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宽:清华简《成后》《昭后》及其史料价值

学术   2024-12-30 14:30   四川  

清华简《成后》《昭后》及其史料价值


黄德宽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


清华简《成后》《昭后》两篇,原编联为一卷,简长约41、宽约0.6厘米。简背有序号,分别编号,三道编绳。《成后》有9支简,《昭后》有7支简,前者部分简残损,后者各简基本完整。原无篇题,今各以首两字名篇。据简文内容,成后为周成王,昭后为周昭王。两篇简文字体风格相同,文辞简古,内容深奥,多四字韵语。简文涉及西周早期有关史事以及成王、昭王的治国理念,是在楚地传抄的亡佚已久的重要历史文献。根据我们的初步研读,对两篇简文略作介绍和讨论。

 

一《成后》

《成后》是一篇记述成王以史为鉴、“毕力念古”、“由则作绍”、以图光厚王业的文献。简文以第三人称叙述,内容由三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是先追思历史,再阐明因循先圣哲王,敬慎治理朝政的理念(图一:1、2)。

简文开篇“成后念往,恭皇丕戒”,意谓成王追思往古先圣哲王功业,敬慎光大其大法[1]。这两句不仅引出下文第一部分,也有总括全文的作用。简文首先追思了尧、舜、禹之功业,谓“文奠禹浚,甸度从则,厥成其重。因干其休,保□□□,□□□忒。上帝有绰,咸戡不服”文奠,可能指尧“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协和万邦”的功绩[2]。《论语·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3]孔子对尧的称颂可作为“文奠”的注脚。禹浚,显然指为多种文献所记载、广为流传的“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的治水之功[4]。上帝有绰,大概指舜“象以典刑,流有五刑”“惟刑之恤”[5]。咸戡不服,盖指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威服”[6]。简文在称述成王追思往古先圣哲王德业之后,接着强调“今在后嗣”“复周初则”,谓后世帝王,要遵循往古先圣哲王之道[7]。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克殷之后,“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8]。武王追思先圣王从神农、黄帝到尧、舜、禹,并分别褒封其后裔,与本篇简文称述成王追念尧、舜、禹事迹可相印证。

第二部分简文先述文王、武王奉天命克殷、奠定周王朝基业,并“陟配上帝”,福佑后嗣子孙;然后谓成王继承王业,遵循旧则,协民祭祀,因而享有上天赐予的福禄,为庶姓所顾念。

呜呼若哉,元监初序,规度四荒,远猷光图,惟德称用。乂辟不秉,悛民非彝,替文兴素。因常由干,休辞时降,文武受度。丕唯皇后,陟配上帝,嗣孙云固。由则作绍,毕力念古,介民承祀,嗣天氐禄,庶姓咸顾。

简文第三部分前段先说:“皇王作起:高宠今后。长辅深载,初元乂后。皇载吉凶,婴辟宾帝。奉彝咸树,非彝文圣,章显卫内,少摄远后。”简文称述成王得到文、武王高宠而年少继位,周公摄政当国,肱股周室,辅翼成王,建立礼仪制度,使民之非彝者能明通礼法,礼乐之治彰显于周邦。摄政七年之后,周公则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9]。关于周公摄政的事迹和功业,《尚书》保存的多篇周公命诰以及先秦文献的有关记载,可与简文所述内容相互参证。简文后段则述成王延续武王的睿智,谋虑道之不立,不取私驭,唯建设重臣辅卿,慎置职任,敬勉王事,善纳谏言,祭祀不绝,永葆社稷,光厚公侯。

这篇简文虽然文辞简约古奥,但结合《尚书》有关篇章以及相关文献对西周早期历史的记载,其文辞所表达的内容基本上可以得到合理解读。


二《昭后》

《昭后》以记事开篇(图一:3、4):

昭后元年,乂辟员旧,一日壬辰赏罚。十有一祀,以猷丕休,延及宠子。天劝甚申,厥德有止。

根据简文记载,昭王继位元年,于一日壬辰行赏论罚,以安抚治理前朝众旧臣。十一年,为谋求丕休,又将赏罚之举延及众位王子。因此,上天申勉昭王有德。

简文开篇是以第三人称叙事介绍历史背景。在交待历史背景之后,简文变换为第一人称叙述,以“鸣呼若哉”“呜呼敬哉”,分别引出两段昭王的申诫之辞。

呜呼若哉,永念□□,孔嘉员旧,天牧在下,水监文武,为民父母。失惟戁辅,庶俊曰未。蚩尤若在,今我何作于民,而䁝昏皆改,异乃天威。元配百姓,民之初始。皇天昭威,日月失行,兆我庶人,湛秉哲明。

