华1980年代在甘南藏区采风画作



寻找自我与时代红利


童年时,林蓝早上眼睛一睁开,父亲林墉、母亲苏华就已经在那里画画了,“每天都是这样,不管前一天睡得多晚,他们第二天7点必定起来画画。”


林蓝上初二时,广美附中恢复了中断许久的招生。她追随父母的脚步,读附中四年,又被保送进广美的国画系。接受八年科班训练后,林蓝考入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院)学壁画设计,“也许可以把绘画放到一个更大的场域里,跟火热的社会发生关系。”她跟着导师袁运甫先生研习壁画,到敦煌考察壁画、佛像及石材、颜料,研习宋画以及金箔纸上的创作,尝试新的创作形式和载体。


在清华美院取得实践类美术博士学位后,林蓝回到广美执教。2011年,中国文联、财政部、文化部主办,中国美术家协会承办了“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林蓝用金箔纸创作的国画《诗经——长歌清唱》入选。她取材少年时熟读的经典《诗经》,以“王者采诗”为主题,用“风、雅、颂”为线索,将《关雎》《蒹葭》等14首名篇层层推进,连贯成一幅从“人间之美”升华至“礼乐之美”的巨幅画卷。在对先秦时期的史学考证和考古发现的严格规范之下,她几易画稿,历时四年才完成,画作现为国家博物馆所收藏。


▲林蓝画作 《诗经—长歌清唱》 ,507cm × 390.3cm,中国画,2012-2016年


我见过林蓝早期的一些线描的人物画,里面的少女柔美、灵慧,笼罩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是从屠格涅夫小说里走出来的。从早期女性的、偏个人色彩的创作,逐渐走向如今的大型主题式创作,林蓝以“修齐治平”来解释自己的艺术转变。画画之外,她一直担任行政管理工作——2015年出任广美副院长,2019年转任广东画院院长,2023年底回到广美担任党委书记。


与林蓝从小一起长大的二表妹韦潞现执教于广美,她的创作方向是剪纸、漆画,作品天马行空,富有想象力和梦境色彩。排行老三的苏芸是苏家杰的女儿,如今在中山大学的博物馆工作。读美院期间,她就开始为出版社做封面和装饰绘画的设计。在本世纪前十余年颇有影响力的“思想者文库”——《另一种启蒙》、《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辫子、小脚及其他》等,封面设计都出自她之手。苏家芳之子乔乐如今在中央戏剧学院电影电视系任教,他是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影视特效人,先后与知名导演娄烨、李玉合作,担任电影《浮城谜事》《推拿》《观音山》的特技指导,也是韩寒执导的电影《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的视觉总监。他的太太叶子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创办了国内第一个独立的视效监管全流程团队,是《乘风破浪》《飞驰人生》等影视剧的视觉特效制片人。


苏小华的女儿李山珊生于1990年,也是林蓝最小的表妹。在美院附中读了三年,她考入广美。既定的轨道让她感觉憋得慌,大一没读完就办理了退学,从零基础开始学法语,后被法国巴黎第一大学录取。一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走上了艺术之路——在法国,她本硕学的是造型艺术。


留学归来后,李山珊当过艺术老师,做过策展,在公共美术馆短期干过。最后,她决定做一个独立艺术家,“在国外,独立艺术家才是行业里最好的。” 


“她现在画得好了。”林蓝欣慰地说,“还是(因为)把她内心的东西激发出来。有些人能够很快地知道自己一生的所爱,有些人是要慢慢去找、去自我发掘。”


论及自己和表妹表弟们,林蓝认为他们是享受了改革开放红利的一代。1978年她刚进小学,那时谁家有亲戚在香港,就叫“南风窗”,有了“南风窗”,就可以带点那边的油、米、喇叭裤和双卡录音机过来。有一回,她得到了一条当时港台流行的喇叭裤,不敢穿去上学,“因为是不被允许的”。等到比她小两岁的二表妹上学时,穿喇叭裤就不再是问题了。“1980年代有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我们是走过那个时代的,所感受到的是一个不断走向开放的、包容的、蒸蒸日上的状态。”



“要有独立的灵魂,

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苏家两代都是“四女一男”的格局。巧合的是,林墉的潮州老家同样是“四女一男”。


“在我们家里,阿爸承担了很多照顾家庭的责任。”林蓝说。1971年她刚出生时,林墉赶到阳江,在单位宿舍的阳台上搭建起临时厨房、为产后的妻子炖鸡酒,这让前来照顾长女的岳母吴丽娥感到欣慰——当年她在逃难途中生儿女时,独自一人、又饥又冷,丈夫顶多抽空来看一眼新生的婴儿就走,从未意识到自己有照顾妻子的责任。“我是一向了解这样的男人,他认为生儿育女、家务是女人的事,可以心安理得一概不管。”她在自传里写道。


在苏家儿女、孙辈的回忆里,作为母亲/外婆的吴丽娥形象立体、饱满,而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外公则面目模糊,近乎空白。苏家杰曾说,父亲本分、对工作尽职,用一个人的薪水养活了全家。


在吴丽娥的年代,一个有文化、有正当职业、没有恶习的男子已是“良配”。少女时代辗转于澳、港和珠三角谋生、逃难,她亲眼目睹了女性亲友、同宗、工友们的不幸遭遇,有被娘家高价卖给严重身心残疾者的,有婚后丈夫滥赌、家暴的,有被婆家虐待的,还有被拐到地主家做奴婢、如牲口般被折磨到失去人形的。也因着珠三角发达的纺织手工业给了女性经济自立的空间,近代出现了许多发誓不嫁的“自梳女”,以及女性婚后“不落夫家”的独特风俗。这些初代独立女性早早洞悉女性在宗法制度下和婚姻中的处境,一生辛勤劳作、省吃俭用,为晚年早早做好安排。


林蓝说,外婆一直有个很朴素的观念,就是女孩子一定要念书,要有工作,要经济自立。“她这辈子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一定做得很好。”当纺织女工时,她是作坊里的棉纺能手,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修织机,让惯于摆谱并借机对女工动手动脚的机修师只能干瞪眼。


婚后,吴丽娥在操持家务之外总是想办法接点缝补、做衣、送报的活,补充家用之余还有一点摆脱家中手心向上处境的心气。新中国成立后,吴丽娥做过一段时间的街道工作,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的感觉。


“我们一家的女性也是这么做的,我们要有独立的灵魂、独立的状态,有自己的志趣和事业,以实力活着。外婆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林蓝 (左) 和父亲林墉、母亲苏华 图/受访者提供


新一代人正在成长。林蓝的女儿是苏家第四代中的老大,就读于美院附中。她喜欢写故事,是田径场上的冠军,爱汉服和国风,追《乐队的夏天》。林蓝也延续着当年父母对她的教育方式,让她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排行老二的是韦潞的儿子,一个热爱哲学的初中生,他在思维世界里自己创建了一个共和国,为之设定了政体、法律和行政机构,还用乐高搭建出来,“他在图形结构上思考很深入。”


“他们的思考可能要比我们更丰富了,已经有了国际的眼光,可以用一种更平视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我觉得这一代女性可能会有一个更开阔、更独立也更自我的未来。”


(参考文献:吴丽娥著《命运的云,没有雨》,“南粤一家”微信公号苏家人回忆文字,感谢苏小华、林蓝等在采访中提供的帮助。)



南粤一家
发表活跃在中国尤其是南方广州市的一个美术大家庭成员的书法、绘画、文章及评论,创建于2015年。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