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丨野生动物摄影——迈进人生下半段,为自己而活&摄影生涯中的两个贵人

旅行   2024-11-08 09:07   云南  



重回德钦,重守白马雪山


——野生动物摄影

文/肖林 王蕾


迈进人生下半段,为自己而活


端起照相机已有三十多年了,而我好像一直缺少“审美”那根弦。再漂亮的美女,再可爱的小孩,我都有本事拍得索然无味,因为他们对我来说本来就有点索然无味。


我能拍好的只有野生动物,除此之外,拍野外风景时偶尔也会蹦出几张有感觉的。至于野外植物和昆虫,我拍得就很差劲了,因为对它们缺乏耐心。很多野外摄影师喜欢拍鸟,鸟类拍摄相对比较轻松,又很容易有成就感。我自己更喜欢拍猛禽,这类生灵能让我感觉到力量和野性,但我功夫还是不够深,磨出来的好片子并不多。


确切地说,我最喜欢也最擅长拍摄的只是野生哺乳动物。拍摄它们时,我常常需要穿梭于原野和森林。只有在条件艰苦甚至对很多人来说寸步难行的地方拍摄,我才会有成就感——我知道这样的情境下拍摄的照片具有更独特的价值。野生动物摄影师千千万万,但又有几个会像我这样傻?我就是个傻子,做了一辈子的傻事情,连拍摄也用最笨的办法。既然无法像艺术家一样天性轻灵,那索性就卖傻力气吧。我没有什么成名成家的欲望,拍摄野生动物可以在大自然中自由徜徉,这已是对我的最大奖赏了。


我其实就是一个“野人”——我用了整个上半生才想明白这件事。我一直信奉“踏实”,天圆地方,脚踏实地,从来不做没用的白日梦,慢慢地,连这具身体都变得宽大、结实,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小身板居然长成了肩宽体健的模样。在很多人眼里,我的心灵和我的身体一样笃定实在,这种坚实是一种下沉到地面的力量。不过我还需要飞翔,只有在野外,在完全没有人类制约的野外,我的精神才能高傲地飞翔。从这个意义上说,迷恋野生动物摄影,其实是迷恋上自己可以做个野人的感觉,就像任何一种野生动物般去努力,用生命的本能在天地之间争取到一丝生存空间。这样的表达,也许只有同为“野人”才能懂得。


脑海中,似乎永远也忘不了那只曾与我狭路相逢的饿狼,时间的页码已翻过近二十年,那只狼的眼神还是会重重地砸过来。那是在山上做滇金丝猴三年野外考察时的事了。有一天在路上,我看到那只饿得奄奄一息的狼,就在离我不到3米的地方。它看上去非常虚弱,肚子已经瘦成一层皮,塌在地面上往前蹭,看到我这个“猎物”,只是让它更加自惭形秽了……这些动物,何尝不和我们人类一样,同是在六道轮回中受苦的生灵?


每当按动快门时,我会突然想到高天之上有一双菩萨的慈悲之眼……我最喜欢自己照片的,是那里面带着一种生命的觉悟和灵性,这是野外动物自带的由生命生发出的那份本真,我希望自己能拍摄出生命的那份尊严,以及各自必须承受的那种宿命。


2013年,当时管理局的谢局长找我谈话,要把我从德钦分局局长的位置推荐到管理局任职。很快我也得到内部消息,州委已经通过了我的任职推荐,接下来就是走程序。大家都等着我满心欢喜地提升调任,可是我考虑了好几天,最终婉言回绝了。


我的青年和中年时代都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当时唯一的道路、唯一的信念、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养活全家。我时常对两个女儿深感愧疚,因为家庭贫寒而没能给她们创造更好的教育条件,但现在她们已经长大成人了。父母给我的名字“昂翁此称”——老实人,我按照“老实人”这个轨迹活到中年,已经完成了这辈子应该担负的家庭责任。迈进人生的下半段,我希望能过上没有枷锁的生活,可以为自己而活。