第一段简文的核心意思是,受命代天牧民的昭王,自戒要效法文王、武王,为民父母,任用良佐,畏天之威,深秉明哲。简文强调,天呈异象乃是皇天昭示其威,“天牧在下”,要畏天之威。董仲舒谓:“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10]董仲舒的论述可作为理解简文“异乃天威”“皇天昭威”的参考。

呜呼敬哉,毋闻虐情,嘉条幽情,光天荐荐,保乂慎德,丕显若兹懋长。先人有言,君言不讳,可弇可章。毋自隳有命,简简汪汪,以事侯王。大揆胥序,桀受暴疟,文武由昌。今朕念之,上下祷祠,肆执方圆,贯彝秉中,绥服神光。俾难远遁,神民无怨,前恶乃亡。

第二段简文主要是昭王关于治国理政的训戒和自勉之辞,强调要体察民情,保乂慎德,光大王业;告诫臣属毋隳废王命,勉力从事;强调天道有序,夏桀、殷纣暴虐无道,招致天罚,文王、武王则受天命而昌盛。最后,自戒要汲取历史教训,恭敬祭祀,执持法度,“贯彝秉中,绥服神光”,以安神民,远离灾殃。


三 史料价值

《成后》《昭后》两篇简文是关于西周早期史料的新发现,初步研读简文内容,可以看出简文反映了西周早期历史和王朝政治的若干信息。《成后》从追思尧、舜、禹等往古先圣哲王到称扬文、武王及周公之功德,进而展现成王遵循文武之道、光大周室的治政理念。《昭后》记述昭王继位后,效法文武,为民父母,整饬朝政,畏天之威,自警自戒,以夏、殷覆亡为镜鉴,敬勉政事,以行王政。两篇简文虽然叙述角度不同,但内容颇有关联,反映了成王、昭王的治政理念,与《尚书》等传世文献以及金文、简帛有关资料可相互印证,丰富了我们对成王、昭王时期王朝政治的认识。

关于西周早期诸王的功绩,恭王时期的史墙盘铭文有以下概括描述:

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抚有上下,会受万邦。讯圉武王,遹征四方,挞殷畯民,永不巩,逖虘髟,伐夷童。宪圣成王,左右绶糂刚鲧,用肇彻周邦。渊哲康王,宾尹亿疆。宏鲁昭王,广笞楚荆,唯贯南行。[11]

史墙盘称颂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各王的主要功业,涉及成王、昭王的颂辞都较为简单。“宪圣成王”,其“左右”弼辅(周公、召公、毕公等)团结亲附且威武,因而能开拓奠定周邦疆域;“宏鲁昭王”广伐荆楚,贯通南方道路,以获取铜料资源[12]。成王、周公事迹,典籍记载较多,而昭王事迹记载甚少。《史记·周本纪》:“昭王之时,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13]昭王一世,《史记》所记短短不足30字。关于昭王在位年数,《太平御览》卷八五引《帝王世纪》为51年,《竹书纪年》所记为19年,唐兰根据西周铜器铭文确认后者是正确的[14]。《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推定昭王继位元年即公元前995年,十九年末(前977年)卒于汉水[15]。关于“昭王南巡狩不返”一事,见于《左传》僖公四年及《竹书纪年》《楚辞·天问》《吕氏春秋》等文献记载。唐兰梳理出昭王时期金文52件,据此认为,“昭王前期曾经东征”,昭王十六年、十九年“两次南征,也可得到确证”。除了东征东夷、南伐荆楚两大战事,金文还记载了昭王举行有关礼仪祭祀大典以及巡狩、赏赐诸侯重臣等重要活动,大为丰富我们对昭王时期历史的认知[16]。

《昭后》篇记载了昭王继位元年对前朝旧臣进行赏罚,应当是为巩固统治、纲纪朝政而采取的重要措施。在总结殷商覆灭教训时,西周初年诸王特别强调重视对老成人等旧臣的使用。《诗·大雅·荡》:“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17《书·康诰》:“汝丕远惟商耈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18]“西周早期“殷鉴不远”,因此,诸王都能以殷商覆灭为镜鉴,重视任用旧臣,遵循故法。简文关于昭王“乂辟员旧”“孔嘉员旧”,与这一背景是相符的。昭王十一年,“以猷丕休”,将“赏罚”举措“延及宠子”,很可能是昭王面对荆楚蠢蠢欲动的形势,对王室内部进行的一次整肃,以便稳定朝野,毕力南征。这大概类似于武王在兴师伐殷之前的训诫臣僚、“毕立赏罚,以定其功”[19]。根据以上初步研读,我们认为这篇简文是昭王史料的重要新发现,作为训诫之辞,简文直接表现出昭王的自警自戒以及效法文武、为民父母、畏天牧民、敬慎治政的理念。根据有关金文资料与这篇简文内容综合来看,《史记·周本纪》所记昭王时“王道缺微”不一定符合历史实际。《国语·齐语》记载管仲曾对齐桓公说:“昔我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远绩以成名,合群叟,比校民之有道者,设象以为民纪,式权以相应,比缀以度,竱本肇末,劝之以赏赐,纠之以刑罚,班序颠毛,以为民纪统。”[20]在管仲看来,昭王、穆王都是治天下的圣王,能够“世法文、武远绩以成名”,并采取了多种治世举措,金文与本篇简文等出土文献提供的直接史料,可证明管仲之言不虚[21]。

