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联社 | 板凳坐穿惟求真 - 读陈山榜学兄《尘世手记》

文摘   2024-12-20 05:00   陕西  

板凳坐穿惟求真

——读陈山榜学兄《尘世手记》及其他


(一)
不久前同学小聚,陈山榜学兄向大家馈赠了两部新著:《尘世手记》《颜李学派研究史略》(河北人民出版社202410月版)。前者是自传性综述,后者是关于清初北方学者颜元、李塨的学术专著。两部新著右上角都印着一行小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中心学术成果”。


陈山榜学兄是河北定州人,身材不高,诚朴实在,小眼儿眯眯,笑容俨然,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看上去颇具佛性,似乎是枯坐书斋冷板凳,与世无争做学问;一开口,那嗓音却嗡郁回旋,荡漾着几丝强悍,显示了他“谈笑风生血气涌”之特性。


作为大学同窗,我与山榜兄接触其实并不多。大学时代,他已拖家带口,娶了一个媳妇,生了三个小孩;入学之前,他是具有十年教龄的语文老师,由于政策的阳光尚未普照大地,他一直没有“入编”,上学时没有工资,一家人的生计陷于贫困;但他走路依旧神态轩昂,说话底气充沛,并没有所谓“贫困户”的落魄与颓丧,后来他戏称自己是“隐性贫困”。由于年龄差距较大,上课时坐得老远,我与山榜兄接触有限,对他艰难求学时的窘态知之甚少,印象里他言语不多,一旦开口,则铿锵有力,甚至隐隐具有几丝倨傲之色。他似乎有一种怒怼全世界的潜意识。这一点疑惑,在了解他的入学经历后,我才找到了答案。


在《尘世手记·自序》中,开篇就是一段令人稍感讶异的谦词:山榜为人,至卑至微。虽然退休时,学校人事处在我的退体证上赫然写了干部二字,但是在行政方面,自己连个科员级别都没有。如此自谦,卑微到尘埃里,看似站位很低,其实兀立云端。拿到书本,粗略浏览,我发了一条微博,说了三点感触:其一,谦卑何其过也。天生英华,必经困苦玉成而已。其二,剖析何其深也。一步一回首,一字一滴血,可谓至文也。其三,著述何其丰也。老牛深耕田野,书生刻苦著述,虽无艳丽色彩与烈火着锦,其静水流深之志、百川归海之态,在字里行间毕现矣。并附诗一首志贺:


    饱经风雨惊回首,笑谈尘世几曾经。

    猛虎啸傲陷沟壑,鸾凤亦曾翔低空。

    艰难困苦玉汝成,徒手码字起雄风。

    人生无炫大云飞,天高地阔叹蹭蹬!



(二)

为了写这篇文字,辗转反侧,苦思冥想,总想找几个“惊煞人”的词汇,来概述山榜兄及其著述的特色;可是寻寻觅觅好几天,依然不得要领,那就像山榜兄那样,直抒胸臆,直奔主题吧!


我把山榜兄这篇自述的特点,归纳为两个词:血性磨难;枯坐深耕。至于准确与否,那就不论了。因为,再恰切的词语,总有其多义性与局限性嘛。

先说第一个特点:血性与磨难。一般地说,一个常年坐在冷板凳上做学问的人,似乎很难与“血性”二字相连。在世人的意象里,学者总是文质彬彬,穷经皓首,周身流溢着儒风雅韵,开口之乎者也,滔滔不绝,闭口正襟危坐,睥睨四方;既令人尊敬,也受人讥嘲。大家敬重他们在一个浮尘喧嚣的时代里坐得住,在浩如烟海霉味浓郁的资料中抽丝剥茧做学问,几分执拗,几分顽固,几分可耐,世人称之“腐儒”,也算恰如其分。这其实就是如今那些学问家的真实影像与尴尬处境。

然而在山榜兄的文字中,很难嗅到“腐朽味道”。因为他的一腔热血与激情随处发散,高邈处如云如霓,低洼处如沙如泥,甚至还有几分可乐与叛逆。1972年冬天,他在参加定县短期教师版培训班时,一个同学在他的留言册上写了几句顺口溜:“谈笑风生血气涌,风流才华留下名。你要问是哪一位,师训班里山榜兄。”


