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医士传略
文/王珍奇
龚自柱(1932——2020年),原籍江川,童年时阖家迁至晋宁,一家人住在一所三间土木结构楼房,旁边两间茅草酿酒房,家传酿酒来谋生。1957年毕业于云南昆明医士学校,成绩优异,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分配到中甸县医院,随后依次在金江、上江、金江医院工作,人称“龚医士”,几乎无人知其大名。
兄弟姊妹七人,龚医士最小。龚氏家族,重视教育,认为“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父母亡故后,自柱由大哥自建扶养供书。小学和初中均在晋城上学,与大哥之子树发同班读书,脚穿草鞋,早上五点钟抹黑起床,步行七公里,大冬天叔侄俩脚踩“霜牙子”,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锻炼出坚强的意志,初中成绩优良,班级前三,方才考取昆明医士学校,毕业后,主动申请支援边疆。从昆明到丽江,解放军护送走十四天,丽江地区专区医院实习一个月后,分配到中甸县医院。时年,迪庆藏族自治州刚建州,其时,第三次藏彝地区叛乱尚未平息,抽调部分医护人员服务平叛队伍,遂参与部队搜山,一次,途中解手,与部队走散,因不熟路况,摸索中误入土匪窝棚,幸好土匪人去楼空,其火塘余温尚存,后到一彝族家投宿,一夜紧握配枪,坐等天亮,承蒙彝家老人指路,辗转到桥头找到政府。后因不适应中甸气候,生冻疮而手脚溃烂,乡级基层人才匮乏,充实基层来到金江。江边自1936年红军过境,少数人短暂地见识过西医针药之后,西医西药尚未深入人心,一些人觉得吃几罐草药都不好,不相信几颗颗西药粒能治病! 会把几次的西药一次吞服。所以,给病人开药时,总要再三叮嘱,不要过量!中型水利上马后,与王恩亮、谢鸿昌等医生一起救治民工伤员,接骨疗伤、看病医疗。
大跃进期间,吾竹石乡村李咸熙之长子盛兴,滑落牛背,手臂骨折,众人推荐“龚医士”。时,咸熙长女李玉翠在石乡村生产队食堂炊事,被青年才俊看上。遂托村里声望高又热情好客的老人(曾在昆明为飞虎队做饭的)赵桂芝夫妇作媒,月老红绳蒹葭玉树,咸熙做主,成就一世美好姻缘,育有子女树春(1963年生、云南银行学校毕业),树华(1968年生、昆明医科大学毕业),树武(1972年生、云南师范大学毕业),树英(1975年生、四川师范大学毕业)。龚医士终身感念岳父岳母,说“自己父母去世早,就将岳父岳母视为亲生父母孝敬”,“老槐树”夫妇,视为尊亲,管叫“阿公,阿婆”,每逢佳节必登门探望,以至于晚年患阿尔茨海默症之后,连子女都不能辨识,唯不会忘记老伴,岳父及媒人,子女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妈的?”必定回答是“老倌……岳父,昆明为飞虎队做饭的‘老槐树’!”
新中国成立后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除了纯粹的城市家庭,农村家庭外,还普遍存在“半工半农”家庭,以丈夫为干部或工人身份,妻子为农民身份,子女及其户口多随母亲。丈夫常年在单位,妻子在家,必须勤劳坚韧。此类家庭自有苦水,一言难尽,龚家也不例外。文革,金江是重灾区,“走白专道路”的龚医士,成为专政的对象,“革命派”,“造反派”,力劝妻子与其“划清界限”,妻子忠贞不渝,不为所动。像其他半工半农家庭一样,62年结婚后仍跟岳父一家住在一起,妻子为李咸熙长女,下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子。73年在岳父家旁新建一所三间楼房,自立门户,因缺少资金,墙只筑到楼幅,只有楼下三间可用,灶房,堂屋,房圈(卧室),无院墙,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来个客人大概率睡在(储粮)札柜上,到八十年代初,终于添制了一张三抽桌。
