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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兰香
采访对象:陈兰香,1974年4月生,安徽当涂人。1990年7月当涂农民;1995年3月长江渔民;2019年5月退捕转产;2020年12月至今任马鞍山市三姑娘劳务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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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陈经理,您好!在马鞍山,“三姑娘”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请您讲一讲更名之事的来龙去脉吧。
陈兰香:说来话长。妈妈生我的时候,我排行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姐姐。我妈出月子了,一天站在院子门口晒太阳,正巧村支书路过我家,就主动跟她打招呼说,“又生了?”我妈答道,“可不,又生了一个女娃”。“叫什么名字?”村支书问。她顺口便说,“三姑娘”。我妈也不识字,村支书在给我上户口的时候就随便写了个“三姑娘”。其实,我上小学时的名字叫“陈兰香”,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只是家里人、亲戚和村子里的人都习惯喊“三姑娘”,就连户口本、身份证上也写的是“三姑娘”,前面没有冠姓。以前没怎么用户口本,直到1995年3月办结婚证拿户口本时才发现。我一看傻了眼,说,“妈,我怎么叫个‘三姑娘’,你怎么不把我的姓带上去呢?”我妈讲,“我哪知道户口本上怎么写的,我又不认字”。自打那以后,我就想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了。过去改户口本上的名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写申请、提供证明材料,并且有明确的办理时限要求,我们天天要出船捕鱼、卖鱼维持生计哪里顾得上,周围的渔民们也说,“天天在水上漂,叫啥都一样,改个啥名字嘛,喊着顺口就行啦”,这样就一直没改。说实话,“三姑娘”这个名字一直困扰着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比我年龄大的人喊我“三姑娘”,感觉还蛮亲热的。但碰到比我年龄小的人也喊我“三姑娘”,人家觉得不舒服,我也觉得好尴尬。还有,人家老是问我为什么叫“三姑娘”,不论是去医院看病,还是到银行存钱,干什么事人家都会好奇地问,我还要去解释。还有人说,“你连个姓都没有,光叫个‘三姑娘’啊!”上岸后,我第一个愿望就是想把这个名字改了。
2019年5月,为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我们全家搬迁上岸了。2020年10月28日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改名字跟办公司营业执照都在同一天。这天一大早,雨山区政府专门派人带着我到当地派出所就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陈兰香”,之后就办理了三姑娘劳务服务有限公司的营业执照,前后只花了一个小时。可以说,改名字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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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从1995年3月在长江上靠捕鱼为生,到2019年5月退捕转产之前,您在渔船上是怎么度过的?
陈兰香:结婚后,我就来到了薛家洼的渔船上。薛家洼地处长江东岸,因呈“凹”字状而得名,是天然避风港,当年渔船乌泱乌泱停着一排又一排。前面是住家船,后面是捕鱼船。我老公张周华家几代人都生活在这里,过着“水上漂”的日子。当地人把在江上捕鱼为生、在陆地无房、吃住在船上的生活称作“水上漂”。
1995年3月,我跟随老公开始了“水上漂”的生活。起初,我好天真,觉得船上的生活也蛮好,又亲水,还能天天打鱼、吃鱼。但现实生活却远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浪漫,在生活起居等方方面面感觉很不适应。不瞒你们说,我自己还掉下水过好几次,幸好会游泳,又爬了上来。
我们当年的“洞房”和过去20多年的“家”,就是停靠在薛家洼岸边的一条20多米长的水泥船上,生计工具则是4条不同类型的小渔船和几张渔网。
“起居三米舱,捕鱼换口粮。”自打嫁给老公之后,我就一直在薛家洼过着“靠江吃江”的日子:凌晨出门捕鱼,清晨上岸卖鱼。同大多数渔民一样,每天凌晨一两点钟从住家船出发,开着渔船,进入长江江面捕鱼。清晨五六点钟,再上岸,有时把打上来的鱼批发给小商贩,有时是自己卖。上岸前七八年都是自己卖,收入也就多了些。起早摸黑、风吹日晒的水上生活,虽然很辛苦,但收成好的时候过得也挺自在的。
过去船上没通电,天一黑就要睡觉。冬天顶着刺骨寒风,夏天穿越茂密的芦苇荡,不但酷热,还要忍受各种蚊虫叮咬之苦,这都不算什么,最怕遇到恶劣天气。有一次,出船打土螃蟹,刚下网不久,就开始起大雾,江上雾气弥漫,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我在后面开船,老公站在船头导航,船跟着风向行驶着,突然发现迎面而来的大货轮已近在咫尺,一旦避让不及,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还有一次,在收螃蟹网时遇到暴风雨,气势猛,来得快,翻江倒海,浊浪滔天,我们的船就像是一叶小舟,随波摇晃,不要讲站了,就是趴在船上都头晕目眩的不行,眼看着水不断地涌进船舱,真吓死人了!
