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治国散文: 我 与 妻 子

文摘   2024-11-17 18:12   山西  



讲忻州故事.传秀容美名





燕治国散文: 我 与 妻 子


编辑制作 张国光



知青岁月

小时候,我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世界,看着一河流水,做着农家孩子的梦。先是期望力大如牛,打架时能赢了所有伙伴。后来就十分眼热板船的大汉:他们的身子是铜铸的,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放着亮儿;他们的嗓子是铁打的,一声吼喊,震的山上直往下掉土粒儿。每当板船汉吼起来,我就疯了一般往河边跑。可总有些闺女媳妇比我腿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河边,和船汉一勾一搭地唱起山曲儿来。船汉们唱得极粗极野,女人们一点儿也不在意,嘻嘻地笑着,没皮没脸地唱:青山那绿水一道道沟,想哥哥的日子在后头……

黄河岸边

 女人们一挑逗,船汉们一个个呆了傻了,满身的滚刀肉顿时就塌了架。那时候我觉得女人真能坏了事情,她们嘻嘻一笑,便将铜头铁汉化了。
    到上学时,有多嘴的邻居逗我:“二子好俊,婶给你说一个媳妇儿。”
    我便把这婶当作美帝国主义李承晚,瞪大两眼,拳头攥得生铁蛋一般,恨不得一头把她撞到河里去。
  读到中学,我最大的愿望是坚决考上大学。听说同学中有眉目传情的,我觉得无聊可恨。自古道儿女情长英雄志短,我认定他们不是成材的料。
  可是儿时那种愤怒,毕竟就少了几分。有女同学来问话,觉得心倏然间缩紧,血在周身涌动,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一时间想起小和尚和老虎的故事,越想越心跳,不由把头低了,死盯着自己脚上一双牛鼻子布鞋,浑身发热,犹如炮烙一般。

口外沙山

 到1966年,这种惶乱很快消逝了。各高校的招生简章贴满了校园。在我眼里,那是猎猎飘动的旗帜,那是熊熊燃烧的火焰。报答父母报答老师报答祖国的神圣时刻终于来临了!
    “文革”一声炮响,打碎了我所有的梦。高中住满五年之后,我和我的同学们一把火烧掉课本,含泪离开被烂纸覆盖的校园。我回到村里,先是在副业队挑水和泥,后到砖窑脱坯烧砖,之后又学会耕田锄地。
    漫漫时日,将我一身活力消磨殆尽。我噙着旱烟袋,冷冷地看一街的“牛鬼蛇神”如何被人凌辱;又强忍着泪水,吞咽母亲端来的高粱面条。没有乐趣,没有期冀,没有书读。我在一片泥泞中行走,心冷得直打哆嗦。
  我苦熬日月,不知道这种日子会不会有个头。我学会了忍受。我挑着粪桶,默默地穿街过巷,把鄙夷甩给鄙夷我的人们。
  只是忍受不了父母的眼睛。

祖孙回乡    

从我记事起,家里便一贫如洗。我上小学用的抄本,基本上是我的左胳膊。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从来没有度过暑假。一到假期,就自己去赚下一个学期的费用。或是当小工,或是代教,或是到河边货船上扛盐包。我曾经发誓挣脱这种贫困,把一家人从艰难竭蹶中解救出来,可是我失望了。下死力劳动一天,能得到几毛钱的报酬。年底七折八扣,还得再给队里倒贴。我何以养活父母?我连自己也养不活!
  可是我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吃饭时,父母那样地看我,好像我成了这样,全是他们的罪过。我一皱眉头,母亲颤颤地不敢说话。过年父亲借到十块钱,先打回二两酒来,要和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喝上一盅。

  《西口情》缘

父母紧着给我张罗婚事。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小县里好女如云,一听我戴着眼镜挑大粪,魂儿先吓掉一半。父母能证明我不是右派反革命,却无法证明我会持家过日子。有胆大的来相亲,一看家里那番破败景象,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扭头就走。也有不嫌弃的,先索价几千元,然后愿意把闺女扔到火坑里来。
    家里不能待了!
  我纠集了几位同学,参加队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编我导我拉二胡我打铙钹,把生产队的破房子震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排演到夜半结束,男女们都走了,我守着火炉,一袋接一袋抽着苦涩的旱烟。
  不想这小小的宣传队出了名。县里领导带我们去慰问北京插队知青。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她——大峪大队知青女孩杨桂芝。