龚医士一生,主要依次在金江,上江,金江医院行医。因身处边远地区的基层医院,无论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病人都要诊治,这就要求基层医务工作者要有全面而过硬的技术,龚医士对医疗技术精益求精,对每位患者都尽职尽责,想方设法在当地医院治疗好患者,尽量不让患者转院到外地就医,使其增加经济负担。为被野熊大面积抓伤的群众缝合伤口,为在农业生产中受伤的群众做外科手术。因态度和善,诊疗细心,对儿童疾病的确诊率及治愈率高,很多家长总带患儿慕名而来就诊。当遇到妇产科患者诊治时,当地的妇女思想还比较保守,如需要接生,流产,清宫等情况时,不愿让男医生诊治,此时龚医士耐心的对患者做思想工作,精心治愈每一位患者,保障患者的生命安全。在人少事多的基础医院,亲力亲为,要开展手术就要从准备器械,消毒开始,有时候连缝合线,消毒药水和蒸馏水都要在医院自己制作,时常因人手不够,要先将病人打好麻醉后,再参与手术,但不论再忙,工作量再大,都认真细心地对待每一位患者,从未出现过差错事故。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病人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要同情病人,理解病人,关心病人!”他一辈子都是这样做的。业绩突出,1968年底受到中甸县人民政府表彰,到中甸参加“先代会”。1969年,金江公社医院派龚自柱等三名医务人员创办上江卫生所。起初,就他一个全科医生,二十四小时值守医院,指不定什么时候有病人上门,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出诊。早年步行出诊,山区和半山区,时有野兽出没,他都顾不得害怕与危险,一有出诊消息立即出发,风雨无助,后来有路地段能骑自行车,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在上江卫生所期间,遇他出诊,留下不足七岁的长女树春独自一人在家,常常垫板凳于灶头自己做饭吃,且只能寄宿或独守卫生所,当时,卫生所还没有院门。
龚医士西医科班出身,早些年行医以西医为主,后来西医,中医,中西医结合,辨证施治,酌情处理,医技高明,深得沿江两岸群众的认可,常把生命托付于他。这正好体现了龚医士在基层一线的工作实践中能终身勤学,钻研进取,活学活用,技艺求精。与他经历过以下几个典型病例分不开。金江和上江,纳西族是主体民族,为更好地与患者顺畅沟通,学过拉丁文的汉人医士,为过语言关,除了直接跟人学习,还用笨办法,将每个词与每句话用汉语拼音,拉丁文,英语或俄文注音,力求准确。在建中型水利时期,他与中草医一道,为受脑颅粉碎性骨折伤,却不能施行手术的民工,以中医接骨为主,西医配合消炎进行有效施治,见证中西医结合的威力。一老农,医院诊断为肠梗阻,需要施行外科手术,患者因家庭困难,无力支付手术费,哭着找到龚医士,最后,施之以针灸兼打针吃药,以最小的开支治愈。又一食野生菌中毒患者,被拉到医院,眼看不治,家属已在准备后事。龚医士提出,古医有“地浆解毒”之方剂,要不要试一试?几天后,菌中毒者康复,挽救回一条命!龚医士结婚后,得妻子的爷爷——老秀才李士魁(字冠才)亲授长子李恩熙草医指点提携。1969年,妻子因药物中毒患多发性神经炎,手脚麻木,行动不便,生活不能自理,接到上江卫生所治病。西医束手无策,打听到丽江地区有名的中医陈洪绪在维西保和镇,随即前往看病。带着妻子和不满周岁的次女坐马车从上江卫生所到士汪渡船,在巨甸找了一张货车将妻女托付给驾驶员,从巨甸翻梨地平时被五六只猎犬围攻,其中一只已经爬到了驾驶员的车窗外,危急关头猎犬主人打了口哨,才得以解围,有惊无险到达维西。龚医士次日又骑自行车沿途到达维西。在维西经陈医生整治20天后说:“你家现在医治还来得及,之前有两家病情相同者来晚了已经无法医治,但吃药一定要下决心,至少坚持两年以上才会见效”。随后带了一个疗程的药方回到上江,自此每个月领完薪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妻子一个月的药抓好,吃药一段时间后又把病情变化书信告知陈医生,陈医生又将调整后的药方寄回来继续抓药吃。吃了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明显效果,妻子提出放弃治疗,妻子对龚医士说“再这样下去,你会人财两空,你就带着两个娃娃好好过吧”。龚医士又耐心的说服妻子,一定要听陈医生的话坚持吃药,会好的。就这样坚持吃了两年多的药,病情慢慢好转,直到痊愈(老伴如今依然健在)。龚医士后来立志立足西医的基础上精进中医,中甸县卫生局安排他到丽江卫校“中西医学习班”系统性地学习中医,并有幸师从丽江地区医院名医陈洪绪。学习结束后,到巨甸六·二六医院实习,此医院在丽江县,中甸县,维西县,德钦县一带负有盛名。1975年,中甸县爆发建国后最大麻疹大流行并发肺炎,患病6151名,死亡22人。金江医院,中西医结合,死亡率最低,被中甸县卫生局特邀到中甸开防疫工作会议,交流好经验,受到表扬。