山榜兄点评说:“虽不无溢美,但我确实给领导、老师们留下了一定印象。尤其是那个不理智的‘血气涌’,更是抓住了我的性格特点,给我以诚挚的规劝。多好的同学呀!”——不过我觉得,与其说他把这位同学的话视作“规劝”,不如说当做了“点赞”。因为,在此后许多年里,他并没有丝毫改正,而是继续发扬光大。

且让我们盘点一下他的“血性磨难”之种种表征:

其一,回忆亲人,血脉贲张。他说,伯父从小“聪明勤劳”,从未读书却成了村里的秀才,他从小寄居伯父家,伯父教他《三字经》《百家姓》,他因为晚睡,经常尿炕,伯父一家总是在第二天晾晒被褥,从无半点责怪,“呜呼,何其亲也!”他说叔父“机智勇敢”,抗战期间参军入伍,光荣牺牲;婶母在家守节,坚贞顽强,抚养女儿之余,对侄子山榜百般照拂,“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皆夭折,故我出生后,全家人皆为我提心吊胆,婶母抱着我吃百家饭,烤百家火,以求成人”。他说父亲“性淳朴,寡言语,勤于事,明大义,虽未入学读书,但却知识满腹”,抗战时期参加游击队,光荣负伤,弹片残留手背,触碰能动,他问为何不去医院取出呢?父亲却拿出定县人武部开具的就医证明,自豪地说:“这是我的一朵光荣花,就让它伴我终生吧!”父亲曾教导他说:“老百姓过日子,种花不如栽柳,养鸟不如养鸡,养狗不如养贤妻。”这番教诲,令他一生铭记,他家从来也不养狗养鸟。



谈及老母亲,他用了四个词:慈祥、贤惠、勤劳、顽强。他说母亲“孝父母,亲姊妹,和邻里,勤针织,阖村称贤”。在山榜出生之际,老母亲恍然想起一种民间说法:“把孩子手指咬断一节才能长大成人”,于是心一横,将他左手小指咬去一节,使他成了终生“残废”。遥想彼时彼刻,母亲心头的滴沥鲜血,直如奔腾江水,呜咽涌流,为了孩子长大成人,“咬牙断指”,承受了怎样的摧筋拔骨般的心灵折磨!


山榜兄早年,经常苦读到深夜,点灯熬油,痴燃日月,加之生活贫困,营养不良,时常头痛,先后两次栽倒晕厥,母亲得知老母鸡炖黄芪、天麻可以治疗,“毫不犹豫地将仅有的两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亲手宰杀,为山榜治病”。母爱弥天,覆盖儿女一生,任何为人儿女者,都应铭记恩德。老母亲积劳成疾,罹患哮喘,有一年春节想吃牛肉,可是市场上买不到,山榜听说县城鸿宾楼有售,于是晚上九点出门,步行三个小时,午夜十二点来到楼前排队,岂料第二天通知牛肉未到,只得第二天晚上重新出发、排队,终于买到了内蒙古生产的一块优质牛肉,“了却了母亲的心愿”。所谓“母子连心”,不过如此吧?


其二,玩赖蹭读,彰显天性。关于苦学,我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头悬梁,锥刺股”故事,说古代学子为了缓解疲劳,把发辫悬在房梁上,拿锥子刺激臀部,的确可歌可泣;《西京杂记》记载的西汉晚期丞相匡衡“凿壁借光”桥段,更是励志奇观。山榜兄的早年学习生涯,却是从玩赖蹭读开始。1956年招生季,父亲带他去村小学报名,可是因为年纪小,被拒绝,父亲悻悻而归,他却死活不肯走,经过一番玩赖转磨,当了一名“蹭读生”。学校设在土改时没收的一处富农家宅院,一年级任课老师姓任,上课铃声响过,教室里书声琅琅,山榜蹲坐在教室门外,远远地听老师讲课。这样子蹭读了一年,他的成绩居然拔尖,虽未惊天动地,却深深打动了任老师,直接让他跟着进入了二年级,后来顺利升到六年级。他感叹说:“没有请客,没有送礼,没有吵架,更没有诉讼,一股耍赖皮似的求学真诚,居然解决了我的入学难题”,他因此总结了一条人生格言:“真诚最易动人。”岂不然哉!



