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Echo创始人Stacy Horn：从一开始，我就努力让更多女性加入Echo

在广袤的网络世界中，没有任何地方能像 Echo 那样独特。20 世纪 80 年代，Stacy Horn 接触到 BBS 和 The WELL 等先驱网络平台，初次领略了在线交流的魅力。怀揣着打造一个包容多元的交流平台的愿景，她创立了 Echo，目的是汇聚不同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在网络讨论中常被忽视的女性群体。

Echo，全称为 East Coast Hang Out（东海岸聚会），是一个洋溢着东海岸风情的地方 —— 直率、幽默，充满艺术和媒体氛围，使得它在众多在线社区中脱颖而出。其中的成员不仅在虚拟世界中互动，还积极参与线下聚会，建立真实的联系，通过面对面的交流让这个在线社区焕发活力。

The Nexus：在创立 Echo 之前，您曾参与过哪些在线社区？这些经历如何影响了您创立 Echo 的决定？

Stacy Horn：我最早接触在线社区是在 1982 年。我当时在电信公司工作，有个同事把我拉过去，说：“你一定要看看这个。” 那是一个 BBS，上面全是《生活大爆炸》里那种可爱的宅男少年，我被他们的世界深深吸引。我开始跟他们聊天，但很快就发现，他们都以为我是男生！他们完全不相信我是女生。当我说服他们之后，他们马上兴奋起来，围着我问这问那。

几年后，1986 年，我进入了纽约大学的互动电信项目（ITP， Interactive Telecommunications Program）攻读研究生。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要去体验一下加州的一个在线社区 —— The WELL。这次体验让我大开眼界，很难用言语形容当时那种震撼。

在 20 世纪 80 年代，网络上的用户还很少，像我提到的那个 BBS，基本上都是男生在讨论技术问题。但在 The WELL 上 ，有一群聪明、幽默的人在讨论各种不同的话题和想法，体验完全不一样。这种交流氛围和广泛的讨论在当时是非常独特的。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如今的大型社交网络无法再营造出像 The WELL（还有 Echo！） 那样充满智慧、幽默和温暖的交流氛围。并不是说其他网络上的人做不到这一点，而是他们没有聚集在那些能够激发和鼓励这种交流的环境中。 

另外，在这里我要感谢 Ward Christensen，他是 BBS 的共同发明人，这个系统启发了我和许多人。他刚刚去世，我感到非常难过。我从未有机会感谢他和他的合作者 Randy Suess。

The Nexus：Echo 的哪些技术特性鼓励人们更加积极地参与对话和互动？在创立 Echo 的过程中，您遇到了哪些主要的技术障碍？

Stacy Horn：Echo 运行在当时可以获取到的、基于文本的软件上，并且至今依然如此。用户必须学习输入命令，任何操作都必须通过命令来完成。实际上，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交流的障碍。

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我主动给每个试用过 Echo 的人打电话，询问他们的使用体验，并提供帮助。我在纽约西村的公寓里开设了名为“Echo学校”的课程。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开始举办线下聚会 —— 这个想法最初源自我在 The WELL 上的经历。不过让我感到沮丧的是，很多时候我无法与网络上逐渐熟悉起来的朋友面对面交流，至少不容易，因为他们大多居住在加州或其他地方。因此，我决定将 Echo 定位为一个主要服务于本地的网络，以便人们线下交流。当然，我们欢迎其他地区的朋友加入，不过我并没有在纽约以外的地方做太多推广。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非常喜欢 The WELL 的西海岸风格。如果一个地方和你之前去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希望 Echo 能带给大家一种东海岸的氛围，让大家感觉就像是在纽约游玩或闲逛。

线下活动对 Echo 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带来了多方面的好处。通过面对面交流，人们与 Echo 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这让他们更有耐心坚持下去，克服各种技术上的困难。

巨大的技术障碍也令我苦不堪言。我当时找不到投资人，很多事只能亲力亲为。我不得不自学 Unix 等技术。我非常感谢那些愿意尝试使用 Echo 并帮助我和 Echo 生存发展的人们。我那时唯一的优势是电信背景，以及与电话公司斗争的经验。在那个年代，在线社区是通过电话线路连接的，而我知道如何从电话公司那里争取到高质量的线路。

