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画眉
养了好几只画眉，熟行的人看过，断为女性——虽能像小鸡那般啾啾，却不会鸣唱。真气煞人。
后来，有人送我一只画眉，声言是公的，并一再说明已唱得相当悦耳。我诚惶诚恐地养将起来，着实企望能有动听的曲调。诚然，几年前录音机曾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美的享受，如今，我却很少启开录音机了。这原因，是我的画室已有了鸟雀的鸣啭——不管什么鸟唱的，毕竟是不事雕饰的天籁之声，其怡悦舒畅远在“酒干倘卖无”、“小城故事多”之上。这绝无贬低新曲的企图。而是我委实喜欢与自然、生灵有关的清新，即便是清脆的一声鸟啾，也使我的情思在短期内被升召到诚实、清白、自然的境界。没有词句的鸟歌，比有字有句的唱曲，仿佛有着更丰富的内涵。我不以为鸟能教我什么。但，鸟的鸣唱却着实使我的内涵被引发到另一美好的境界。
正因为此，我对这只画眉寄予无比的期望。有一天清早，我比往时早起，不到七时就到了画室。当我把鸟笼清洁换洗后，挂上窗户那时刻，画眉唱了！他毫不费力地鸣出一串串婉转多变、音调丰富、音色清亮的鸣声。就连脖子也挺直向前，眼睛亮着光闪，显然昂奋得很。窗外是流花湖沉睡欲醒的朦胧时刻，阳光虽刚从天的泛白中显出其欣欣来临，毕竟日头还未探出地平线。很美，美得有点醉意，醉在哪里，说不出，但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出奇的顺畅中·····画眉的一声声欢唱，把我唱到另一天地去。
这之后，画眉并不轻易唱，只在大清早和傍晚才有可能带给我欢悦。不过，我在那期待鸣声的时刻里，心里着实兴奋、热烈，情绪也显得昂扬起来。
如今，这只画眉还在我画室中。客人有时很想逗他唱，却往往难以如愿。看来，他不愿意无端端地讨好人，他有他值得唱或不须唱的所在。如果说，真有个独立人格完善化的说法的话，他倒是做到了，真值得羡慕。
这只画眉刚来时，尾秃着，大概是挣扎撞笼的缘故。因而总觉得异样，怎么这般短拙。后来，一位熟悉鸟经的仁兄教我：拔去它尾巴上的残羽！我随即照办。只过了半月，果然生出修长闪亮的尾羽来，奇怪的是两旁的两根尾翎竟弯向两边，形成扇形的开展，与别的画眉比起来，还秀气几分，这真是始料未及的美事。由此引起了我的兴趣，即把所有的鸟们的尾、翼，统统拔除一次，二十多天过后，景象真焕然一新。在拔除之后长出的新羽翎，全都焕发着明亮的新彩。
不拔，旧羽的根占住生长的位置，新羽怎么也出脱不得，美被窒息了！一拔，倒拔出新景象。这真是又易又玄的哲理。
更有趣的是我的鸟友又告诉我，要把那母画眉罩住，不要让它们平时见面，但也不要把笼挂得相距太远，应是既听见声音却又看不出所以然。这样，公的就高鸣大叫了。我依法而行，灵验之至。看来，人与鸟同，朝夕相见，即令是既美又好的，总易生厌——太熟悉了。但愿人们也能依我的鸟友的方法来一下子，落下那笼罩，使人之间既能互通音色，却又未必尽露，在相应的距离中享受微妙的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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