其三,刻苦自学,独自破冰。1965年至1977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段波浪翻滚、剧烈晃摇的特殊岁月,期间的起伏与颠簸,运动与厮杀,悲鸣与呐喊,动乱与回归,不是这篇小文可以厘清的,故不做剖析,只是简述一下山榜兄的自学之路。首先,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他从头到尾深读《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俯而读,仰而思”,俯仰之间,心领神会,思绪翩飞。对毛主席诗词,更是顶礼膜拜,“诗词高为艺术顶,思想更为万世英。主席下笔开生面,一洗万古凡赋空”。其次,是学习马列原著,那时风行天下的一系列领袖经典著作,如《共产党宣言》《资本论》《法兰西内战》《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反杜林论》《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古典哲学的终结》《自然辩证法》《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等,他一一买来阅读,“一读进去,我就深深地被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深刻思想和高超精美的语言所吸引,不能释卷”。再次,修习文史与教育类书籍,《现代汉语》《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简明中国通史》《世界通史》《教育学》《心理学》等,这些广泛阅读,极大地提升了他的认知水平与工作能力。这是毋庸置疑的。


其四,77高考,历尽磨难。1977年,在邓小平同志主导之下,国家强力改革大学招生制度,产生了后来闻名于世的“77级学子”,山榜兄作为其中的一员,却因为莫须有的“家庭问题”,屡经磨难,在近乎落榜的危急时刻,他带着一腔热血入京到教育部上访,这才起死回生,补录进入河北大学中文系,我们才有机会成为了同窗;期间的跌宕起伏、艰难曲折、奔波抗争,不必细述,无论如何吧,他最终克服种种困难,赢得了进入大学的机会,值得祝贺!——此前的所有艰难险阻、委屈痛苦、怅恨怨怼,也就此消散了吧!


(三)
20211220日,冷风凛冽,寒意彻骨,忽然接到山榜兄微信,说出版了一部书《崇实与求是--颜李文化研究及其他》,要赐我一本,我俩约定次日碰面,岂料第二天大雪纷飞,天气奇寒,陈兄说改为快递吧。傍晚时分,就见到了这部708页的大著,真是砖头一般厚重呢。这是“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双一流文库”之一部,由该文库学科建设经费资助,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一部集成式学术专著,分为《颜元评传》《李塨评传》《张之洞<劝学篇>评注》《河北省志·教育志》《史志作品拾零》《前言、后记和随笔》六部分。


此前,我对山榜学兄的学术研究,知之甚少,甚至还有腹诽:老兄你做研究,就要把学问“做活”,让学问的光芒照亮世界,照进读者心灵。就是说,作为一个学者,你常年枯坐书斋做学问,也要让自己的学问“活起来”,腾云驾雾走出书斋,走进读者心底;不然,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那学问就会幻化成一潭死水,成为书斋里、书本里的存档而已。在了解他的学问深厚、学养源远流长之后,我的腹诽依然存疑;因为,如何将学问“通俗化”,为广大读者接受,成为读者甘之如饴的精神食粮,甚至还能够津津乐道,仍然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天下弄文字的人,都晓得著述之艰难。一字未安,寝食难安;一句未妥, 灵魂徘徊;一文未竟,时时推敲惦念,甚至梦里还会浮现与之相关的字词之魔影。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忐忑颠簸,自是常态。唐代苦吟诗人贾岛诗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咱老贾三年吟出来两句诗,刚一开口念诵,眼泪哗哗直流,您要是不欣赏呀,咱就要拂袖而去,归卧故山啦!



对于贾岛同学的苦吟苦想,一直很不赞赏,你如果没那份儿才华,干嘛要承受那份儿痛苦折磨啊?——所谓诗词歌赋,应该是一份儿刻苦与快乐兼备的事业。既要认真,也不必太当真;既要娱乐自己,也要愉悦他人。像老贾同学这样子哭哭啼啼作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我的这种“反动思想”,尽管不登大雅之堂,却可以让作者放松自己,倾情做事,深入开掘,著述有得;开怀畅饮,一醉方休,畅享人生。如此两不耽误,岂不快哉!