The Nexus：Echo 的文化与其他在线社区的文化有哪些主要差异？如果一个来自其他平台的新用户加入 Echo，会感受到哪些“文化冲击”？

Stacy Horn：除了纽约式的沟通风格之外，我们选择讨论的话题也有所不同。东海岸的文化与西海岸存在明显差异。比如，我们的交流一直都更偏向艺术和媒体。纽约人的幽默也别具一格。但最大的差异很可能是女性用户的参与。从一开始，我就努力让更多女性加入 Echo。我希望 Echo 的女性用户与男性用户一样多。

The Nexus：在您看来，面对面的交流对线上互动有哪些积极影响？ 

Stacy Horn：我最初举办线下聚会的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和在线上认识的朋友们面对面交流。我觉得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事实证明，参加过线下活动的人，往往会成为社区中最忠诚的成员。线下聚会使我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增强了社区的凝聚力。

我还发现，线下聚会是处理冲突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我在 Echo 上最早学到的一课（现在听起来可能有些老套）就是：人们在网络上的行为和现实生活中其实差别不大。短时间内伪装一下还行，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很难长时间保持下去。最终，人们会了解你的真实面目。

所以，当一群人聚在一起时，除了美好的互动，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不愉快。人们会争吵，也会说出伤人的话。当冲突发生时，大家都期待我去解决。这并不轻松，我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当时我既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缺乏相关的技能，每次做决定时我都很纠结，生怕做错了。

不过，我发现线下解决纠纷要比线上容易得多，因此我会尽力邀请冲突中的各方参加下一次的线下聚会。虽然这种方法并不总是管用，但大多数时候确实有效。

The Nexus：会议主持人¹是如何塑造 Echo 的社区文化，并影响话题讨论方向的？您又是如何选出这些主持人的？

Stacy Horn：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假，但 Echo 的成功要归功于主持人和用户，而不是我。人们之所以喜欢 Echo，完全是因为他们，我只是很幸运地将他们聚集在这里。每当我遇到那些善于沟通、擅长调解矛盾的人时，我会邀请他们担任主持人。他们不仅会尽力化解争端，还会热情欢迎新用户，并保持讨论的活跃和生动。

The Nexus：在互联网早期，作为一位女性，当您加入到男性为主的在线社区，遇到了什么样的冲击或挑战？ 

Stacy Horn：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那个时候，社会性别歧视比现在严重得多。时间越往前推，情况越糟糕。我说的话经常无人理会，而同样的话如果由男性说出，却会赢得赞赏。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当时在线社区是新鲜事物，媒体对这一领域的兴趣与日俱增。我的存在更加罕见，一个女孩居然在运营计算机网络！大量报纸和杂志开始报道我，而这样的关注在其他情况下可能根本不会有。

The Nexus：Echo 以吸引大量女性用户而闻名，它的女性用户远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平台。您采取了哪些措施来吸引更多女性用户加入 Echo？这些努力对社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Stacy Horn：我在之前的回答中已经涉及到这个问题。为了吸引更多女性用户，Echo 在刚刚创立的那几年里为女性提供了第一年的免费使用。我知道男性用户对这个决定不太高兴，但当时绝大多数在线平台的女性用户占比仅为 10% 左右。而 Echo 却迅速成长为一个女性用户占比高达 40% 的社区。我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Echo 之所以能成功吸引大量女性用户，是因为当时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这件事，而且我作为女性的身份也起到了作用。当我走访一些妇女团体，比如 WAC ( Women’s Action Coalition，妇女行动联盟)，并询问是否可以向她们介绍网络空间和 Echo 时，她们都同意我的请求，并且认真倾听。

此外，我还确保有一半的会议主持人是女性。主持人定下了平台的基调，她们的存在为 Echo 营造了一个女性友好的氛围。当女性用户登录 Echo 时，她们会看到各个层面女性积极参与和主导的场景。Echo 赋予了女性话语权，使她们的声音得以被听见并受到尊重。

最后，我们还专门创建了几个私密会议，为不同群体提供安全的交流空间。其中一个会议仅限女性参与，确保她们能够在其中自由表达和讨论。

The Nexus：在运营 Echo 的过程中，您是否目睹过有人遭受严重威胁或骚扰？您制定了哪些政策来确保女性免受此类行为的伤害？

Stacy Horn：我见过有人被骚扰。有些男性在女性明确表示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后，仍然纠缠不休。因此，我规定，一旦有人骚扰他人，就会被踢出 Echo。如果有人说“别来打扰我”，那么你就必须停止你的行为。Echo上是这样规定的：

