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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活下去找个充实的理由
对残疾人孔四明来说，几十年来自己全部的精力，几乎一直在寻找一个让自己活下去、活得更好的理由中度过。4岁时因一场手术致残后，孔四明便生活在另一种生活状态中。原来蹦蹦跳跳跑着去上学的他，要走到学校，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离家不足三里的学校，全是泥巴土路，遇上下雨，孔四明总是挣脱家人的拉拽，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拱进教室，狼狈倔强的样子，让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绷成一条直线。早上天还没亮，孔四明就得爬起来，踩着露水去上学。冬天乡下的风带着逼人的寒气，打着旋、翻着滚，追撵着他单薄的身子，掀起他更加单薄的衣裳。几片枯树叶被风带到空中，飘荡着落在前方，再被风吹起，如此反复，很快就消失在更远的地方，让人更觉寒冷。孔四明咬着牙裹紧衣裳，努力克制着身子的抖索，弓着腰，一摇一摆地挣扎着往前走。那时，他捂着自己的书包，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能变成一片叶子该多好，这样就可以随风飞去学校，轻松自在。放学了，再随风飞回家里。这样的幻想每天都有，可每天放学跌跌撞撞回来，天已经黑得透透的。父亲的叹息声比窗外的虫鸣还要稠密，一声比一声沉重，像石头一样砸在孔四明心里。他常常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泣，他是多么热爱学习啊，他喜欢坐在教室里，听上课铃声响起后，同学们潮水一样涌进教室，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那时候，孔四明羡慕地看着他们，想象着自己也能跳绳、做操，绕着操场健步如飞。残疾！这是多么残酷的字眼。孔四明从中闻到的血腥味令他几乎要窒息。相比父亲，母亲寡言少语，沉默如铁。无论孔四明放学回来多晚，母亲总是默默地为他做饭。简单的饭菜，母亲做得极为认真，仿佛在倾注一种意念，又仿佛是表达一种歉意，一种对儿子正在经受的苦难，身为母亲却无能为力的歉意。孔四明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突然就走了神。母亲的手粗糙得像门前的老梨树皮，黢黑皲裂，指甲被生活的烟火染成了灰黑色，五指如铁耙。这是一双在滚烫煎熬的尘世中打捞生计的手啊，是为了儿女缝补浆洗、种地收割、完成所有农家琐事的手。这双手承接住了命运对她自己、残疾儿子和整个家庭施加的所有的重压和不公。孔四明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碗里，他第一次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既然活着，我要怎样活着？我第一次见到孔四明，是在走访慰问残疾人的时候。正是雨后第二天，吴山镇肖家湾的山特别翠绿，路旁的油桃树挂满了果实，几只花喜鹊拖着长尾巴在树丛间跳来跳去，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路旁的简易茅棚下，站着孔四明和他的妻子（聋哑）、小儿子（智力），几个人满头大汗，桌上放着十几篮子待售桑葚。孔四明的桑葚个大，颜色正，十分诱人。而比桑葚更吸引我的，是并排站在一起的孔四明一家三口。这个三残四口之家（只有女儿是健全人），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孔四明戴着墨镜，全身重量落在一条腿上，站得笔直。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平衡着身体，用一种特别的肢体语言，不让自己有一丝的颓废和可怜外露。他的妻子和儿子毫无戒备地看着我们，脸上挂着纯真灿烂的笑容。我突然有些感动。从事残疾人服务工作以来，接触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精神状态、行为举止与众不同的残疾人朋友，他们心理或多或少存在健康问题。我能够理解他们，命运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压、揉搓，甚至是无法原谅的伤害。他们本能地对生活产生了抗拒、怀疑或麻木的屈服。每次，我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给她们做心理疏导和心灵抚慰，以期帮助他们找到一种内心平静和安宁，走出情感的迷茫，尽快融入社会。我以为孔四明是为了形象、扮酷。不论阴天晴天、常年戴着墨镜的孔四明还真的有些“酷”。只是让人心酸：他患眼病多年，眼睛里布满血丝。戴着墨镜就不会让人产生不适。孔四明对我说，最主要的，他不想让妻子和儿女看到他不堪的一面，他希望他们能像健全人一样，永远生活在幸福、美好的环境中，而自己是他们体验这种幸福的最直接的参照。您知道吗？孔四明对我说，我之所以多年来拼命坚持，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永不放弃，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甚至不敢生病，更不敢死。我要为他们活着呀。我和孔四明的眼里同时盈满泪花。看着孔四明坚定的眼神，我明白了孔四明拖着残腿在妻儿的目光中，一次次远行，奔赴在山东、安徽等地，苦学樱桃、黄桃、蓝莓、桑葚等果树栽培的倔强和不放弃。读到初中一年级，孔四明毅然离开了他喜欢的校园、老师同学。他不忍心父母为他读书担心。既然选择活着，就要寻找一个充实的理由。孔四明的理由很简单：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为了让母亲的手冬天少裂一道血口子，手掌少一点老茧，哪怕能有点像一个女人的手也是好的。就这样，年少的孔四明早早担起了生活的重担，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干，脑子活泛、吃苦耐劳的他，做木工不久就开家具厂，做瓦匠不久就开砖厂，下苦力中摸出门道就跑运输等等。