以前的我,内心矛盾,是野生动物摄影让我和自己最终达成了和解。我开始正视心中的那份“野性”,并且珍视其为个人精神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值得欣慰的是,不仅仅是我,我们整个单位的人都喜欢上了摄影。摄影真是野外工作的最佳陪伴,它让日常的巡山和考察都变得不再枯燥。野外保护已经是最辛苦的工作了,如果没有心中的那份挚爱,每日每时都将是煎熬。



摄影生涯中的两个贵人



梵语中有句谚语:“当你心中有团火,上天就会回应你。”当我决定把下半生都投入到野外摄影中时,我的贵人也出现了。野生动物摄影器材中最贵重的两款是佳能专业照相机1DX和俗称“大炮”的800MM长镜头。两者加起来价格不菲,而我的收入来源只有工资,两个女儿又都在上学,我没有能力为自己购置它们。但突然有一天,这两样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居然“从天而降”了。


还是要感谢滇金丝猴!


2009年,我在滇金丝猴国家公园主持建设收尾工作。为了防止滇金丝猴群被人类干扰,我们对公园进行严格管理,猴子只在上午“接待”游客,且人猴之间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但是有一次,从省里来了几位领导,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客人,这群人偏偏要在下午去拍猴子,有的还无视规定,一再贴近猴子,简直把这里当成了马戏团。这下我的脾气上来了,谁也劝不住,连领导带客人都被我轰了出去。偏偏其中有一位,不但没有生我的气,反而悄悄过来称赞我的认真和胆量。他知道我热爱野生动物摄影,就问我最需要什么器材。不久之后,我接到佳能公司的电话,说要过来送设备……野生动物摄影不可缺少的两样“武器”就这样被我捧到怀中。好沉重的礼物,我呆呆地坐着,久久不能相信:我的命怎么这么好!


送我器材的是浙江三和控股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曾永强先生。他一直说要跟我去野外拍摄,可说了这么多年,都因为他工作太忙而未成行。我明白,他帮助我并不求什么回报,只是认定了我这个人值得而已。


还有一个人,他对我的肯定也极为重要:“林,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应该是一个做事非常优秀的人,如果你的摄影没有达到最棒的状态,那只因为你没有尽心尽力!


说这句话的是法国著名导演艾瑞克·瓦利(Eric Valli)。艾瑞克是个奇人,他拍的电影《喜马拉雅》(Himalaya)也是部奇片,那是世界上第一部完全用藏语演绎的影片。2004年我去英国访问,在北京转机时专门跑到秀水街买了这部片子的碟,回到村子后就组织了一场放映。全村的人都来了,一起陶醉在电影中。看到牦牛掉落悬崖的镜头,满屋子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艾瑞克远在法国,却给全体江坡人带来了一次最投入的观影体验。


2015年,艾瑞克来到了曲宗贡。当时刘蕴华老师所在的香格里拉协会有一个施华乐施奇支持的水项目,专注于水资源的保护。艾瑞克准备沿长江做一个视觉影像记录,他选了七个地点,做七个主题,其中一个就在滇西北。


刘蕴华老师热情地向他推荐说,在中国,如果要找到一批真正热爱大自然、热爱自然保护事业的人,那一定要去白马雪山!


就这样,我终于见到这位“名人”。他六十出头,满头白发,但背挺得笔直,极为精神,见到我们就兴奋地用藏语打招呼。艾瑞克曾在尼泊尔住过近二十年,对喜玛拉雅山南部极为熟悉,有很深的藏族情结。


初见面时,我这个“粉丝”还有些激动:“我特别喜欢你的《喜马拉雅》,我还给我们全村人放……” 他阻止我说下去,一脸严肃:“老实说,你看的是不是盗版?”艾瑞克知道每一个藏族人对这部片子的热爱,但他从来不打算一直吃这份老本。



艾瑞克来曲宗贡时正是繁忙时节,我们忙碌于养殖白马鸡、修水电站、尝试高山岩羊投盐等一堆事,没有人去特意招呼他,但我们的队伍中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白头发的法国老头儿,跟着我们四处忙碌。


一个晚上,饭后就着小酒,我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虽然需要通过翻译传递信息,但那种愉悦投合的气氛渐渐浓郁起来。突然,他非常有感触地说:“我找的就是你!以你为叙事的主线,这就是我要的短片!”


