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瓦埠吃“湖水煮湖鱼”

百科   2024-08-07 06:03   安徽  

到瓦埠吃“湖水煮湖鱼”
高峰

曾听到一个故事,山里的外甥给城里的舅舅送鸭子,遥迢百里,拎两只活土鸭子,又背去一大塑料桶山泉水,特别交代,鸭子现杀,配原地泉水炖才好吃。照我理解,美食之美,在于原汁原味,没有想到,自然天成的任性,竟至于此。

突然想到几十年前,我初涉瓦埠湖,在陶店渡口等船时,来的不巧,轮渡才刚过湖中的恋子岗,往返也得半个小时以上,时值晌午,饥肠辘辘。突然闻到湖上渔船飘来的鱼香。同行者说,那是“湖水煮湖鱼”的味道。从此有了二三好友,哪一天泛舟瓦埠湖上,“船头烹鱼,水中煮酒”。

我们弃船登岸,直奔东大街的方先生家去,方先生是瓦埠一方嗜旧,文史渊博,爱好收藏。他的夫人为人热情爽朗,快言快语,又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用湖水烹调湖鲜。这一顿饭,我们品尝了银鱼炖鸡蛋、清蒸扁鱼和水煮瓦虾。饭后赏宝,方先生如数家珍。《皇清旌表节孝薛氏之墓》,一张皱巴巴的张树侯书刻之墓碑拓片引起了我们的兴致。方夫人在一旁不愿意了,数落道为了一块墓碑,差点送命,搬回来没几天,不是头疼就是脑热,于是夫人决断,将这阴气太重的的捞什仔坚决逐出家门。嘿,老方好了,一身轻松。随后。老方领我们逛老街、溜湖沿,访西古城、寻船塘……听他那口气,瓦埠湖是个大宝藏,水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未解之秘。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尽揽怀中。就像一个打鱼人面对湖水,有着无限的期盼。

瓦埠镇坐拥三面湖水,近水楼台,吃鱼当然要去瓦埠镇。当地所谓的能人,一是指能识水性又识鱼性,靠打渔为生的人。二是指烧得一手好鱼的人,大到丰硕的草、鲢、鳙鱼,小到玲珑的银鱼小虾,无所不能。

以前因为公干,多在镇政府食堂用餐,烧锅的叫老付,土生土长的瓦埠人,绝招便是一道“湖水煮湖鱼”。我曾经问过,是不是从湖里现打的活鱼送过来,刮鳞剖肚,抠腮去脏,洗净放进锅里,舀取湖水,撒上食盐,大火猛煮即可。老付笑笑,不置可否。

后来得知,只要有湖的地方,都有“湖水煮湖鱼”之说。因为湖水不比池塘沟河,开阔广大,水质清澈,水草丰美,深水浅滩,藻类和微生物多,“水阔凭鱼跃”,鱼开心快乐,能伸开“手脚”地生长,比如瓦埠湖独特的水体养育了口感鲜甜的鱼类。以前在乡下,拿根竹竿拍打池塘水面,就把水里的鱼吓得乱跳,稍微用劲就蹦到了岸上。关键还是环境差,村庄的排泄都冲进水塘,鱼有时都憋得喘不过气来,那样长大,能有一身好肉吗?

后来,认识了老付的儿子小付老板,他在镇上开一家酒店,子承父业,仍然以烧鱼最为出名,不过换成了烧瓦块鱼。但是,我仍然还想从他这里找到“湖水煮湖鱼”的答案。他对我说,你来早些,我先带你到镇北的码头去选鱼买鱼。

瓦埠湖虽然年轻,它的根基是浸在水底的古老的东淝河以及傍水而居的“君子镇”,这里曾是孔子弟子宓子贱涉水由楚使吴地方,遗下君子之风。而风物总因历史而引人入胜,美食又因历史名人之光而历久弥新。但是,瓦埠镇的历代大厨们,并没有花样翻新,别出心裁弄出“宓子鱼头”或“子贱鱼汤”之类,而固执地坚守着自然天成的本真烧法:“湖水煮湖鱼”。

湖风阵阵,帆影点点,我们从老码头跳上一只小船,一直往湖中叫湾地地方驰去,慢慢的,茫茫水中的一个黑点,变为一张大船,打渔人家,朴实憨厚。后来我了解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瓦埠集市无论怎样的红火,陶店这边的打渔人,从不到隔湖的镇上卖鱼,而是到七公里外的堰口集。

半夜起来煮干饭
男人吃完干饭下湖把活干

女人早上背着鱼袋到堰口集上转一转

这是流传陶店一带的顺口溜。打渔人常年漂泊在湖上,风里浪里,练就一身不凡本事,既识水性,更识鱼性,知道什么季节捕什么鱼,什么水域用什么方法才能捕到鱼……瓦埠湖鱼类众多,水产丰足,其中银鱼白虾,贵为名特。湖水茫茫,如狂风来袭,巨浪滔天,随时有网破船覆之险。过去打,是家织的小网和自制的小划子,甚至要下到水里。越是天冷,鱼越老实,越容易捕捞,天寒地冻,极尽艰辛。

