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遥遥
文/王旭明
一条土路,从法国通到了中国昆明,又从昆明通到了香格里拉一个叫做奔子栏的小镇。这条路,Estelle从法国故乡阿尔卑斯山脚的村庄出发,一路走走停停,20年过去,终于停顿在香格里拉金沙江之畔奔子栏镇一隅的小村庄,一停又是13年。出门时,Estelle二十七八,青春洋溢,踌躇满志,在昆明驻足近二十年,昆明朋友先称她为法国小妹,后称她为法国大姐。初到奔子栏,当地藏族朋友称她法国大妈,后来,藏族朋友的孩子们称她为法国奶奶。
这条跨越重洋万水千山的土路,是在Estelle心中筑砌的一条希望之路理想之路和追求之路,它耗费了Estelle33年的心血,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
出发时,Estelle的行囊简单到只有一只拉杆箱和一个双肩包,里面有奶奶祖传给她的那一套银勺子,钱包里还有为数不多的积蓄。阿尔卑斯山那一缕熟悉的阳光一如往常温暖,雪峰之巅的皑皑白雪把Estelle的整个内心点亮。她知道,她深深眷恋着这片土地,但是也对神秘的东方充满着向往。
沿着门前那条土路,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没有忧郁,没有慌张,对故土的留恋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闪念。她的心里有底气,相信路在脚下,相信命运之门总会为自己洞开,相信自己脚下的这条土路会通向遥远的东方神秘国度,相信建筑工程师的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
昆明真是一个开放包容海纳百川的城市,对爱上它的人从来笑脸相迎,就算是一时半会爱不上,它一直有足够的自信去等你。
在昆明边工作边旅游的生活对Estelle真的如鱼得水,幸福的勇气一直在充满着她的一次次出发和一次次返程。喜欢昆明与故乡相同的气候,喜欢昆明居民灿烂的笑容,喜欢客居他乡久后与昆明人的对这座城市相同的喜爱和依恋。
Estelle的一个喜好让她结识了不少的昆明朋友,也花了不少钱。才到昆明那几年,Estelle喜欢在昆明的几个花鸟市场淘宝,那些个头不大做工精细的化妆镜八仙桌衣柜箱子老照片木凳子木茶几,被她搬到了出租房,她对老物件的评判只有一条:看着有年代而且自己需要。经常在那一群玩老物件的摊主面前晃来晃去,摊主们就认识了她。谈价时,凭她才学会的几句中国话不足以应付,摊主知道法国小妹不会砍价,便不欺生,都出一个公道的价格给她,让她就十分有成就感,常常主动出价:七百元买一张八仙桌,八百买两只太师椅。天长日久,Estelle就搬了一堆自己觉得稀罕的老物件把出租房堆成了老物件陈列馆。不知道内情的邻居,以为房子里住了外国考古队员。Estelle却不以为然,在她眼里,那些老物件,是岁月痕迹的承载,夜深人静时,它们会与她静静诉说着过往,让她的昆明记忆多了几分温暖。
岁月吹不干Estelle热爱云南的激情,也拉不住游遍云南的步伐。设计师的工作是弹性的,也需要游历中的见识加持对设计的理解和空间思维。随后的20年间,Estelle游遍云南的脚步停不下来,版纳红河楚雄大理丽江怒江保山的全部名山大川和古刹名寺古城古镇,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甚至比起许多云南人更云南。
终于有一天,Estelle的脚步停留在香格里拉通往德钦的一个叫做奔子栏的藏族小镇上。Estelle的第一感觉,是在这里看到了故乡影子的翻版:白马雪山与阿尔卑斯山有不约而同的巍峨和气概,雪山脚下的尼顶河与阿尔卑斯山脚的小河一样激情澎湃,甚至更多了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奔流歌唱。小河边的山间草地上,牛羊成群悠闲漫步,牦牛脖上系着的牛铃叮咚清纯,牧民的歌声由远及近,如同传来阿尔卑斯山下故乡报送平安的微风。那一刻,Estelle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一阵悸动,她认定自己爱上了这个地方,认定自己在云南二十多年找寻的家就在这里。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图里,有一幢梦里几回回到过的老房子,门前一条奔流的小河,一座小桥通向一条土路,土路遥遥,尽头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心中的活佛告诉她,这里就是她找寻的家。
一个建筑设计工程师对自己想要的家的几十年构思,就这样定格在遥远东方的香格里拉。门前一条土路成为她心中通向故乡的情感寄托,“土路”就成为Estelle打造的像民宿像藏民家像茶坊像咖啡馆又像客人们不用太刻意形容的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家,一个法国大妈Estelle在心中的香格里拉安心安身的家。
走进Estelle的土路民宿,当是人生路上另外一种形式的偶遇,也就是一种有意中的无意。就像这一次,奔赴香格里拉春暖花开的八月,我们还没有从途经的大理剑川沙溪追星的惊喜中回过神来,便一头扎进Estelle的老木屋中。我相信,这是一种有意中的一种无意。就如在剑川沙溪与央视青歌赛走红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李怀秀李怀福姐弟俩、与在大理旅游宣传片里打动人心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姜宗德、云南省级非遗传承人李宝妹的相遇,就是一种有意中的无意。李怀秀姐弟俩的一曲红河《海菜腔》、李宝妹和姜宗德的一曲《石宝山歌》,何尝不是我们在大千世界旅途中的一组有意无意之间的一个回环。有则是无,无则是有。
