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祠里拜叔敖

百科   2024-08-09 07:08   安徽  

                              发表于《新安晚报》2024年7月31日


孙公祠里拜叔敖

□高峰

  寿州城南有大塘,名芍陂,又叫安丰塘。陂是古代一种以蓄水为主的水利设施的通称,与稻作农业有关。后人考证,战国时期的淮河南岸,寿春城外水脉密布,沟渎贯通,芍陂大到超出你的想象,是这个巨型水利灌区的统称。芍陂的兴建,被后世称誉为“水旱之所不害,使官民有蓄和军国富饶,实为淮南田赋之本”(《楚文化概要》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一版)。

  在G237国道寿六路段十字路集右拐向老庙集的路旁,能看到那块“天下第一塘”的高大标牌。安丰塘北岸,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式的祠宇:孙公祠。这是专门祭祀孙叔敖的地方。面对一块清代道光年间的“芍陂三支源流图”碑刻,我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其中有一支竟然是来自六安龙穴山。我家住在山下的金家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仿佛是找到了自己的源头。

  一个人的仪式

  公元前6世纪,楚庄王时,国力鼎盛,大国令伊、一代之相的孙叔敖“宣导川谷,陂障源泉,堤防湖浦,收九泽之利”,他因修筑芍陂被司马迁喻为“堤防之设,始自楚相孙叔敖”。这句话里有深切的含义,堤防之设,难道不是一国之堤和一国之防吗?既有灌溉之利,又有安邦之功,一代春秋霸业,赖此而固。

  司马迁在《史记》里还送给孙叔敖一顶“循吏第一”的帽子。循吏者,公仆也。历史上的循吏不乏其人,做到“第一”,可想而知。按现在的话来说,当官既要固穷,又要固廉,关键还要做事,要有担当精神。

  历史上干净的人太多了,但是,干净不做事,求太平,仅是干净而已,没有留下任何实绩。孙叔敖清廉且有担当,这是史家笔下的“孤例”,在当下都有现实的意义。

  孙公祠建自何时已不可考,但从有记载的1400多年来看,兵燹火焚,屡修屡毁,鸠占鹊巢,陋而不废,似有神力在暗中相助。因此,用怎样隆重的礼仪来祭祀孙叔敖及后世治塘有功者,我认为都不为过。但现实的情况是,人们似乎忘记了祭祀这件非常重要的事。塘畔祠宇,幽微寂静,早已断绝了焚香叩首,诵读祭文,而是日夜独守清野,聆听蛙鸣蝉噪、水波呢喃,它孤独地守着内心的那份宁静,它在等待着有觉悟的人为它重开祭典。

  去年,我去了一趟都江堰。回来后,真是感慨万千,我甚至要为孙叔敖打抱不平了。同为江山社稷的治水工程,李冰筑堰,有儿子相助。如今,都江堰玉垒山麓的二郎庙里,父子两人享用着鼎盛的香火和膜拜。

  而同为中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之一,甚至比都江堰还要早三百多年,堪称中国水利灌溉鼻祖的安丰塘畔,创建者孙叔敖,千秋奇功,却是形影相吊。今天的孙公祠,古时的春秋二祭早已停止,香火杳然。所以,每一回去安丰塘,我都有一个想法,即使不能带上香烛祭品,也要在内心给他补一场祭祀,这是一个人的仪式,是简单的“隆重的祭祀”。

  为此,我仔细查了清代的《芍陂纪事》,上面写着:“《礼》有云:法施于民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孙公制陂,功高社稷,利济生民,千秋永赖,万古烝尝……”除了春秋致祭的繁文缛节外,我最感兴趣的是祭品:菱、芡、水芹、藕、荠、金针、菽、麦、稻、梁、鸡、鹅、鸭、鱼、虾、蟹、豕、羊。安丰塘畔,物产丰富。民间更有神塘的传说,在荒年时都能神奇地每年出产一种物产来救济百姓。26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在享用着这些物产。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读书之外,乡风民俗所染,随着年岁增大,内心越来越充满对山川天地、古贤圣人的敬畏。进入孙公祠大殿,在孙叔敖塑像前,虚拟一个专场祭祀,点烛、焚香、鞠躬、敬拜,默诵我心中的祭文,铿锵无声。

  保持敬畏之心

  芍陂创自春秋,2600多年来,除孙叔敖外,历朝官宦管理治理多有建树。明清两朝,江淮人口日多,垦种风行,土地需求量大增,人们开始打芍陂的主意,按照当地老百姓的话叫“一圈往塘里拱”。安丰塘屡被豪强占垦,明朝万历年间的寿州知州黄克缵和清朝乾隆年间寿州同知颜伯珣,他们为政斯土时,与之断然博弈,打黑除恶,绝不手软。“除害之烈”,“于斯为大”,所以能在殿堂中“配享楚相”,群众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啊。

