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德钦,重守白马雪山
文/肖林 王蕾
保护工作更灵活、更科学
我常常和新进单位的后辈说,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如今政策对环境保护越来越重视,社会舆论也愈加强调大自然的力量。不仅仅是中国人,整个世界都走了一大圈弯路,最终又回归到对自然要谦卑的认知上。人类曾经挣脱大自然的怀抱,试图去改造它,而一度忘记正是大自然守护着人类的灵魂家园。如今,无论心理学、社会学还是伦理学中,都能看到大自然对人类的积极作用。
我们的保护工作变得更加灵活了,应对着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也渐渐摸出在顺应大自然规律的前提下保护自然生物的法则。2015年,整个迪庆州大旱,白马雪山的植被高大丰盈,整个生态系统本身就有强大的抗旱能力,只有高于海拔4000米的流石滩,动植物受干旱影响较大。整个夏季,流石滩都光秃秃的,雪莲花和紫瑾等典型高山植物都生得少了,高山绢蝶等依靠高山植物繁衍的动物也相继减少,我们所做的只能是严格记录并随时和专家保持联系。好在第二年便是丰水之年,生态系统迅速恢复。而同样面对干旱,日尼神山就更加缺乏抗御能力。因为日尼神山地处干热河谷,植被以矮型灌木为主,这些灌木一遇旱就干枯。这一年有很多野生动物也死于疾病,没有一个保护区人见到此景还无动于衷。我们很快决定人工建一个蓄水池,解决动物的饮水问题。日尼神山隶属奔子栏管理所,我和所里的同事山上山下跑了几趟,最终在面对金沙江大拐弯的地方建了个蓄水池,野生动物的饮水问题解决了。
现在做环境保护还要和科学研究紧密联系。大理大学东喜玛拉雅研究院于2015年和我们合作,在白马雪山安置了两百台红外线相机。在野外安置红外相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下这么大的血本还是少见的。红外相机从白马雪山最高的海拔四五千米的流石滩上,一直安到金沙江边,海拔跨度近三千米,是用现代科学手段建了一个浩大的生态学意义上的信息系统。而且,这次安置的不仅有红外线相机,还有温湿度传感器和雨量仪,相当于一个小型气象站。物种种类的检测一直是自然保护区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项,但运用科技的力量,得到白马雪山保护区内陆生野生动物一个周年的记录结果,并做出气候、水文、生态类型的全方位系统检测数据,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设想的这个蓝图似乎拥有重建世界的秘密力量,让我莫名地激动起来。
安置红外线相机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反偷猎。红外线相机会发回图像信息,里面偶尔会出现人类,我们一眼就能判断是不是去放钢丝套的偷猎分子。是的话便会兵分两路,从蹲守到抓捕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现在当地老百姓都会说:“保护区可不能随便去偷猎了,他们安了‘天眼’,厉害得很!”
从2015年开始,中国环境保护界开始了“雪豹热”。雪豹是一个明星物种,从每个顶级食物链的动物生存状态就可以判断出一个生物链是否健康,何况雪豹的美丽无与伦比。从生物学角度来看,白马雪山完全可能存在着雪豹,但目前还没有影像记录作为佐证。即使看了一辈子的白马雪山,这座山对我来说还是广博又神秘。
2017年,滇金丝猴全境监测启动了。借这个机会,我又一次来到珠巴洛河无人区参加大巡护。上一次参加无人区巡护还是1985年,我和同事小王在培布站长的带领下,在这个区域抓获了十九个偷猎者。整整三十二年后,我们又回到这片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白马雪山保护区28万公顷的精华所在地。
安排这次11月份大巡护有三个目的:第一个,选择11月份这个偷猎者最活跃的时间,希望能对偷猎者形成威慑;第二个,永麻通附近的巡护员最近发现了新鲜猴粪,我们一直希望可以观测到这个种群;第三个有点文艺,我们希望在秋色最美的时节为白马雪山留下些美好的图片视频资料。局里新买了一台无人航拍机,同事们都跃跃欲试,想看看我们守了一辈子的大林子在俯瞰视角下有多么美。
跟我们一起巡山的有两个向导,都是当地巡护员一再推荐的对无人区非常熟悉的老人。见面后我吃了一惊,虽然经过了三十二年岁月的蹂躏,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俩都是我当年抓过的盗猎者。但他们似乎没有认出我来,一路大家都是有说有笑,我也故作无事,但心里一直在琢磨,怎么能让他俩说出实情?这三十年来这个区域的盗猎情况到底如何?
进山后各有分工,很难有机会闲聊。终于在第四天下午,因为天气变化,我们提前收工。回到夜宿地,我开始写当天的日记,突然发现日期竟然是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提布站长顺水推舟,提议大家喝点小酒。几杯酒下肚,同事江楚农布又把当年的反偷猎行动渲染成一种英雄壮举。就这样,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老猎手汪玉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述了时隔三十年的故事续集:1985年,他被我们抓到森林派出所后,只接受了简单的处置就被放回老家,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偷猎收入来得快。
“就在你们抓我之前,那回我进了一次山就收了十五个麝香,那可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挣到过的钱啊!说实话,第二年,我又和几个村民进山放钢丝套了。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们放钢丝套就转到了珠巴洛河往西,那边远,你们巡护一般走不到……”
我听了,气血上涌,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内心被自责与内疚毒蚀着!这些年我到底做了什么?据他所说当年套了十五个麝香,按照林麝的雌雄比例推算,那次他们套到的林麝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现在,见到林麝都是极为稀罕的事了。
此前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其他滇金丝猴种群的数量逐年增加,唯独永麻通这个种群,明明在整个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无人区,还拥有方圆上百公里最好的原始森林资源,却常年没有种群数量增多的迹象!保护区北部吾牙普牙的一个滇金丝猴种群,数量从1992年的178只到今天已经突破450只;而永麻通这个种群,在九十年代监测数量少于100只,到今天依然只是稍多于100只,反差如此之大!
三十二年前,十九个偷猎者布下的上万根钢丝套,曾经让这个区域的野生动物接近灭绝,那次的反偷猎行动在保护区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现在,我陷入了深深的反省,为什么保护区管理者尤其是我自己,没有保住当年反偷猎的战果,整整三十年没有在此区域大规模清除钢丝套。我不能去责怪别人,甚至是怪眼前这位曾经盗猎过的老大哥,我也无权责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按照森林派出所的判决收手并回去清理钢丝套。
怪别人、怪自己都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从现在开始去解决问题。巡护出山的当天,我马上组织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清除钢丝套。经过十六天的地毯式搜索,清理出钢丝套近千根!而此次搜索的仅仅是白马雪山28万公顷的一个角落!
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最近二十年的变化翻天覆地。2000年保护区扩建,管理人员从四十人增加到七十人,从工程师到正高级工程师,从科员到处级干部,人才济济,巡护监测、社区共管等各个领域都名声在外。或许就是这样,我们“无意”或干脆就是“有意”地忽略了自己“看林子人”的这个身份!
我们做了一辈子的保护工作,但还是需要一再地提醒自己:自然保护工作越到基层,越不可花样太多,否则就会流于形式。工作不管怎么创新都不能丢了根本,这个根本就是“看林子”。做好保护区的资源管理,这需要我们每个人拿出自己最笨、最傻、最实在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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