Echo 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骚扰。对于电子邮件和YO（YO是一种实时消息，可以发送给其他用户，并在他们登录 Echo 时弹出在屏幕上），虽然很难明确定义滥用、骚扰甚至偏见，但这里有一条简单的经验法则：如果收信人投诉，就要停止。（摘自 Whole Internet User’s Guide and Catalog²）

它的操作方式是这样的：如果有人令你感到不适，首先要求对方停止其行为。如果对方仍不配合，将这一情况反馈给会议主持人。如果情况仍未改善，请告诉我，我来处理。

The Nexus：您如何看待女性在网络空间中的参与现状？这些年来，情况是有所改善，还是变得更加具有挑战性了呢？  

Stacy Horn：有些问题已经有所改善，但总有一些人屡教不改。上网人数的激增使问题变得更加严峻，不仅仅是女性，每个人都深受其害。现如今，有太多的行为不良者通过互联网彼此联系，并且相互鼓动，放大了人性的阴暗面，使得恶劣行为更加猖獗。

Echo 一直是一个规模较小的在线社区，现在变得更小了，因此我没有直接管理过像 Twitter（我真不习惯称它为 X）或 Facebook 这样大型社区的经验。Twitter 曾积极努力打击虚假信息，算是一个好的开始，但遗憾的是，现在的拥有者恰恰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放大人性阴暗面的人之一。而 Facebook 过去会对可能含有虚假信息的帖子进行提醒，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类似提示了。

我说的虚假信息问题，其实有两方面。一是它的传播速度惊人，影响范围广泛，在这方面我们或许还能采取措施，有所作为。但更令人担忧的是，有很多人不去核实事实，毫不质疑地就相信这些信息。对此，我真的束手无策。

The Nexus：管理 Echo 这么多年，您在社区建设方面收获了哪些最有价值的经验？

Stacy Horn：之前有人问我，面对网络上的种种问题，我有什么对策。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减少匿名。人们躲在匿名后面，肆无忌惮地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公开发表恶毒言论，而且毫不羞愧，甚至引以为傲。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还想补充一点，那就是让人们在线下见面交流。这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我当时面对的人数相对较少，而且大部分人都住得很近。但即使是更大规模的在线社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虽然需要更多的努力和资金投入，但完全有实现的可能。 

此外，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来主持社区中的讨论，维持秩序。

The Nexus：Echo 是少数仍然存在的早期在线社区之一。这么多年来，是什么让您一直坚持运营 Echo？您有没有想过出售或关闭它？

Stacy Horn：最近处理一次在线争端时，我曾短暂地想过关闭 Echo。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但一想到没有 Echo 可以登录，我心里就感到非常难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个人与 Echo 社区的关系并不深入。虽然我参与其中，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 Echo 上，我觉得很多问题都难以处理，尤其是遇到线上冲突的时候，除非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到了一定时候，我开始将更多时间投入到写作上，对推广 Echo 的热情逐渐减退。写作是我从九岁的时候就想做的事。终于，我不再追求 Echo 的发展，并开始放下心防。现在，我觉得自己和其他的用户没什么两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最近的这次冲突才让我感到如此的无所适从。

The Nexus：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您认为在线社区将走向何方？在您看来，AI技术在调节和减少在线空间中的有害行为方面可以发挥什么作用？

Stacy Horn：刚开始创立 Echo 时，我满怀热情。尽管这份热情从未消减，但人性丑陋的一面还是让我大为震惊。我意识到必须想办法应对这些问题。虽然早该预料到，但当时的我太天真了。寻求解决办法的过程很艰难，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既能解决问题又能尽量减少伤害的方式。

Cyberville: Clicks, Culture, and the Creation of an Online Town

当我被邀请写一本关于“网络空间”的书时，我意识到，与其描绘一个虚幻的乌托邦，不如揭示它的真实面貌更有意义。于是我决定用真实的案例来呈现网络世界，但隐去了所有人的真实姓名，只有一个例外 —— 我当时觉得这个人会希望我使用他的真名，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他很高兴我使用了他的名字。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强调一个事实：网络世界并非净土，人们在网络上的行为往往比现实生活中更加极端。这绝对是一个需要重视和讨论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我希望自己当时能更加大声地敲响警钟。

AI 可能有助于管理不良行为，但我认为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有些人似乎把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尤其在政治方面）视为“低人一等”，认为他们不配得到基本的尊重。这些人无法或不愿考虑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感受。如果引入一个非人类的元素，可能会增加一种不真实感，反而加剧问题。不过，AI 作为工具也许会有它的用处，比如帮助识别和查找不良行为或虚假信息，以便由真人进行处理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