我们约好第二年的5月份再见,但我们每年接待的人太多了,我也没当回事。转年5月,他真的如约而至。我俩讨论了很多拍摄细节,我开始体会到这个老头儿对待工作的认真和狂热。


拍摄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艾瑞克带来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有他在,做事的热情就一直燃烧着。为了拍摄到白马雪山主峰的景象,他把所有器材挂在脖子上,蹭蹭几下就爬上了“火烧树”,下来的时候身上脸上全是黑炭印。


“黑熊!黑熊!”我们指着他打趣儿,“黑熊”则笑开了花。


有一个镜头是喇嘛拿着杆子在溪流上做撑杆跳,一道红光闪过,一串笑声飘过。他看得眼馋,摄像机刚停,他也临时兴起,随手找了根杆子,弓身跳了过去。


他随身带着一个本子,我们聊天时,他随时会认真起来:“得,真末惹?”(这是真的吗?)然后就赶紧记下来。其实他的藏语并不好,但只要是能直接用藏语沟通的,他就一定要用藏语表达,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那口藏语是在尼泊尔学的,我们这些滇西北的藏族人并不能完全听懂,只能连蒙带猜。有时候我的同事听不懂,急得抓耳挠腮,他却坚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听的人灵光一闪,沟通的大门就这样被他直接磕开。


艾瑞克很了解藏族人,也打心底里喜欢藏族人的生活方式。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他对酥油茶或者糌粑不习惯,他可以随时揉起糌粑,吃得很香,仿佛有一个藏族人的灵魂,随时可以钻进一个藏族人的皮囊中。这就是艾瑞克。


一年后成片出来,只有三分钟,摄制组付出辛劳的很多镜头都没有剪进去。其中有一整天的拍摄都没有被剪进成片,而这天偏偏是拍摄最辛苦的一天。拍摄的内容是我的同事路金买牛的经过。他从市集买了一头牛回来,路过一条溪流,他用三块石头垒出一个临时灶台,烧茶休息,晒着太阳仰天睡觉。为了拍摄出路金躺在草地上的悠闲,导演和摄影两个人都直接站在溪水里。水是会冻手的温度,他们就这样泡了三四个小时。晚上聚在火塘边,我看到艾瑞克明显露出疲劳之态。


“累吗?”我问。

“哦,今天有一点点累。”


我给他倒上青稞酒,我们俩就着青稞酒聊起来。艾瑞克也是一个图片摄影师,曾经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工作过,有一组著名的照片《尼泊尔采蜜人》(Honey Hunters)便是出自他之手。拍摄这组照片时,为了找到一个传统的老采蜜人,他曾在大山中寻觅了几年,又拜了一个老采蜜人为师,学艺两年,才拍出了那样的效果。


“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摄影师。其实我也喜欢摄影,而且喜欢了很多年,但是越到后来越觉得自己没有进步,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艾瑞克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把左手和右手“啪”地一声并在一起,再使劲儿往前伸出去, “没有绝招。首先你要选择一件对的事情,接着就必须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虽然我们了解不多,可是我觉得你就应该是那种做事最优秀的人!”


艾瑞克的话让我反思了很长时间。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都能这么拼命,我才四十多岁,怎么能暗地里对自己说:“就快要退休了,反正也干得差不多了吧!”怎么可能!之后每一次我想打退堂鼓时,心里就有两只手“啪”地一声,左手拍右手,再义无返顾地向前伸去!对,往前!


和艾瑞克分手之后,我很快就决定:去藏北无人区拍摄!


文中图片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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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陈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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