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色桃花
盐城写生第一站是如皋水浍园。入园百十来步，塘边横斜逸出一株，单单一株三色桃花——茉莉白、宫粉红、桃红。白、粉两色含蓄内敛，耳鬓厮磨深情相拥；桃红仰天长啸，像反弓蓄势，欲将自己弹向深塘探幽，但被前面两色花拦腰，她不甘，钻进两色花丛，又从中拱顶，冒出两丫枝亮出胜利的“V”，俏皮可爱。树干拉开了左牵黄右擎苍的架势，一臂擎持身已凌空悬池的白、粉两簇，一手牵引桃红，三色桃花相依相随却又异彩纷呈。
第一章 方氏四杰同框作画
与三色桃花留影后，我们一行悠悠然穿廊入厢过月门。庭院深处，不期然相遇另一面更大一些的水塘。跟前一方观景台坦然晒着初春的朝阳，左前方一顶亭阁静穆端坐，池央一叶小舟横泊，旁有几只黑天鹅，或引颈长歌，或曲项反啄，静中生动。真是山水花鸟写生好景地！正想沿廊壁择一憩处赏景，回眸处，另一幅三色桃花一干挺的景象更诱人——当代中国花鸟画大家、杰出美术教育家、工写结合的国画大师方楚雄；弟弟方楚乔，暨南大学中国文化艺术中心教授、硕导；妹妹方楚娟，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教授、硕导；楚雄夫人林淑然，岭南画派纪念馆原常务副馆长。四位画家在池边围栏休闲凳上一溜排开，东隅兄弟俩恰似粉白两色桃花形影不离；西侧的妹妹，不用说，就是桃红，姑娘的颜色；中间方嫂淑然便是牵擎三色桃花的枝干。我暗喜，方家外人，能同时与四位相遇的机会尚且不多，能亲眼看到四位画家同框挥笔洒墨更是稀罕。我忙不迭在他们身边穿巡，不放过这一难得赏画机会。
有趣的是，方氏兄弟同坐东面西，让池畔亭入画，许是胸中都矗着檐飞脊翘、画栋飞云、暮卷西山雨的滕王阁；而姑嫂却处西而向东，对焦涉池而建的一幢小屋，该是内心都汪着平湖，艳羡的不是可坐怀天下客的闲亭，而是池边小屋的宁馨。
同造一座亭，楚雄浓墨重染，瓦静翘楞飞云霄；楚乔浅濡淡染，亭静人影动月门。亭子落座后，楚雄寥寥几笔孤舟横，凫嘻鹅戏于侧，燕雀追逐春日，卧柳横截入水，垂钓水底秘密；楚乔的小舟却掩影飘柳后，未闻爽籁发却也清风生。淑然则拉一幕薄雾轻罩，插两株湖边柳望风，游三只天鹅巡逻，再点兵棕榈、桂花站岗，严实守护着小屋私语。楚娟也没有流连花柳映边亭，似乎刻意延展淑然的笔墨，小屋旁杨柳笼烟如绛珠仙子弱柳扶风，与屋后劲松刚柔相济，还精心铺一径石阶通幽，给屋中人，也给自己。四画家首站亮“生图”，千秋各具。
方楚雄
方楚乔
林淑然
方楚娟
黄海森林公园，众人正围在楚乔老师身后，观摩他自上而下，由细而粗，一笔一气皴出水杉苍驳树干，无一赘笔，“啧啧”赞声不迭。楚雄老师悄默声走来，向围观人群横出手机，众人惊艳眼前一幅水杉林立、小桥横断、浅溪流光的美照，定睛看，竟是老师一帧写生，登时“哗”声阵阵。转眼看淑然笔下俏立的水杉姑娘，比肩亭亭，纤纤玉指相扣，指缝间天瀑直泄接流溪，一匹银绸的颜色；而楚娟风华勃发的水杉在远处漫笑着溪涧对影自怜的枯木，惹来独桥上游人指指点点，相映成趣。佳作一幅一幅，喝彩声一浪一浪。
方楚雄
林淑然
方楚乔
方楚娟
在海棠园，楚雄老师布局谋篇留出几幅吴冠中的大白墙，曲桥下浅池中一尾尾锦鲤活脱。目睹大师先是顿笔横拉，然后依心中鱼儿体态弧弯，鱼身毕现，左右两撇擦出腮鳍，再两笔鱼尾游然，最后在鱼头来一个三角形勾出鱼吻，眨眼功夫，一行红鲤鱼贯而出，叹为观止。原以为，在方大教授背后的淑然老师，难免被遮星蔽月，事实上，她的山色树影、水光云霞、花鸟生灵所弥漫的仙逸之气总能让人如沐薰风悦目赏心，同道称其为营造意境的大家，真是怎一个方嫂了得！他們几十载夫妻携手，兄妹同好，天地咫尺，同谱一曲曲“灵秀之歌”，可谓人间三色桃花竞春色！
方楚雄
第二章 聚首极弯相思
第三天游览大丰中华麋鹿园。乘电瓶车绕行一周，停车喂了麋鹿拍了照，便开始两小时的写生。小丘坡上一族枯枝老树攫取了一众画家的视线，他们践约式蜂拥而上，分而列坐，齐齐在土坡前铺张朝拜。我四方打听，得知这树名叫“极弯相思”。极意的“极”还是极目的“极”？宁折不弯的“弯”抑或弯委忍辱的“弯”？不得而知。也无从知晓，时值暮春，它们已然绝望枯死还是翘首逢春重生。只惊叹，眼下的面貌与树名是何其契合。哦！得望断几个秋，方可出落如此枯槁！它们遗世独立，抱着残香望尽烟波尽头，在守候那一苗还将为自己点燃的烛光吗？那一刻，伫立于画家们身后，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与他们同频，似乎读懂了他们的取舍。