未名湖畔 

 慰问归来,我们请几位北京姑娘来队里教舞。杨桂芝会跳《草原上升起不落的红太阳》,还会跳《金珠玛米亚古都》,于是也被请到我们队里来。
    教舞总得给吃饭,第一家先轮我。当我把客人领到家中时,把母亲吓坏了。她掀缸揭坛,把家里一应库存都拿将出来。有红枣、有杏瓣儿、有一小罐猪油、一小袋大米,还有几块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的水果糖。
    那时候我脸上像着了火,真想一头扎到河里去。
    不想她倒不计较,挽起袖子好一阵忙乱。边干活边和我母亲拉家常,说的是我们那儿的土话。见我依旧发呆,便笑着说不妨读几页书去。
  她说土话,自然不地道。说完了,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引得邻居们贴在窗户上瞅啊瞅啊,觉得北京人也不怎么可怕。
  临了,她拉着母亲的手,笑微微地说:大婶,再见,麻烦您了。

杭州疗养

后来我到邻县一座电站工地当民工,受命组织一支文艺宣传队。“大权”在握,便着人把她招来了。我们白天排练,晚上到工地演出,演完就留下来劳动。我拉着满车石渣,在围堰上磕磕绊绊地奔跑。她呢,在后面使劲推车。两个人累得喘不过气来,全无搭话的心绪。大雨劈头盖脸往下浇,冷得人牙齿打战,腿肚子直抽筋。她抢过拉绳,发狠往前跑去。透过雨雾,见万千民工如蚂蚁攒动,全无人的模样。大喇叭里喊着口号,声音跌在河里,化作鱼屎和泡沫。到了冬天,我们背冻土块。我说,女的就免了这差事,有责任我来担着。她不听,弯倒腰让人搁百十斤重一块,蹭着冰河往前去了。先还见泥汤淋在红绒褂子上,慢慢远去,像一点跃动的火苗。
  我心里怦然一动,才知道北京城里也出这种倔强女子。又觉得心里紧得慌,实在不忍心让她和其他女孩子受这般苦楚。

赛罕坝

 若遇重要演出,我就熬通宵编剧本——那年头剧本好编,不过从一个模子里往出倒腾而已。一晚上写一台戏,临明还可以打个盹儿。
    写完拉开抽屉,不由一愣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码了一条太行山牌香烟。另一个角落里,一堆北京奶糖正甜甜地瞅着我。
    我受不了这个。没出息的眼泪就挣出眼眶来。我心里说,这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心的姑娘呀!就觉得阴霾的脑子里豁然闪出一丝亮儿。
  家里捎话来,说又为我找着对象了,完全符合我离家时撂下的条件:苦出身、不识字、会喂猪。
  就在那天,她被电线杆砸倒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赶快带人将她安置在一孔破窑洞里。我忘了自己的糟心事,尽心侍奉她,直至她醒过来。

呼伦贝尔

 我们成了朋友。那年月不兴谈情说爱,夫妻间说话也得留点神儿。好在她很快被招工,回到县城去了。以后我也离开工地,到县里一家煤窑上班,总算成了领工资的人。之后,她母亲从千里外赶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一应衣物被褥,都是从北京带来的。县里人说,想不到穷家薄业的燕家,白捡了一个侉侉媳妇儿。
  熬倒“四人帮”那年,我邀集高中几位同学狂喝猛吃一顿。我们这些老后生,像一群冬眠的虫子,突然就醒了过来。我们还想捡起破碎的心愿,编一围美丽的花环。
  因此,当我被选定参加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时,心里委实高兴。妻子支持我下乡,但是她说,社员们最烦工作队,他们一来,村里就不得安宁。她希望我下去参加劳动,其余时间看看书写点文章。

呼伦贝尔

 这一走,就是一年。工作队的任务,是让农民继续学大寨。社员们见我不爱管事,不像捞官的角色,就把一肚子怨愤说给我听。说得我没了心劲,干脆找一提包小说来看。接着写了两篇小说寄到省城的《汾水》杂志,蒙作家杨茂林热心引荐,年底时接到省文艺工作室的一纸借调令。
  那一年我真高兴。没想到步入三十以后,竟然有了这样一个机遇。若是早几年,我提起包就走,来去绝无牵挂。只是当时母亲卧病不起,妻子带两个孩子,上的是“三班倒”。女儿尚小,儿子还未断奶。两人六十多元的工资,若分作两头,怕是怎么也花不过来。
  何况是借调。

南疆库尔勒

 母亲流泪挽留我。父亲不说话,我却感到他心情的沉重了。全家借住的房子要拆,几个月之后,一家人将无处安身。本来商量好要盖房呢,父亲忧郁的眼睛对我说。
    妻子正准备上夜班。她是电厂汽轮机运行工,上班时丝毫马虎不得。女儿三岁,听说我要走很久很久,抱住我的腿说:“爸爸走,妈妈哭……”儿子睡着了,小嘴一吮一吮,摇晃着脑袋找奶吃。
    这一夜,我抱着儿子坐到凌晨。当妻子挟裹着冷风回来时,我对她说,我不走了!
    “你应该走。”她说,“山里头出一个人,不容易。家务事我会照料好的,你放心!”
  我还想说,她用眼睛止住了。
  我们一直坐到天亮。她说,她已经想好了。她断奶。她挑水。她买粮。她伺候老人。她想办法租房子……

