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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时代“宏大叙事”中的日常人生
薛原|上海交通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主任、副教授
本文系微信公众号专栏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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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图书奖(Deutscher Buchpreis)是当代德国最具声望的文学奖之一。自2005年以来,该奖所嘉奖的德语作家都是文学界颇有积累和声望的中青年作家。德国图书奖获奖作品的主题相当丰富多元,从不缺乏社会批判的勇气,也总能触及历史、社会和个人灵魂深处的伤痛。2024年10月24日获奖的作家玛蒂娜-海弗特(Martina Hefter)著作不多,她的获奖小说《嘿,早上好,你怎么了?》(Hey guten Morgen, wie geht es dir?)是她的处女作也是目前出版的唯一一部小说。
本次图书奖评委把票投给了这样一本由文学“素人”带来的,情节单一、人物不多和篇幅不大的小说,委实让人有些惊讶。评委会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巧妙编排的小说,“当数字游戏和真实感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时,又会发生什么?小说以一种引人入胜的方式将艰辛的日常生活与神话人物和宇宙维度结合在一起,在忧郁与愉悦之间穿梭,对信任和欺骗进行了反思”。这段评语显然避开了小说所揭示的,今天欧洲社会现实中充满矛盾和伤痛的一个部分,这恰恰是该书独特魅力所在。小说以既诙谐又诗性语言,在貌似松弛的网络爱情的故事中,展现了欧洲人在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困顿中寻找价值和慰藉的生存危机;这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故事:数字资本猖獗的时代,普通人如何在宏大叙事中以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安然度日?
玛蒂娜-海弗特
小说中的主人公是 50 多岁朱诺·伊莎贝拉·弗洛克 (Juno Isabella Flock),是原东德城市莱比锡的独立舞者,生活岌岌可危,还要照顾患有多发性硬化症的丈夫朱庇特。作为莱比锡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她即将在慕尼黑公演,但她仍忧虑下个月的房租,为自己的困窘的生活发愁,甚至为了节省开支,总处在节食的饥饿状态。她按照惯例向萨克森州文化基金会和莱比锡文化局提交了资助申请,并附上了详细的概念、成本和融资计划。这种资助紧张地维持着她并不宽裕的生活。丈夫朱庇特是一个小说家,在他的作品获奖之后,也获得了一笔不错的资助。两人逐渐在生活的困顿、辗转和消耗中失去了与对方交流的能力。
在一个个不眠之夜,朱诺开始在网络上与一个尼日利亚的“爱情骗子”贝努聊天。据报道,在欧洲和美国每年都有几千万美元通过网络被转给了非洲骗子。今天我们谈及数字资本主义或殖民主义这个话题时,很少将情感关怀这个因素考虑进资本增值的版图。诈骗者在社交媒体平台或约会门户网站上创建虚假个人资料并假装恋爱。小说中WhatsApp、Telegram Facebook-Messenger,gmail等社交软件用即时信息、视频通话以及分享耗费时间和感情来提升用户粘性。为促进资本增殖,这些社交软件不仅仅以付费订阅、流量变现等机制诱导方式延长用户的使用时间。这些社交媒体平台也默许这样的跨国“爱情交流”成为可能,使得这种以网络为媒介的新形式的殖民文化被构建。深陷这种数字殖民文化的人们也屈从于欺诈与被欺诈的模式。这种互动模式成为一种新的网络文化。他们中的许多人通过行骗赚了不少钱,另一些人则通过被骗收获了快乐。而这显然不再仅仅是钱的问题。每年都有很多西方白人妇女热衷到非洲度假。她们并不像那些飞往泰国或菲律宾的欧洲男人那样夜夜笙歌。那些飞往加纳或肯尼亚的白人妇女,一年陪伴她们的“男朋友”两个星期,给他买 T 恤、披萨和金表,并支付他的手机费、侄女和侄子的学费。她们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付出,事实只要足够富有,就可以去肯尼亚、巴厘岛或冈比亚,找一个情人男孩,给他买披萨,送他新手机。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想象,有朝一日,这个“未来的丈夫”会站在她面前,放下拉杆箱,把她抱在怀里,从袖子里的某个地方掏出一朵玫瑰,或者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嘿,早上好,你好吗》