方楚雄
林淑然
方楚乔
陈年发
方楚娟
黄萍
陈炜
朱光荣
凌少艾
潘美贞
方楚雄老师散笔枯墨顺势而擦，逆锋而蹭，沙笔飞白处便裸露了老树年轮的斑驳，顺逆锋交错处，干结天成，最后放牧几头麋鹿，慰藉老树的沧桑。林淑然老师的麋鹿最是耐看，一眼为园中之麋，再看是荒旅中驮重远涉的人生，三顾仍是麋还是鹿，却已撞破心扉。方楚乔老师仍旧斯理慢条，看破世事般把颓败化为田园。陈年发佛系盘着腿，与老树吟哦对酌，心迹或顺或蹇亦畅亦舛在纸上延伸；江泽桂刷扫笔法，一扫黄土坡，一刷浅滩绿，先铺排故事的背景，再让相思安身立命；方楚娟演绎了宋代无名氏那首凄吟船篙的《竹枝词》：“想当初，绿叶婆娑……历尽多少风波，受尽多少折磨，莫提起，一提起，清泪洒江河。”泽桂夫人黄萍心领神会，为竹枝词漂了色加了注；陈炜前景凋零，远景烟苍，引据老树缘生缘灭来附和；朱光荣只勾勒情深处油尽灯枯的槁木容颜，不问孤寂独步高坡望尽天涯的来时路；凌少艾则填了一首绝句，半树一麋三分天，平仄有致；挥笔弄墨不到一年的画坛新星潘美贞也不负高师，苦涩的词汇化作焦墨漆上树干，交代了老树的荣枯，却不纠结残枝的绝望，努力回放曾经的憧憬，以旁白的身段对不谙世事的麋鹿说：活好自己。
一树相思谢幕，百折戏词登台。念独守孤灯的痴情，恨捻熄烛火的负心，都无碍物换星移，日升月落。
余论 心念、念外
欣喜此程能与广州市政协书画院副院长苏小华老师同行。曾被她的《春乎、秋乎》迷晕，惊为天人之手所摄遗落人间的一张底片；也曾被她的《秋风乍起》掀翻，为那雏鸭团簇而成白玉兰的巧思，更为那不被树轮收留漂泊落入花蕊的伤秋之叶。曾慨叹，何等澄明朗静的心境才借得大千香囊的清芬，缥缥缈缈洒落在她笔下百千幽兰嫣卉上。此行心心念念要看她作画兰花，但苏老师一路谦逊笑称，在班主任（方楚雄老师）面前不敢露怯，故而一程峥嵘不露。终于，在海棠园合作大画“海棠依旧”时，未渲无染的宣纸上，一茎粉绿叶托白海棠在纯静无苔的雪域芙蓉出水。未触花叶手沾露，未近花香已沁心，那清美、那玉粉，令你屏息不敢挪动，惟恐一惊香消玉陨。
苏小华 春呼？秋呼？
苏小华 秋风乍起
另一心念是期盼能亲眼观赏到广州最顶尖的《爨宝子》碑临摹者李卓祺老师的书法。也终于在合作画“海棠依旧”落款时如愿以偿。虽然抱憾未能看到他亲书蜚声书坛那青出于“端朴若古佛之容”的《爨宝子》碑字体，但他的行草题款也见轻盈处飘逸流畅，如“棠”字之冠；厚重处朴拙平稳，如“依”字收笔最具爨宝子碑味那一捺。看着他左手一笔一画走笔逆水行舟，与其说他手握的是支笔，不如说是一根杵，在磨盘中旋研转磨，流出琼浆玉液。
合作画
合作画（局部）
李卓祺
李卓祺
采风活动尾声，大巴上，大家笼在旅途倦乏中迷瞪入睡。手机“叮”一声，一枚水墨大牡丹惊艳四座。执念的倔枝携朴厚的新叶拢着披蝉翼轻纱的牡丹仙，像新雨后一扇荷叶掬着一捧银河滴露。崔静梅这朵牡丹，并不设色天香国色的雍容华贵，却如画家其名，静有梅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气韵，是我心念之外的惊喜。
盐城写生六天，海门青龙港层染堤岸的夕阳，如皋水浍园余韵不衰的三色桃花，东台黄海国家森林公园飒爽列阵的水杉，大丰中华麋鹿园新鹿逐老树，盐城海棠园依旧笑春风的海棠花，以及大纵湖漫曳轻风的芦苇，还有温蔼可亲的老领导和一众画笔不辍的谦谦画师，都一一在我心中挂影。
郑板桥故居墨香不远，墨客们已在心里期待下一次的相会！
2024年4月28日完稿于沉香书屋
作者简介：
谢春玲
香港大学哲学博士。退休前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研究领域包括甲骨文句法、现代汉语语法、汉字形体演变。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出版专著两部：《殷墟甲骨刻辞空语类研究》、《汉字精解字典》。
爱好古文字书法，作品曾多次入选国内市、省、全国及港、澳、台书法作品展，也曾在美国、日本、香港等国家和地区展览，并被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永久收藏。2019年，甲骨文书法作品入选“纪念甲骨文发现120周年甲骨文书法作品国际大展”，被中国文字博物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