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
汉语24-1周函
爷爷是前年查出的脑梗。
陪他走出医院时，我爸面色不改：“没多大事，把酒戒了该吃吃该喝喝，啥影响也没有。”我没说话，只低头盯着他把片子攥出的褶皱。
爷爷闷着声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又去办住院手续，他俩走在前面，我耳边响起爷爷的鞋在地上的拖沓声，恍惚间不知道回到多少年前一样冷的一个冬天。
爷爷兄弟姐妹一共八个，他是老大。从小家里穷，他八岁就得帮着别人拉炭，不认识字，数自己拉了几车炭，数完手指数脚趾，数完脚趾就知道能回家了。吃不饱饭，他就每次先只盛刚满碗底的。爷爷跟我说过，要是吃饭有剩下的，那就好，要是刚好吃完，就肯定有人没吃饱，而那个人肯定是他。
吃不饱怎么办呢，他就出去玩，玩得忘了就不饿了。踩在废旧的墙头上，使劲望哪个是北极星，一望就望去了北京。
爷爷去北京当了兵，第三年调到了汽教队当教练，教的挺好，学员爱跟他开玩笑，说老周同志认真负责，以后肯定前途无量啊。他就笑一笑，然后在指导员说要不要留队的时候拒绝了，说要回去给家里种地，养活一大家子人。
“干嘛不留在北京呢，挣得肯定更多啊。”我问我爸。爸爸把烟踩灭，说你爷爷就没上几天学，好不容易去到北京，老感觉自己是偷偷摸摸享福呢，哪懂那么多，他就知道再没人回去干活他弟弟妹妹就要饿死了。当时爷爷在后座睡着了，我们的车停在送我上大学路上的服务区里，当时的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再次走出那个小县城用了十几年，现在的他也忘记了四十多年前脱下军装的那一刻，自己敢不敢流泪。
后来回家，继续种地，拉炭，结婚，生了个儿子。当时提倡多生，我爷爷不敢，说多生几个花钱多，还有几个兄弟要帮扶，养不起。他一心顾着家里，买块猪肉切两刀，第一刀分开给爹娘送去，第二刀切开送给我最困难的二爷，剩下的精打细算，看能让我爸吃几天。他有次干活伤了眼睛，大夫说吃猪肝对眼睛好，奶奶就每天早上出去买婴儿拳头大小的一块，回去片好放到小碗里，他就偷偷藏到我爸的碗底，说娃娃吃，吃好了好好念书，咱们家以后可指望你。
家里人多，长大了就都能干活，慢慢日子也就好了，但人也坏了。我爸也去当兵，爷爷放心不下，给了钱让我三爷去北京看我爸，怕自己啥也不懂耽误事，最后三爷带着他儿子在北京玩了三天，宾馆是我爸给订的。我问我爸爷爷知道了什么反应，我爸盯着车道，说你爷爷能有啥反应，说玩高兴了也值。拿了不知道多少块肉的二爷分了家后在背地里讲周老大做事不凭良心，只顾着自己家好，舍不得接济兄弟。他拿了吃的肉，还想把人身上的肉一块扒下来。爷爷不说话，自这以后开始喝酒。
人心散了，也就不怎么来往了。清明节给祖宗上坟，各家自己管，泾渭分明。爷爷带着红香苦酒，一个人烧了自己的半生。
小时候，我上幼儿园都是爷爷接送我，把我送到班里，书包妥帖挂在椅背上，给我说要听老师话好好念书啊。放学他就在门口的老桂花树下等我，问我今天高不高兴呀，想吃点什么呀，然后把我头上的桂花瓣捡走，抱起我回家，日复一日。因为当过兵，所以爷爷的姿态很挺拔，那时他臂膀有力，走路稳健，从不拖沓。
爷爷还会些木工，给小小的我做过青蛙，小木剑。他还问战友要来几块木板，用墨线量好，拿锯子切割，还会榫卯结构。雏形打好后看我能不能坐，我高兴坏了，看他把老被子拆了，揪了一块又一块棉花，缝到小花布里，最后套在木椅子上，我就有了一个小沙发。
从那时起爷爷就一遍遍讲从前那些故事，我也听着这些一天天长大，走出了那个县城，到了省城读书，放假了才能回家见他，到现在考上大学一年到头见一两面。对这些故事也从一开始的愤慨，到了无奈。因为我知道一些人从此与我的人生再无瓜葛，于是我把他们扔在了过往的尘烟之中。我也从未打断过爷爷的这些重复的叙事，因为我知道他的一生都没有逃脱，于是他病了，被这些泥泞绊住了，走路再也不利落了。
我爸说你爷爷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了，少问他以前的事。我觉得他说的是气话，因为前几天爷爷对着他喊我三爷的名字，可我问爷爷记不记得给我写的小诗，爷爷在视频里对着我笑：
金猪猪，银猪猪，全都买了给猪猪。
买飞机，买汽车，孩子快乐又高兴。
讲文明，懂礼貌，善良诚实好宝宝。
不生病，不害怕，福安佑你一生好。
文字来源 | 周函
图文编辑 | 张思跃
责任编辑 | 王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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