南疆库尔勒

山风从河道里穿过,拍打着我们那间小屋破烂的门板。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墙上立时就是一层薄霜。窗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把凌晨几缕阳光死死地挡在外面。小儿子在睡梦中直往被窝里缩。女儿头前,笼着一团隐隐的雾气。她也睡了。满脸倦色,只眉宇间显露着她的刚强。晋西北的山山水水,把这位北京知青过早地磨炼成人了。而从今往后,她要挑起这样一个家庭的全副重担!
  我就那样走了。激动被惆怅淹没,热泪汩汩地淌回心头。走时,她说,你可要争一口气啊!
  每月接到她汇来的钱。除我的工资外,她再贴两元,凑成四十整数。我心想存上三五十元,过年时全家能开心地乐上一回。可是哪儿能呢?买书多了,吃饭就没法保证了。老家有人来,想给孩子们带点吃食,竟连一点结余都没有!

祖孙

 终于可以探家了。太原到大同的火车,把我吐在风雪弥漫的阳方口车站,然后乘汽车在百十个山头上盘绕,车向西北,车向西北——
    傍晚时分,我找到自己的家。她在信中说,新找的房子宽敞明亮,且炉灶甚好——天哪,那是怎样的宽敞明亮呀!一缕缕黑烟从炉盖边冒出来,把墙壁熏得油毡一样。她呢,咳咳地猫在炉台旁,不时挥手赶走飞在头顶的烟蛾儿。女儿袖了手,小大人般坐在炕头上,满脸烟灰,满脸鼻涕和眼泪。胖儿子满炕奔跑,一脚将一只碗“当”地踢到地下,吓得妻子一转身——
  昏黄的灯光下,北京人又黑又瘦。待看清是我,先是一愣,随后扑了过来!
  她哭得好伤心呀!
烟雾中吃过团圆饭,一家人说不来的欢乐与高兴。儿女把我带回来的几个面包捧在手里,以为那是天底下最金贵的仙品。妻子引我在地下转圈——一月供应十一斤白面,她存下半缸;走时腌下的一小罐猪肉,只少了上面漫着的一层猪油。靠着乌黑的墙壁,奇迹般戳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母女

 一年多以后,一家人都到了太原。工资之外,不时有稿费寄来。我养了花,又在小院里开一方菜园。我真想让她从此享享清福。山沟里的苦,她算是吃尽了。
  只是人到中年,要办的事情还很多。我经常外出组稿,家里依旧是她带着两个孩子。以后我到北京读书,一走又是四年。回来时,女儿已经读完初中,而她也咬着牙读完大学课程,家里一时有了好几张文凭。
后来,知青回城政策放宽,岳父母一家希望我们也尽早回去。几经犹豫,我觉得回京后,要蹬着自行车满城奔跑,包括住房安置一切都得重来,真是不想折腾了。我对妻子说,你决定吧,我听你的。妻子笑着说,我能说什么呢,嫁狗随狗呗。

金婚那天

以后回京机会很多,户口办回去以后,有几家单位邀我就职。妻子工作手续办到北京某机关,后来又办回来了。我们留在太原,留在熟悉宽厚的原单位。她后来成为供职部门副研究馆员,我在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两个孩子都回到北京,忙着他们各自的事情。
我们相伴着往前走,直到永远。

石梅湾

  1986年夏初稿于武乡县王白墕村

原载《热流》1986年10月号

各刊物转载及收入文集时均有增补改动

2024年11月14日再校改



作者简介


燕治国,山西省河曲县人。1966年高中毕业后下过乡、当过煤矿工人、机关干事。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78年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任小说编辑,期间就读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曾任《山西文学》副主编、山西省文联副主席、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主要作品有《西口三部曲》:民歌卷《西口情歌》、散文卷《西口漫笔》、电视连续剧卷《西口情》。另有中短篇小说集及晋军崛起精品典藏版《小城》,散文集《人生小景》《人生小路》《渐行渐远的文坛老人》《先生们》《酒都杏花村》,报告文学集《人生进行曲》及影视作品《王家大院》《小城》《漫漫西口路》《娘娘滩》等和小戏、多场歌剧、歌舞剧若干。作品曾获山西省文学艺术创作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家》、《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等。



国光




忻州大剧院上演剧目


忻州大剧院 


更多活动,敬请期待

点击二维码购忻州大剧院演出票更优惠


v

关注“忻州故事”订阅号
获取演出更多资讯

投稿

邮 箱:512440714@qq.com  

微 信:13935024662

编 辑:梁俊杰


【免责声明】

1.凡注明来源的作品,均转自其他媒体,目的在于公益性分享,若作者或版权人不愿被分享或侵权,请及时通过微信回复,我们将及时回应或删除。

2.部分图片来源于互联网,版权归属原作者。 


忻州故事
讲好忻州故事,传递忻州声音,促进忻州发展。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