为Estelle打理土路民宿的是一位来自中国青岛的女孩叶茜,三十出头,阳光漂亮,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几个年头,经不住旅途飘荡生活的诱惑,边徒步旅行边学习小种语言,不失时机通过参加单科考试来证明自己的学习成绩。在2022年徒步香格里拉的途中遇到了Estelle,有了机缘的撮合,叶茜便决定留下来,与Estelle一起打理土路。一年多的日子,叶茜跟着Estelle练就了一口纯正的法语,除了很专业的那些词汇,叶茜已经可以跟Estelle很流利自如交流。叶茜说,在家里时,没有学会多少厨艺,在土路,却跟着Estelle学会了做法餐和一些面点,最拿手的是苹果派。招待土路的朋友,没有中式大餐,却有法餐和Estelle自己酿造的法式葡萄酒,还有女主人Estelle和叶茜如家人般的陪餐,如果朋友想去白马雪山徒步,Estelle和叶茜还会带路和陪伴,一起上山。
说到Estelle在昆明花鸟市场淘来的那一堆旧家具,叶茜指着我们吃饭的八仙桌,说包括这张桌子,各个房间摆放的桌子椅子柜子摆设,基本是Estelle用一辆大卡车从昆明拉来的。除此之外,墙角的马鞍子、客厅的牦牛皮坐垫、火塘后的神龛墙、火塘边的餐厨具和水缸、房顶上的劈柴泥巴顶、传统的藏式木门、还有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梯子木楼板都是房子的主人家留下来的。从专业的眼光来看,Estelle收藏的那些老物件,与粗犷粗线条的这幢藏式建筑吹的不是一个频道的调调。但是,如果建筑设计工程师的女主人喜欢这样的撞搭,也就是它最合理的搭配了。也许,吸引我们和朋友来土路的,恰恰是这样以土为洋的风格调调吧。
在Estelle所学会的中国话里,“麻烦”怕是最能表达她对事对人的评价的两个字了。遇到不喜欢的人或事,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双手一摊,说一句:“太麻烦”,遇到了高兴的事情,她也是兴高采烈地双手一摊,说一句:“太麻烦”。
在Estelle和叶茜在为我们做早餐的空档,我请她们带我参观土路的花园。Estelle和叶茜如数家珍,叫得出名字,说得出产地,记得栽种年份,还讲得出每棵树苗和种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是牛油果,迷迭香,这个是树番茄,这个是柠檬,柠檬结了很多。那个是百里香,那个是柠檬草,这个柠檬草就是泰国人很喜欢的其中一种,有人叫它香茅草。这个你们中国人叫洋葁,这里有一个百香果自己掉下来了。这个是葁黄,那边是龙舌兰熏衣草和西芹。”我说,这么多的花花草草很难护理,只见Estelle双手一摊:“太麻烦。”的确,一个小小的花园,被Estelle种下了这样多的植物。还有结了大串大串的梨树,猕猴桃桃树苹果树花椒树无花果猕猴桃,单说门右侧的那棵李子树,今年的挂果就超过了200多公斤,把李子酿成了两大缸李子酒。Estelle十分开心,双手一摊:“太麻烦。”
土路还有另外三个“亲属”,没有叶茜陪伴的日子,它们就是Estelle在身边的亲人。两只猫咪,一只叫米内,一只叫猫猫。米内十分勇敢,会捉老鼠还知道喂饱猫猫。另外一个是狗狗YOYO,这是一只情高智商极高的狗狗,有点像藏獒和昆明犬的杂交狗。12年前出生在香格里拉街头,因为天生眼疾,被主人遗弃,Estelle知道,要救狗狗只有自己,便收养了狗狗。狗狗的眼睛至今没有见过Estelle的样子,却熟悉并依恋Estelle的声音,而且听得懂Estelle和叶茜的法国话。叶茜说,YOYO应该是香格里拉唯一听得懂法国话的狗狗。
早餐桌上,有一盘小小的葡萄,个头只比豌豆粒大不了多少,Estelle说这是老乡送给她的,味道甜蜜蜜带酸溜溜,是纯纯的本地山葡萄。Estelle说,这才是葡萄真正的味道,比起新品种的“塑料葡萄”,真的是“太麻烦。”说到香格里拉的营商环境,Estelle说的很真诚:香格里拉的老乡和政府的官员还有警察都太好了,有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老乡对她就像家里人一样。说到道路,Estelle说,中国不单生意好做,而且中国的路真的是非常好啊。基建确实是很捧,我觉得中国是第一的,中国很厉害,太厉害了,很边远的山区都有高速公路和隧道。在欧洲的一些国家,连道路维修都没有钱。在中国,汽车不贵,火车也不贵,高铁也不贵,太良心了。电费水费气费,呃,都是太良心了。
早餐后,Estelle开着她十二年前花两万元买的至今还值两万元的“五十铃”皮卡车,带着叶茜去了奔子栏镇上补充土路的给养。我们开车沿河逆流而上,去十公里外的尼顶村遥看白马雪山的巍峨和博大,一方观景平台只有我们自己,一张小桌子和两把小椅子,端起一杯绿茶,就沉淀了我们对土路的肯定和对一路的风尘的洗礼。不远处的白马雪山之巅似乎畏惧八月的高温退却了雪线,我却想到,Estelle不知道多少次伫立于这里向着白马雪山驻目,不知道多少次在这里挥下对阿尔卑斯山下故乡思念的眼泪。
土路门前当年的土路早在前几年就修成了柏油路,这并不是一个遗憾,因为Estelle心中的那条土路一直连接着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归乡路。如果哪一天,心里的思念漫过了门前的尼顶河,还沿着土路流到了阿尔卑斯山脚的故乡,Estelle一定会把心中的这份心情告诉身边的叶茜,难说,本来就多愁善感的叶茜会更加为之动容。
告别时,我笑说,Estelle的英文名字“太麻烦”。叶茜说:就叫“艾斯戴乐”好记。Estelle说:太麻烦,就叫“爱死得了”。
20240828写于楚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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