对于山榜兄做学问的具体情形,我不甚了解,但其日夜兼程、刻苦用功是必然的。这些年来,他出版各类学术著作13种、28册,可谓著作等身,近乎汗牛充栋,成为“颜李学派研究的大家”(清华大学王东杰教授语)、“对中国教育史学科建设有不小贡献的人”(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史分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主任杜成宪语),并成为国家修纂清史《李塨集》项目负责人。


遥想山榜兄夤夜苦熬,点点,滴滴,时时,刻刻,无不浸泡于学问的海洋里,一笔笔涂抹,一行行勾画,一页页撰写,那岂是一句“刻苦著述”可以概括的?数十个寒暑轮回,秋雨冬雪,漫漫长夜,他洞幽烛微,精研细磨,写了大量论著,并编纂《颜元全集》《李塨全集》,其用情之专注,用功之深入,用力之卓拔,可谓深广无际矣。实话说,我对颜元、李塨两位先哲,所知不多,在此须补一下课。


   
颜元(1635--1704),字易直,河北博野人,明清之际启蒙思想家、教育家,“颜李学派”创始人,早年倾心医学,嗜读兵书,兼通剑术,强调习行”“习动”“践形,史称“实学思想”,著有《四存篇》《四书正误》《朱子语类评》等。李塨(1659--1733),字刚主,号恕谷,乃颜先生弟子,继承先师衣钵,毕生弘扬其学说与思想,著有《瘳忘编》《阅史郄视》《平书订》《拟太平策》《四书传注》《周易传注》《传注问》等。


颜元、李塨,师徒二人,著述丰硕,卷轶浩繁,可惜古今知名度并不算很高。山榜兄作为颜李二人的隔世知音,数十年如一日,不辞辛劳,把他们的著作整理修订,并写了大量阐释性文字,可谓居功至伟。其专著《颜李学派研究史略》,对师徒二人的实学思想做了提纲挈领的梳理,他说:“实学,是一切实际有用学问的简称。自然科学是实学,社会科学是实学,而对它们进行概括和总结的哲学,更是实学。实学,它既来自实践,也是服务实践和促进社会进步的真学问。实学的发扬光大,必然会对我中华民族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进步起到巨大的促进作用”(《颜李学派研究史略·自序》)。


如此倾情研磨、勠力阐释推广“颜李之学”,山榜兄堪称功德无量矣。倘若两人泉下有知,当为之感佩不已,至于涕泗横流:知吾辈者,陈氏山榜也!且容吾辈鞠躬致谢!——我想,山榜兄当得起这一声来自天国的鸣谢!


(四)
《尘世手记》是一本铭记感恩的书。他在自序中说,尽管未能爵禄高登,职位卑微,总有许多的大恩大德不敢忘怀,这就是自己从一个极度贫困的乡野愚童,成长为任职国办大学的干部,这中间,每前进一步,靠的都是党的培养,国家的照顾,老师的教诲,尊长的关怀,同学、同事、亲戚、朋友的帮助。”

纵览全书,他感恩父母,感恩乡邻,感恩同学,感恩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这份感恩之情,弥天匝地,无边无际,笼罩全书;尽管他性如烈火,时常“血气涌”,毕竟也是“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文字间听心声。永远铭记在斯生斯世那些值得感恩的人与事,可谓良心与良知共翔也。在此,仅举一例,便可见一斑了。


当年他参加高考时,考场设在定县二中,他家住在距离县城二十五华里的赵村镇辛店子村。为了确保不耽误考试时间,他必须在县城寻找一个临时寄居处。临考前一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他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将铺盖、食物、文具装在车上,雄赳赳气昂昂奔赴考场,可是因为路上积雪太厚不能骑行,只能咯吱咯吱推着前进,后来求熟人搭乘一辆大马车,咣当咣当好容易进了县城,找到二中老师王瑜先生家借宿。王老师不在,他的小女儿王莉热情接待了他,并且为他准备餐食与床铺,他后来满怀深情地回忆:“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睡在温暖的热炕头,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如果考不好,我就真的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这位小姑娘了。”很庆幸他考得很好,尽管饱经曲折,毕竟迈进了大学的门槛。此后,他与王老师一家成为至交,且情深意长,往来不断。此外,山榜兄还把读大学期间帮助过他的同学开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以志不忘。点赞!


这篇文字,已经很长,就此打住。把我初次接到他的巨著《崇实与求是》时做的一首诗附在文末,以为结尾:


   当年靴城苦读书,如今往事俱模糊。

   颜李两翁弄学海,陈兄巨笔双峰出。

   攀登崇高抒襟抱,诚心求是润荒芜。

   一片痴情可对天,烛影摇红传千古。

20241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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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封面外均为网图侵删)   

文萃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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