做一样，孔四明就脚踏实地，力争做出个好成绩。风里雨里，数不清的摸爬滚打，他硬是把自己摇摇摆摆的人生，走得稳稳当当、有滋有味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一直想做“老板”，即使做不成大老板，做个小老板也是一种成就。林语堂先生曾说过：“人生的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家的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给你说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结婚后睡在家的床上的孔四明，却没有机会体验到这些简单而平凡的幸福。兄弟姐妹众多，自己另立门户、单打独斗，妻子不会说话，小儿子智力障碍……人生路上，荆棘遍布。孔四明再一次问自己：我为什么活着？既然活着，我要怎样活着？聪明能干的孔四明，因为残疾，39岁才结婚成家。对方是邻村20岁的聋哑女子汪丹。不惑之年的孔四明，与弱冠的懵懂少女，原本都是苦藤上的瓜，生活的苦涩滋味，夫妻俩慢慢品、细细嚼，竟比健全夫妻多了一份从容、恬淡与和谐。在物质极大丰富、离婚率越来越高，越来越多青年男女不愿结婚生孩子的现代社会，孔四明和妻子汪丹的关系，让我再一次相信婚姻的美好：当困难来临，家，是最好也是最温暖的港湾。那是今年5月份的时候，孔四明的桑葚进入盛产期，因为销路不畅求助于我。征得领导同意，我带着随州日报“融媒公益行”的记者们深入现场探访。满园桑葚，硕果累累，却因为卖不出去熟透落在地上，成为蚂蚁们的饕餮盛宴，看着令人心疼。汪丹泪眼汪汪，拉着我的手，指指忙碌的孔四明，又指指地上的桑葚，嘴里嗷嗷叫着，急得都快跳起来了。孔四明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眼里满是疼惜。急躁的汪丹一下子安静下来，挂着泪水的脸庞慢慢爬上笑容，表情就像个无忧无虑、正在撒娇的小姑娘。智力也有轻微障碍的她，仿佛知道，再大的困难，孔四明都会解决，不会让她着一点急，她看着孔四明，眼里是信任、依赖和笃定。我就是在这时从心底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念头：跟他们相比，我们健全人的爱情是纯粹的爱情吗？所谓的幸福，是指有钱、有权、有势吗？其实不是这样的，幸福就是你要的少（欲望），得到的就多（精神富足）。成家后的孔四明担子更重了。女儿要读书，残疾妻子、儿子要他照顾，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个人。他真的觉得他不能有一点闪失。有时候他会对自己说，孔四明啊，你再难再苦也要扛着，你得找个充实的理由活下去。不光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个样子来。2017年，孔四明决定再次创业。这一次，他把目光投向了生他养他的热土。生为农民，立足土地才是根本。无论世道如何演变，科技如何发达，土地仍然是农民的命根子。而农民对土地的热爱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孔四明也一样。通过考察，他打算种植山东大樱桃、黄桃等果树。可他想得太简单了，由于多种原因，连续五年，他在失败的泥坑中摔打了五次，每一次，别人都以为他要放弃了。也是，就是健全人，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每一次失败意味着，一年的辛劳白费不说，经济上也是不小的损失。可他不服输，他知道，土地不会辜负一个真正热爱它的农民。北上南下，拖着残腿的他跑山东、安徽、云贵川等地取经学艺，第六年，他成功了！他的山东大樱桃个大核小，肉质脆爽甜美，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桑葚、蓝莓、黄桃等长势喜人，丰收在望。没有人知道，孔四明的一天是怎么过的。早上，他匆忙给一家人做好饭菜，就直奔地头：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请工人，那也是一笔大的开支。有时候实在太忙了，中午就把锅带到地头，随手扯几棵自家种的蔬菜，给妻儿煮点面条充饥。夜幕降临，别人睡觉了，疲惫的他还在给妻儿洗衣服、收拾家里。在他简陋的家里，地面干净，摆设整洁。如果不是知道情况，你会以为这个家庭一定有一个能干持家的女主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生活更不会辜负每一分努力和坚持。现在，孔四明不光利用自己的种植技术，将采摘园打造成远近闻名的蓝莓、桑葚、大樱桃等基地，还义务为周边的种植户提供技术指导，带动乡亲们靠劳动致富。不久前，他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正在利用农闲，在院里砌了几个花坛，把地面做了硬化，以后家里种树养花，环境会越来越好。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院子里绿树成荫，静谧安详；鲜花怒放，蜂蝶飞舞，微风拂过，花香四溢；夕阳西下，金光闪烁，小院远离喧嚣，仿佛时间不曾流逝，岁月在此驻足不前，宁静与美好却在滋养疯长。对每一个人来说，有了生活的方向，活着需不需要理由已经不重要了。怎样活着才是我们应该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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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云玲，女，笔名阿玲，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曾都区作协会员。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有数十篇散文、诗歌发表于省内外报纸和文学刊物。用文字装点生活，不求岁月静好，惟愿在优雅中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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