经过初步解读,我们认为《成后》《昭后》两篇简文涉及西周早期诸王史事,保存了成王、昭王的治政理念,简文主要内容可与传世以及出土文献相互印证,具有重要史料价值。至于两篇简文形成的时代、流传情况以及文本性质等问题,还有待于后续开展进一步的深入探究。


注释

[1]简文原作“共皇不戒”,读为“恭皇丕戒”。共,读为“恭”,指敬慎不懈。《书·尧典》“允恭克让”,孔疏引郑玄曰:“不懈于位曰恭。”《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249、250页,中华书局,2009年。皇,《逸周书·祭公》“汝其皇敬哉”,孔晁注:“皇,大也。”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第94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不,读为“丕”,大。丕戒,犹“丕训”“大戒”。古文《书·君陈》:“王曰:‘君陈,尔惟弘周公丕训。’”孔传:“汝为政当阐大周公之大训。”《庄子·人间世》:“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成玄英疏:“戒,法也。”(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解》,第161页,中华书局,2015年。

[2]《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尧典》,第249、250页,中华书局,2009年。

[3]《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第5402页,中华书局,2009年。

[4]《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禹贡》,第307页,中华书局,2009年。

[5]《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舜典》,第270页,中华书局,2009年。

[6]同[5]。

[7]因简2~4残损,这部分关于如何效法先圣哲王的具体内容有所缺失,无法全面了解。

[8]《史记》卷四《周本纪》,第163页,中华书局,2014年。

[9]同[8],第169页。按:简文“皇载吉凶”之“凶”当指管蔡之乱,“婴辟宾帝”,盖指周公辅翼成王、宾服天帝之命。“少摄远后”,指周公在成王年少时摄政,致政后则北面就群臣之位。

[10]《春秋繁露义证》卷八《必仁且智》,第253页,中华书局,2015年。

[11]史墙盘铭文采用宽式释文,主要参考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文物》1978年第3期),并参考其他学者意见略作调整。

[12]以上释文和解读主要参考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文物》1978年第3期;李学勤《论史墙盘及其意义》,《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

[13]同[8],第172页。

[14]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卷四,第197页,中华书局,1986年。

[15]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夏商周断代工程报告》,第69、70页,科学出版社,2022年。

[16]同[14],第197~302页。按:据金文材料,昭王在位期间,曾命周公子明保“尹三吏四方,授卿事寮”(作册令方尊、方彝),命“明公遣三族伐东国”(鲁侯尊),又有“王伐东夷”“东夷大反”等记载,见于鼎、小臣簋、旅鼎、疐鼎、师卫鼎等;记载昭王南伐荆楚的,如:“王南征”(小子生方尊、启尊)、“王南征,伐荆楚”(埶驭簋、过伯簋、作册夨令簋、中方鼎、史墙盘等);记载昭王巡狩、举行重大礼仪等活动的,如“王狩于视廪”(员鼎)、“王出狩南山”(启卣)、“王大耤农于諆田”(令鼎)、在宗周“王祼芳京,肜祀”“在辟雍,王乘于舟,为大礼”(作册麦方尊 、“王大禴于宗周”(臣辰父尊、卣、盉)、“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中觯)等。上列关于昭王时期的金文材料,有些器物的断代还存在分歧,唐兰的意见为大多数学者所认可。

[17]《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1193页,中华书局,2009年。

[18]《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康诰》,第431页,中华书局,2009年。

[19]同[8],第156页。

[20]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218页,中华书局,2002年。

[21]唐兰在梳理昭王时期金文材料时,就注意到这条材料,并认为管仲所言,表明昭、穆两王“不是图安逸而是想经营四方的”,“周王朝的政治制度,大概一直到昭、穆两代,才比较完备”。参看[14],第198页。

本文原载《文物》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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