  皖西学院马育良教授说,安丰塘违规占垦是“信义”出现了问题,与孙叔敖建塘初心无关。管理困境的出现,既与安丰县的撤销有关,也与民间“信义”缺失有关。虽然有许多民间传说,但孙叔敖始终介于名宦与水神之间,没有像都江堰的李冰、李二郎那样,分身二任,承担了水神的神圣职责。这种情况,客观上造成了孙叔敖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管理者阶层,在广大民间,则赶不上李冰、李二郎那样的水神有威慑力。

  马教授说,大约从汉代起,古代水利工程就采取刻石立碑等措施进行管理。如西汉召信臣在南阳水利工程中“作均水约束”;东汉时王景拿来用于芍陂管理;清代也有寿州州同宗能徵所作“六禁碑”等。一般认为,古代中国在两宋前后,围绕水利工程,有一个水利共同体存在。这个共同体共享水利,也共治水利,共管水利。在《芍陂纪事》中,很大一部分是这方面的内容记述。安丰塘“信义”缺失问题,主要是在明清时期,官府对安丰塘管理出现了不到位情况;所谓约定俗成的水利共同体趋于消解,这种消解有众多原因,其中之一是民间对孙叔敖的信仰还停留在名宦与水神之间,影响力有限,没有威慑力,这使得信义、诚信等遭遇顿挫。

  孙叔敖是“循吏第一”,传统儒家讲究济世仁人,反对官员神化。而在民间,恰恰是神化,才能扩张和保持足够的威力。这当然是历史学家们抽丝剥茧般的研究,于当今法治社会,不可同日而语。但民间对古塘宗教式的情怀,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

  当我手捧《芍陂源流图》,大声念出“芍陂之水,出自六安龙穴山……”时,我想到了位于庐州与六安交界的龙穴山下,我的老家金家桥,原来这千古大塘有一支源头是来自我小时候捕鱼摸虾的河道,我与寿州有奇缘相牵,我不得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保义集的松弛

  安丰塘也不能做到灌溉上的完美无缺。在其不远的东岸,过去,有一个号称十年九旱的“晒网滩”保义集。

  每年农历二月二,我都要去寿州南乡的保义集看舞龙灯,寻访老街的五谷寺。旧时,镇上张、常、洪、黄、夏齐聚于五谷寺议事,举行舞龙仪式,祈雨求水,以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久而久之,形成了具有特色的“龙灯会”。

  保义集地处高阜,与古塘如此毗邻而不得灌,时常受干旱之困。如此之近而不受哺育,这是宿命,也是倔强的抗争。我似乎找到了人们“舞龙灯”背后的习俗源流。这条被祖祖辈辈舞动的“龙”,不正是安丰塘中知时节而喜降雨水的“水龙王”么?这个被祖祖辈辈舞动的“龙”,难道不是倔强生存的我们自己吗?

  我继续行走在安丰塘畔,干渠、支渠、斗渠、毛渠……纵横交错,稻菽千里。1958年芍陂被纳入新中国最大的灌区——淠史杭灌区,1988年被列为第三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5年成为世界灌溉工程遗产……新时期以来,安丰塘得到前所未有的保护和治理,在67万亩灌区内,稻菽丰收,鱼虾丰足,阡陌村舍,安生祥和。行走在安丰塘畔,经常会碰到名叫磨坊、粮坊、糖坊、酒坊等古老的村落,可以看出,那是与“郢”这个楚国古老称谓相一致的地域文化,是安丰塘历经几千年兴衰之后,蕴藏其间的弥足珍贵的水文化。

  最近几年,有外地的朋友过来,我都要领他们悄悄下乡,到安丰塘看水,看稻田画,参观孙公祠。到苏王坝和申桥去赶小集市,这里有一种迥异于寿州其他集镇的乡风习俗:喝早茶。你想象吧,一个“泥腿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农忙农闲,无论有无买卖,每天清晨,雷打不动,从四周的村郢聚于沿街茶铺,热气袅袅,茶香阵阵,那种富足之余表现出来的悠闲,在其他地方是很难看到的。而街巷田畴尽头,安丰塘如一面明亮的闪光的镜子,映现出灌区的阡陌纵横,稻浪千重。

  千年古塘,水泽恩赐,我们世代受之,我们的子子孙孙仍将受之。


水泊寿州
文学创作和地方文史研究发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