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朱诺并不富有,她了解太多陷入爱情憧憬被骗光钱的女人的故事。当然所有上了骗子当的女人都不想看或承认那个她们早就知道的真相。一方面朱诺尽情享受贝努所提供的情绪价值,也在镜头前展示真实的自我感受,获得在目前现实生活中缺乏的那种心意相通和会心一笑的快乐。另一方面,她相当理性,等着贝努开口要钱,并准备好随时删除账户走人。而当贝努在视频聊天中试图将朱诺介绍给自己的父母时,朱诺才感到对方比自己更为真诚,甚至有一种自己才是那个爱情骗子的感觉,毕竟她向贝努提供的住址、年龄和婚姻状况都是虚假的。朱诺对西欧人的特权生活的理解并不是纯物质的——欧洲的富足程度不复当年。小说举重若轻地将“享有特权的欧洲白人”这个话题在许多微小而显著的细节中展示出来:无论是室内喷泉为背景的意大利晚宴,还是精品店里高跟鞋、绣满亮片的鸡尾酒裙,都展示着老欧洲生活的精致与品味。
这种欧洲的优越感在媒体报道的尼日利亚的现状中被放大了。尽管尼日利亚是非洲大陆最大的经济体,其的通货膨胀率高达 22%,当地政府的腐败无能,使得银行和货币系统崩溃,大约一半的人口生活在国家贫困线以下。尼日利亚总是出现在德国外交部的旅行警告页面上,出行必须做好被黑帮绑架的准备,尤其是在农村地区,而这种事不仅仅发生在有钱人身上。人们被警告旅行时切勿在夜间从陆路前往尼日利亚,应该避开阿布贾至卡杜纳的火车线路,因为该线路已经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作为尼日利亚的年轻一代,贝努的生活是完全无望的,他过着食不果腹,基本的生存安全得不到保障的生活,通过吸食大麻来麻痹自己。对他来说,被镜头虚化的朱诺充满魅力,没有丈夫,是一个正值盛年的成功舞者,简而言之,是一个让人爱不释手的女人。
而真实的朱诺则是一个年老、已婚、落魄的东德人。她来自西伯利亚,甚至不是一个血统上的德国人。她既没有钱没时间没精力也没有意愿将这个屏幕另一端的年轻人带到德国来,她也绝对不想到尼日利亚去找他。他们的之间的“爱情”是无望的。来自尼日利亚南部一个中型城镇的贝努从晚上 11 点开始就改用烛光照明进行视频通话,因为当地电力不足。在烛光中只能依稀看到贝努的脸被手机显示屏的光芒照亮,而他的身体和家具都消失了。 朱诺内心的巨大孤独和她在生活中的压抑在这昏暗的烛光中得到了疏解。深陷生活的困顿和无奈的朱诺在由中年到老年过渡的历程中迷失了自己,这种对自我存在价值的深度怀疑仿佛因为贝努的存在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自认识贝努之后,朱诺默默获得了一种新的自我认同,就像她在身上纹的那只野蜂一般。与蜜蜂不同,野蜂不生产任何东西,它们只在洞里产卵,为幼虫积累食物。能让它短暂的生命过得更惬意一些,也是件好事。
对于这种以网络为媒介形成的新的殖民文化,朱诺并不缺乏理性的反思。跳芭蕾舞的朱诺认为,芭蕾舞作为一种比强大的殖民国家更具殖民色彩的机构,与白人身体的理想化憧憬联系在一起。充斥着种族主义的陈腐观念的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科赛尔》《巴亚代尔》和《堂吉诃德》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深受喜爱。朱诺作为一个白人,可以自己决定是否让传媒中的内容影响自己,因为白人有不用面对种族主义的特权。而每当她在莱比锡街上遇到皮肤黝黑的男人时,她都会把目光投向别处。她慢慢意识到 “外来的耻辱 ”这个词的含义。这种日常生活中种族主义与数字殖民文化形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共谋。于是当贝努声称爱上她时,她的羞愧是层次丰富的。一方面她认为这种联系只建立在谎言之上,永远不可能走向现实。她也羞于让这一关系走向现实;另一方面,她感觉正在剥削贝努,而贝努是否还在试图剥削她并不重要。一次剥削并不能成为另一次剥削的理由。实际上,如果她通过与贝努的关系获得了快乐或是金钱(以写小说的形式),那么贝努就应该拿到钱,这才是公平交易。
《胡桃夹子》舞剧
这场爱情以朱诺拒绝贝努的求爱而告终。虽然朱诺因贝努的暂时消失而陷入忧郁和伤感,但这种感情随着贝努改换头像并重新上线而陷入一种不可知的模糊中,也许贝努并不存在,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当然也只是过眼云烟。 朱诺对这场爱情的注脚也显得格外愤世嫉俗:“世间万物都是由剥削制度构成的。金钱是自然界的第四种力量,与火、爆炸和冲击并列,产生于过剩的能量。” 似乎对金钱的渴望,对金钱的需求决定了世间万物的关系。朱诺甚至想在自己的一条腿上纹上钱字。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朱诺才会回想起曾经在不真诚的外衣下所包裹的真诚。德国作家玛蒂娜-海弗特(Martina Hefter)既冷静而睿智,用非常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笔调描画了一幅数字殖民文化背景下的欧洲生活画卷,对当代欧洲人文环境和个人生存处境做出了非常深刻并发人深省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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