说到水上生活,我家的渔船只有三四十个平方米,儿子出生以后更显得拥挤。而且还很危险,生怕孩子出事,救生衣不敢离身。有一次,儿子不小心踩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我心里猛地一揪,急忙探头向船下观望,看到浮在水面上的儿子安然无恙,这才踏实了下来。
当年,岸上也没有正经八百的路,只有车辙压的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孩子上学、大人看病都是个问题。儿子从小寄宿读书,只有节假日才能上船与家人团聚。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当时在船上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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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一晃20多年过去,长江的生态环境发生了哪些变化?
陈兰香:当年,薛家洼聚集着200多条住家渔船、生活着50余户渔民,水面上到处漂浮着生活垃圾、泛着白沫,污染非常严重,整日臭气冲天。不仅如此,早些时候不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喝水就拿桶打来江水。起初,江水还是清湛湛的,一家人的生活用水全都取自长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水越来越浑浊,每次从江里取上水后,都得加上明矾沉淀一下,桶底厚厚一层泥浆,我们就喝浮在上面的“清水”,不但水质很差,还有一股土腥味。那时,这里是“三不管”地段,周边水泥厂粉尘弥漫,空气里飘浮着或黑或黄的粉尘,而从沿岸工厂流出的各色污水被直接排入江中。
岸上不好了,江里的鱼也就越来越少,渔船却越来越多,捕上来的鱼个头越来越小,渔网的网眼也跟着越变越小,过度捕捞导致渔业资源日渐枯竭,江豚的食物链遭到严重破坏,影响了生物多样性。
我记得刚刚结婚的时候,江上经常能看到江豚争相跃出水面喷水的景象。那时,一天最多能捕到二三百斤鱼。清明的时候捕河豚、刀鱼,入秋之后就打螃蟹,平时也有鲤鱼、青鱼、草鱼、胖头鱼、回鱼、船钉子等各种各样的鱼和虾。除了每年枯水期,一年四季只要渔网放下去,就有活蹦乱跳的鱼捕上来。到上岸之前,江豚早已不见踪迹,捕鱼的营生也是越来越不景气,捕上来的鱼越来越少,个头也越来越小,河豚、刀鱼几乎绝迹,一天也只能捕一二十斤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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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2019年5月,随着马鞍山市全面启动渔民退捕转产,当即将告别习以为常的“水上漂”的日子,上岸在陌生的环境下讨生活,您心里有底吗?
陈兰香:我们渔民祖祖辈辈都靠打鱼为生,大多数都不识字,也没有什么技能。上岸后,能否养活自己心里真没底啊!一开始,马鞍山市政府派人来给我们渔民召开上岸动员大会,我就是听不进去,还有抵触情绪,当时没有人愿意上岸。于是,干部们就上船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要禁捕退捕,不能打鱼了,“长江跟人一样,累了,得休息”。但我们渔民没文化,下半辈子咋办?政府工作人员说,保证渔民上岸后有房住、有工作、有社保、有学上,还说,确保渔民上岸稳得住、能致富。后来,我们逐渐认识到长江十年禁捕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好政策,“洗脚上岸”纵有万般不舍,但心里也明白长此以往等于断了子孙后代的路。于是,2019年5月,我和老公一合计,在渔民禁捕退捕协议上签了字,将船上的生活生产物资搬运上岸。但望着被拖走拆解的渔船,还是满脸迷茫,心想上岸处处是花销,自己又没一技之长,该如何生存下去,未来靠什么养家糊口呢?
