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说到:“大户人家,哪家都有只为讨好,能昧着良心说话的小人!四老爷是过分了一点,心是好的。倒有人说,四老爷忘恩负义,欺侮孤儿寡母,所以眼里荣不下这个侄儿!四姨娘你听听,说这种没有天理的话!”
“四姨娘,”秋月赶紧又叮嘱,“这话你可放在心里。”
“当然!我知道轻重。”四姨娘又叹口气,“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语未毕,只听外面脚步杂沓,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别慌里慌张的,慢慢儿说,别吓着了姑太太!”
四姨娘入耳便知,是吴嬤嬷!听到最后一句,急忙迎了出去,果然是吴嬷嬷带着两个丫头,匆匆而来,其中一个是她屋子里的锦葵。
“什么事?”她问。
“老太太不行了!”锦葵答说,“老爷交代,请四姨娘陪着姑太太去看看。
听得这一声,四姨娘转身就走,门帘一掀,跟震二奶奶迎面相遇,“怎么?”她问,“是不是该送终了?”
“是的。”四姨娘说,“姑太太上床了吧!”
“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四姨娘跟秋月等人,七手八脚地伺候曹太夫人穿戴好了,搀扶着出了堂屋,只见回廊、甬道都添了灯火,五六个丫头每人手里一盏细绢宫灯,高高照着,一递一声地关照:“姑太太走好!”
等曹太夫人赶到,老太太已是气息仅属。满屋子鸦雀无声,阿筠眼圈红红的,拿小手掩着嘴,怕一哭出声来,便好自制。病床的帐子已经撤掉了,连环跪在里床,手拿一根点燃了的纸煤,不断地凑到老主母的鼻子下面,纸媒一亮一暗,证明还有鼻息。就这样,自李煦以下,都是愁眉苦脸地在等候老太太断气。
就在曹太夫人走向床前时,自鸣钟突然 “当”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吓一跳,床上却并无动静。等钟声一歇,李煦说道:“十一点,交子时了。”
曹太夫人没有理他的话,做个手势,只有震二奶奶懂,将烛台挪一挪,能照到病人脸上。于是曹太夫人俯下身去喊道:“娘、娘!”
居然有了反应,老太太动了一下,震二奶奶便帮着喊:“太姥姥、太姥姥!姑大太特为从南京来看你老人家。你知道不?”
“娘、娘!”曹太夫人也说,“女儿来看你老人家。”
像出现了奇迹,老大大竟能张眼了!震二奶奶赶紧亲自将烛台捧过来,照得她们白发母女彼此都能看得清楚。老太太昏瞀的眼中突然闪起亮光,涌现了两滴泪珠。
“娘、娘!你别伤心。”曹太夫人用抖颤的手指去替她抹眼泪,但等手指移开,双眼又复合上了。
震二奶奶立即将烛台交给在她身旁的四姨娘,伸手到老太太鼻孔下探,脸上浮起了一阵阴暗。
接着是连环拿纸煤去试,一缕青烟,往上直指,亳无影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于是阿筠失声一恸,大大小小都跪了下来,一齐举哀。走廊上的下人,亦复如此,然后哭声一处一处往外传,间壁织造衙门的官员匠役亦都知道李老太太终于去世了。
“姑太太、老爷、各位姨娘、大爷,”吴嬷嬤跪在地上大声说,“请保重身子,不要再哭了!老太太福寿全归,喜丧。”
江南有“喜丧”这个说法。老封翁、老封君,寿跻期颐,享尽荣华,
死而无憾,不但无足为悲,而且留下有余不尽的福泽,荫庇子孙,反倒是
兴家的兆头。
这个安慰孝子贤孙的说法,很有效果。首先是大姨娘住了哭声,来劝“姑太太节哀”,接着李煦为震二奶奶劝得收拾涕泪,衔哀去亲自料理老母的后事。
“老太大养我六十五年,罔极深恩,怎么样也报不尽!” 李煦垂着泪对总管及其他管事的奴仆说,“这最后的一件大事,务必要办得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的。你们总要想到老太太平时待你们的好处,尽心尽力去办。”
“怎么敢不尽心尽力?不过,老太太一品诰封,寿高九十三,这场丧
事要办得体面,金山银山都花得上去,总要请老爷定个大数出来,才好量
力办事。”
钱仲璿的话刚一完,李煦就接口答说:“一点不错,量力办事!该花的一定要花,花得起的,尽管去花!”
“是!”钱仲璿答应着,不作声也不走,像是有所待,又像是有话不便说的模样。
李煦心里有数,便即说道:“你把刘师爷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