作为骨干,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分期分批为上江,金江和虎跳江公社培训赤脚医生。没有培训资料,龚医士除手写教学讲义外,还写信托远在吉林长春工作的侄子树发寄来那个时代超级管用的《赤脚医生手册》,言传身教实用的医疗技术,在他的精心教学和严格培养下,为各大队培训出了一名名合格的赤脚医生,这些赤脚医生们又服务于各大队的群众,为乡村群众切实缓解了缺医少药的状况,缓解了乡村群众需要远行几十公里才能看上病,吃到药的情况,小病能就近解决。所以龚医士在培训三个公社的赤脚医生事业上作出了贡献。作为一名医生,龚医士像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医生一样,一门心思只在“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置家庭困难于不顾,从不愿向组织伸手求助。1975年,调回离家近的金江医院,还是因为时任中甸县卫生局领导职务的青翁(藏族,女,赤脚医生出身,1970年获省级“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表彰,1989年获国家级“先进工作者”)下乡,于羊梨石过江路过石乡村,经人指路,目睹龚家几无遮拦的院坝,一所三间楼房,墙只筑到楼幅,二楼空空荡荡,年幼的次女独自在堂屋玩,其妻子有气无力的歪靠在简易厨房的灶台旁煎着中药,因病而干不了生产队的农活,自己的生活都几乎不能自理。青翁亲眼看到龚医士家庭困难需要组织照顾。“龚医士要调走了”,消息传开,群众万般不舍,都到政府去反应“难得有个好医生也要调走了”,请求政府出面挽留。但因家庭实在太过困难不得不调回金江。上江某生产队用马车先将龚医士的长女和仅有的家当送至金江,到达吾竹时天色已晚,正碰上当地赶交流会,离家还有一公里没有车路,赶马师傅只能叫长女先回家,次日再来搬运物品。次日天蒙蒙亮,长女见到赶马师傅怀抱马鞭靠在车旁打着盹,长女见状询问师傅为何不去旅社睡觉,师傅回答“交流会人多,杂,龚医士的东西一样都不能丢”。就在这段妻子因病不能劳作的家庭艰难时期,四个孩子,怎样兼顾工作与家庭?下班之余在医院的公共菜地,手拿锄头种菜;每天早晨天色萌萌亮,和时值12岁大女儿,一大一小的身影离家出门,上开文山背点碎柴,松毛,挖树根,赶在上班时间前背到医院,吃完早点,分别准点上班上学,等下班后再把柴背回家,都为补贴家用。
龚医士医技一流,热情和蔼,平易近人,处处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在医院工作期间这样,退休后也如此。于1988年从金江医院退休,八十年代末的金江,虽然有正规的医院,但因为交通不便等因素,仍然缺医少药。发挥余热,在吾竹街开“康乐诊所”继续服务群众,不收取诊费,只收取工商所批准的药品批零差价,总是以最有效的方法,最小的医药成本费用为患者服务。群众有时只需买点药,买了就走,甚是方便。偶尔面对付不起医药费的患者,先治病救人,拿药给病人吃,让患者及时吃到药为主,同时又不让患者心理和面子为难,好言赠之。对患者的心理治疗也是常有的事,“我不想让您吃药了,吃肉吃鸡去”,这样的玩笑话已经让患者紧张压抑的心情放松了一半,相互间一阵哈哈大笑。开诊所那些年,曾多次获得金江工商所和税务所的表彰。江边一线民族众多,民风淳朴。表现在当干部下乡或医生出诊时,有时因路途远而无法当天返回单位,从而在老朋友家里食宿,不可避免也很正常。但患者为着感激而来的馈赠,如一只鸡、几个鸡蛋,若推脱不掉,龚医士必定照价付款,不伤患者感激的盛情。2000年后,回昆明养老,但凡回金江老家,必定门庭若市,面对求医问药的父老乡亲,依旧本着悬壶济世的仁医仁术处方,患者自己拿药。
