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姑娘,你请坐啊!”
“四姨娘千万别这么称呼!叫我秋月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你是姑太太面前得力的人,又是客。秋姑娘,你请坐!不必客气,坐了好说话。”
秋月依旧守着她的规矩,辞让了半天,才在一张搁脚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芹官长得有桌子这么高了吧?”
“早有了。”秋月答说,“六岁的孙子,看上去像十岁。”
“倒发育得好?”
“壮得像个小牛犊子。”
“阿弥陀佛,要壮才好!” 四姨娘说,“姑太太也少操多少心。”
“何尝省得了心?上上下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这回不是震二奶奶拦着,还把那个‘小霸王’,带了来呢!”
“怎么呢?”四姨娘问道,“想必是爱淘气,所以叫人不放心?
“正是这话,淘气得都出了格了!有次玩儿火,差点把房子都烧了!”
“这么淘气,就没有人管他一管?”
“我家 ‘老封君’的命根子,谁敢啊!”
秋月口中的“老封君”,便是曹太夫人,她的“命根子” 自然是芹官——曹颙的遗腹子,单名一个霑恩与霑衣双关的霑字。又因为落地便是重孝,“泣下霑衣”之衣,自然是“麻衣如雪”,却又怕养不住,名字上不敢把他看得重了,所以依 “芹献”之意,起号 “雪芹”,小名“芹官”。
芹官有祖母护着,没有人敢管,长此以往,岂不可虑。四姨娘近来对曹家特感关切,不由得失声说道:“照此说来,竟是没有人能让他怕的了?”
“这倒也不是!总算还有个人,能叫他怕。不过要管也难。”
秋月还待往下说时,四姨娘摇摇手拦住了她:“秋姑娘,你别说!等我猜一猜。”她想了一下说,“这个人应该是你们现在的这位老爷?”
曹家现在的“这位老爷”,自然是指曹頫。不过曹家下人都称他“四老爷”,因为曹頫在本生的兄弟中行四。秋月点点头说:“真是一物降物,那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有见了四老爷,倒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倒是怪事! 这位四老爷,我也见过,极平和的人,为什么那么怕他?”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凭良心说,四老爷真个叫‘恨铁不成钢’——”
原来曹頫感念伯父栽成之德,恨不得一下子拿曹雪芹教养成人,能够替他的手,承袭织造,才算对得起故去的伯父与堂兄,现存的伯母与寡嫂。所以从曹雪芹刚刚扶床学步时,便板起脸处处管教,曹雪芹就不曾见过“四权”的笑脸。久而久之,连得曹頫自己都养成了习惯,譬如跟清客谈笑正欢时,只要一见这个侄儿,笑容自然而然地就会收敛。加以这两年只听见曹雪芹如何淘气,曹太夫人如何护短,自更无好脸色给侄儿看。这一下,曹雪芹也就更怕见四叔了。
“照这么说,大人或许还会为了孩子怄气?”
“怎么不怄?”秋月对曹太夫人,真是赤胆忠心,唯独这件事上头,为四老爷不平,所以不觉其言之激切,“怄的气大了!要不然,四老爷怎么赌气不管了呢?”
这在四姨娘就不解了!“大人为孩子怄气的事,是常有的,说过就算了。”她问,“莫非还真的怄气?”
“由孩子想到别处,事情就麻烦了。”秋月摇摇头,不愿多说,“总而言之,是非多是旁人挑拔出来的!”
“挑拨什么?”
话一出口,四姨娘便悔失言。明明见人家已不愿深谈,却还追问这么一句,倒像是有意追索人家隐私似的,会遭人轻视。
秋月有些为难,不答似乎失礼,照实而答却又像自扬家丑。而且说了真相,责任也很重,万一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会生是非。
见她踌躇的神气,四姨娘更觉不安,“我不该问这话!,她说,“反正你总不是挑拔是非的人。”
这句话很投机,秋月觉得跟她谈谈亦不妨。这样转着念头,平时一向为曹曹頫不平的那股气,不免涌了上来,越发要一吐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