2019年5月,陈兰香一家搬迁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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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上岸后,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目前公司经营状况如何?未来还有什么打算?
陈兰香:刚上岸时,我也很忐忑。真没想到,我老公很快就加入了护渔队,还找到一份滨江文化公园的水上保洁工作,每月工资3300余元。我嘛,文化水平不高,也没别的技能,就想着能不能搞个劳务服务公司。在政府的帮扶下,我牵头开办了以“三姑娘”命名的劳务公司。政府还给我们买了养老保险,我家又用渔船拆解补助,买了100多平方米的新房,儿子也娶上了媳妇,全家人天天都能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说心里话,以前渔船上的生活很辛苦,刮风下雨都会担惊受怕,从没想过渔民的生活在我们这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20年公司成立之初,拢共只有7个人,现在全公司上上下下有职工70多人,承担的业务除了保洁、保安之外,还有公园养护和道路绿化。2024年6月,我们公司新中标一家农贸市场的保洁服务项目。7月一进驻,就解决了12名员工的就业。自公司开办以来,业务范围逐年扩大,还购买了轻卡等运输车辆,现营业收入达185万元,业务量上来了,收入增加了,渔民分红也就有了保障。2021年分红14万元,2022年分红16万元,2023年分红18万元,3年累计分红达48万元。在分红现场,每当看到兴高采烈的渔民手里甩着一沓沓百元大钞,说“三姑娘感谢你啊!辛苦了”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那一刻,感觉自己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上岸这几年,生活有了新方向,也有了新奔头。公司经营也愈发顺利,渔民的腰包也越来越鼓,生活就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啊!今后,我会更加努力把我们渔民自己开办的公司经营好,让大家的收入越来越多,让每个上岸渔民都能过上美好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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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组:如今的薛家洼,岸在变绿,水在变清,重现“一江碧水向东流”的胜景,面对此情此景,您有什么心里话要跟大家说吗?
陈兰香:感触真是太多啦!这些年来,我亲历了渔民生活发生的巨变和长江生态环境的不断向好,这“一江碧水向东流”的胜景真是来之不易啊!
在渔船上生活了20多年,我从不适应到适应,再到有了眷恋之情,现在还愈发怀念起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渔船、渔网、活蹦乱跳的鱼虾,以及这条真正意义上养育了自己的母亲河。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上岸那天,我举起手机记录下渔船被拖走的画面,心中真有些不舍“水上漂”的岁月,当挥挥手告别这个家时,眼泪扑簌簌往下淌……
薛家洼生态园沿江栈道及滨江风景 屈建军 摄
上岸后,但凡有空,我就会带着家人和亲朋好友回薛家洼走走,看一看长江沿岸的风景。这些年,政府下大力推进长江岸线综合整治,原来的薛家洼暴土扬烟、秃山野岭,道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散乱企业多,码头也多,污水横流,蚊蝇满天,现在都看不到了。如今,岸绿了,水清了,鱼多了,一度成为“稀客”的“微笑天使”江豚又回来了,在这里寻找诗和远方的游客也渐渐多起来了。听见大家夸我们马鞍山23公里的长江东岸,美得像一幅青绿山水画卷,我心里就美滋滋的,也蛮自豪的。而作为马鞍山市人大代表,围绕“加快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主题,我也积极建言献策,还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快乡村旅游发展的建议》。建议:进一步加大对乡村旅游的宣传和推广力度,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向社会宣传乡村旅游的特色和优势,吸引更多的游客前来旅游。同时,加强对旅游市场的监管,保障游客的权益和安全。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和母亲河长江一样,越来越美!
马鞍山市人大代表陈兰香《关于加快乡村旅游发展的建议》手稿
说心里话,每次站在江边,吹着清爽的凉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青丝丝”的水从眼前流淌而过,心里就感觉敞亮亮的,这才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最好模样啊!
(文中所示档案资料由马鞍山市档案馆提供)
采访组:屈建军 芮仕洋 程 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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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5年1月3日 总第4234期 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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