龚医士家教严,告诫子女,“一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没有道德等于零!”。琐事一二:深秋时节,苞谷成熟不成熟,会有一些空秆,即不接实或长“灰包”的苞谷秆,有甜汁、可榨糖。不懂事的小娃娃,只顾嚼得尽兴,不管接不接苞谷棒子都拌断,长女树春就犯了这样的错误。生产队长抱来一捆苞谷秆残余,结实的一根罚款0.5元(高出某生产队壮劳力一天的工分0.27元),龚医士为长女交了罚款,并没有打骂,而是耐心教育,要会区分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小娃娃坏事做多了,长大难成气。作为单位人员的龚医士,每月口粮定量供应,其妻子在生产队里的年终分粮与分红又常是“倒刮户”,很难支持家庭,就在长女考取中甸二中,需要转一学期的口粮时,无粮可转,找到学校司务长邓宗民,请求暂时赊欠。后来,通过找到卖猪有“奖售粮”的老乡,才解决问题。单位人员的月供应粮中大米不多,给孩子们吃大米饭,自己吃包谷饭,表面上是吃工资的,外人哪里知道,其实是捉襟见肘。为了节约开支,做一条经久耐磨的细帆布裤子,手工搓洗,像牛皮一样硬,娃娃觉得费劲,他笑说,不怕的,多洗几水就柔软了。他教会每个孩子自己洗衣服,洗澡,力所能及做家务,全家人虽然有时穿着补丁衣服,妻子自己手工做的布鞋,总是干净整洁。“人穷不要紧,不能志短!”,学生时代学习英语,拉丁文,工作后,他说“外语养不家”,省吃检用买了一台收音机跟着广播学英语,拉丁文。事实上他一生都爱学习,一直订阅《中医杂志》、《实用内科学》、《民族医药报》和《健康报》等专业杂志,用红蓝铅笔勾画,认真做笔记(十多本活页签的手写笔记本保存于书柜),将他一生的行医实践与医学发展的前沿知识结合,不断总结,提升业务。这也为孩子们树立了榜样,言传身教:“只有读书,才有出路!”一个人要获得世人的尊重,首先要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80年代就有了家教的理念,买书备课,早晚就辅导孩子们学习。如《36个数学方程题》就启蒙了小的三个孩子的数学思维,后来最小的两个孩子当了中小学数学老师,受益终身。家教期间,时值孩子们玩性大,久教不会,或教了又忘,一来二去,相互抵触,加之有时身心疲惫,难免着急,大声武气,惊醒入睡的妻子,坐起来大叫一声:“我不懂!”再倒头睡下,此有趣的故事让全家人难以忘怀。因此,子女们个个受到良好的专业教育,成长为自食其力并对社会有用的人。
龚医士医技高,态度热情,眼中都是患者,不管你是贫下中农,国家干部还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都一视同仁。因此,每天就诊的病人常在四五十人,是同仁中最高的。龚医士在巨甸六·二六医院实习中医期间,在二中读书的树春放学后,要过江看爸爸。步行十公里到木斯札渡船,此时天色已晚,疲劳一天的船工本打算收工,说“既然是龚医士家的姑娘,累是累一点,先让我喘口气,船还是要划的!”
龚医士,一个昆明人,把挥洒青春,践行社会主义理想,实现人生价值的金上江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晚年,只要回金江,就兴奋。2015年不幸患“老年痴呆”,吞咽困难,有时不肯进食,妻儿子女对他说“好好吃饭,我们带你回金江”,他就会努力吃饭。一天中午午觉醒来,他突然说:“士达(村)有一个产妇危急,打电话来了,我要出诊!”,接着立即寻找背了一辈子的那个红十字药箱,女儿劝他:“你已经退休了,好好养老就行,医院的事,医生会处理”,他很生气,责备道:“你知道吗?电话就是命令,接到电话就该立即出诊,时间就是生命,出了问题,你给负责?!”再三告诉他,有医生会处理,他才消停。之前,只要龚医士回到老家,走在吾竹街上,500米的路程要走两小时,只因问医的,问候的闻风而至。一次,一个老大妈突然见到龚医士,情不自禁地上前捧住他的脸,激动不已,说:“龚医士,你还活起嘎?你救了我们一家三代人!你要好好地活起嘎!” 医生可记不得那么多的病人,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不灭的是风范,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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