付老板挑完鱼,余下的才去出售。其实,因为长期合作,船舱里备好的鱼,已经粗挑一遍,付老板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在精选,价格给的当然也不错。他对我说,要选那种白漂的鱼,颜色不能黑污,小肚肉厚,大不超过五斤,小不低于三斤,这样的鱼生长在二到三年间,鱼肉最为鲜嫩紧实。

吃鱼鲜为上,刚打上来的鱼,敌不过时间,不能长久搁置,离开湖水必须迅速来到厨房。手艺自存于心,只见付老板开始收拾,很快端出一盆切块后的鱼,一一吻上面粉,锅中倒油,烧至油热,放入鱼块,煎至表面淡黄,锁住营养和鲜味。以前用的菜籽油,好起油沫,改用豆油,清爽利索。煎好的鱼块下锅后,付老板转身,神秘地从角落里的一只水缸里舀水,是澄清好的湖水。付老板说,我们吃的自来水也是瓦埠湖的水,但是,那是经过漂白粉处理过的,失味了。

“烹鱼的灵魂是湖水,湖水是对鱼最好的眷恋,也是最好的演绎,湖水最后渗入鱼肉间,鱼释放各自的鲜汁,那种不可言传的复合鲜香”。大火烧煮中,一瞬间,仿佛整个瓦埠湖的丰盈全部纳入这鱼锅里。湖水煮沸,这是鱼与湖水在短暂分别后的再次重逢,方式决绝,各奔归属。

关于调料,付老板只是含糊又果断说到,该放的放,不该放的不放,因鱼因时而定,没有固定程式。比如煮沸后,在鱼肉刚熟的时候,撒少许姜片、葱花、食盐,无需其他香料。比如猪油,其实是个好东西,现在的人怕油,我们就不放或少放。

烧鱼之技,在乎高汤,高汤之制,在于湖水。煮的技艺在乎掌握火候和时间。首先大火,当仁不让,迅速烧滚,调为中火,最后以小火终结收汁,时长在二十分钟左右。什么是恰如其分的火候,付老板也没有说清楚。如果时间煮久了,肉散了,挑不起来。而时间不够,带有微腥。煮鱼的确是一个交融的过程,是肉眼无法观察到的微妙变化,无法捕捉的细节。

湖鱼要吃出鲜甜,那是鱼的至味,是吃的至味,也是烧的至味。

我是乡下出来的,小时候,觉得到了冬天生产队的池塘开始捞鱼分鱼了,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的鲜香,犹留齿间。没有想到,几次瓦埠之行,带给我的是迵异于童年的另一种灵魂深处的味道。那是我居于城中多年,再回到乡下,回归自然的体验。

烧好的瓦块鱼端上桌,一股鲜香直抵脑门嗓眼。卧在白雪一般汤汁里的鱼块,轻轻挑起,入口鲜甜,鱼肉紧凑细嫩,摄人魂魄。那是湖水的味道,湖风的味道,湖鲜的味道,最终都变成了乡情亲情的味道,是记忆深处历久弥新的故乡的味道

美食是最深的乡愁,一个人长大后,总有一些滋味留在心间,无论走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佳肴,最是念念不忘。郑板桥先生有诗云:“湖上买鱼鱼最美,煮鱼便是湖中水”,这个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单就食鱼来说,最懂真味,确是天下少有的怪才。

“湖水煮湖鱼”中的湖鱼和湖水,是古老的东淝河双重馈赠,藏在湖水中的古老法则,食之朴素,天下不能与之争美。这种原始的烹饪方法,天然去除雕饰。

瓦埠湖大桥开通后,老街上突然热闹起来,拐拐角角,脚步声响,人头攒动,呈现出家家卖鱼,户户称鲜的景象。游完吃后,人们总想带点回去,于是聚在老码头上,远处驶来的渔船一靠岸,出水的湖鲜即被哄抢而光。老渔场的大院里,妇女们在剖洗那种清一色的“腰皮”鱼,腌成咸鱼,剖开的肚子朝上,晾晒在院中的网架上,远远看去,横平竖直,犹如粗针麻线纳的巨大的鞋底。

以前去瓦埠镇吃鱼,从陶店渡口上船后,先给付老板打个电话,靠岸还早着呢,你慢慢煮啊。现在不一样了,湖西湖东,一桥飞架,天堑通途,几分钟即到,总让我怀疑速度太快了,鱼还没有煮透。付老板的“金瓦埠”酒店还在街头一角,食客盈门,生意极其红火,他还是慢条斯理地烧鱼煮鱼,滋味没变,外表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我倒不担心他经不住人潮的推搡,离开瓦埠湖跑走了,丢下烧鱼的秘传。我担心的是,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湖里的鱼越来越少,这个问题怎么办呢?

寿州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1965年6月生,安徽省肥西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成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刊》、《青年文学》等发表大量作品,著有诗集《水泊寿州》,现居寿州。


水泊寿州
文学创作和地方文史研究发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