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径(原创) | 府大人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乐活   2024-11-14 20:23   湖北  


毛家棚系列人物之六 

 

府大人和他的徒子徒孙们  


蒋天径

府大人不是知府级别的封疆大吏,也不是儒门经学的大师鸿儒,而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屠户。屠户被称为大人,好似有损权威和斯文,而在毛家棚则属常例。虽为常例,却是人际交往学上的一种创造。社会上常常看到,同姓或异姓亲戚中,往往爷辈、孙辈相隔几十岁,那些年龄高、辈分低的人,该怎样喊那些还是孩童的叔叔爷爷们?直呼其名显得不尊重,呼他叔叔爷爷又难以启口,于是便以“大人”相称,则两相得宜,互不尴尬。毛家棚的什么“洲大人”“宇大人”“宗大人”等等称呼,全属这种情况。

其实能叫“大人”的,在当地多少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府大人不仅杀猪是一把好手,还会打豆腐、做千张。生意红火到什么程度,整个棚子里的人都说不清楚,但看得清清楚楚。他能买下毛家棚最显赫人物夏佩林(随县日伪政府县参事)的一套房舍,还买有一石多良田和靠棚子最近的一片柏树林子。但解放初并没把他划为地主或富农,甚至连上中农都不是,而妥妥地享受着贫下中农的政治待遇,可见他老人家人缘有多好!人民公社吃大食堂那年,他又把临街的两间口面腾出来做了大食堂,全队近200号人在那里享受着“一大二公”的幸福生活。四清运动时,社教工作队员又住进了他的家……反正历次运动都没运动到他,他一直被毛家棚人视为贤达。   

老人家是哪年去世的,我不记得了,大约是上世纪60年代初。我对他的关注并非始于他,而是始于他儿子、孙子的一次杀猪。说得更准确点,我关注的是他的那个杀猪行道。

   

屠门部分工具

改革开放前,事事使用票证。农户想杀猪吃肉,必须先卖了派购猪、拿到了政府派购证,才敢请屠户杀另一头猪。1972年,我四妈早早卖了一头小猪(再小也得达到120斤),留了一头大猪,准备我堂妹过十岁时杀了待客。到了腊月十五,我四叔先喊了几个彪悍亲戚来帮忙扯猪腿,又请来了手艺最好的屠户师傅──可不是府大人啊!老人家早已过世,手艺也早都教给儿子、孙子了。当时,他儿子夏定启操刀,孙子夏洪发打下手。眼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哗哗往外流。扯腿的人都觉得大功告成,便放松了手脚。“莫松手,莫松手!”屠户师傅大声呼叫着。可为时已晚,大肥猪一伙子从案板上弹下来,哼哼叫着跑到伙房里,围着正在烧开水的我四妈团团转,血喷了她一身,然后倒在了她脚下。我四妈当时就吓晕了,幸亏双手扶住了门框子。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靠在门框子上,带着笑脸对那帮惊魂未定的帮忙人说:“没事!看来我要交红花运了。”一句话,化解了整个“犯了大忌”的窘迫场面,人们又开始七手八脚地完成了余下程序。这事若遇到其他人,不拿着菜刀剁着砧板骂人才怪呢!可我四妈任德芳是什么人?一个当了8年大队妇联主任的共产党员!思想开通得无人可比!然而年后正月初二,她就病倒了。我从部队回来探家时,见她脸色乌黑,就问她得病情况,她就从头到尾讲了这件事。我嘱咐她抓紧时间瞧病。可当我下一年再探家时(1974年),我的四十刚出头的四妈就不在人世了。这让我很悲痛,一位我蒋家最能干的长辈、当了多年大队干部、又在“三年自然灾害”的特殊年代里搭救过我生命的人,永远离开我们而去了。往事不堪回首,我不想在此呻吟让别人心烦。   

但我绝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我四妈都原谅了的事情我还能说什么。但命先生对此颇有微辞,他叹息着说,都忘掉了规矩啊!在这一点上,他的死对头“老三国”却跟他的观点高度一致。“老三国”是篾匠,他说:“所有匠人都是有门规的,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嘛!”那天,我无意间撞上了几个老汉,坐在我堂屋里叭水烟袋,有木匠洲大人,篾匠老三国,染匠谢照财,还有老书记夏定财,当然我那提供水烟袋和烟叶的老父亲也在场。他们正在嬉笑老三国的祖师爷刘备,说他之所以成为“老三国”,全出于对祖师爷的崇拜。老书记说:“莫搞‘裹挟’了,篾匠真正的祖师爷不是三国中的刘备,而是会做畚箕的那个刘畚!”这有点损人,尽管他比老三国的辈分低,但年纪相仿,而且是当过书记的权威人士。老三国忍气吞声未加反驳,转而攻击谢染匠,说染匠的祖师爷叫梅葛,就是挖山上的葛根、扯田沟里的麦菈稞子染布的人。门外竹竿探地的声音响了,大家都知道来者是谁,便立即禁口不言。“莫胡说八道,你就不怕遭雷打啊?”命先生警告他们说。那时虽还在“扫四旧”活动中,可他们毕竟都是老手艺人,敬畏之心犹在。   

我父亲很快为命先生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沉默还在继续中。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突然插进来问,屠户的祖师爷是谁?

老三国不假思索地说:“张飞!”

“还是拿‘老三国’说事,哼!”老书记不屑地说。

“那不是张飞又是谁?”老三国跟他杠上了。

可谁都举不出第二人。命先生说:“定启就在对门子,喊他来问不就晓得了!”

我像得到了指令,跑到对门子喊他说:“夏师傅,几个老头子叫你去叭水烟袋!”

他来了。叭得水烟袋咕咕响,切像蚵蟆在稻田里叫。然后很不情愿地说出了一个人:“樊哙!”

“樊哙是谁?”大家面面相觑。

这个我知道,中学时便读过《鸿门宴》。然而在这种场合,还轮不到我充能。另有一个人也知道,这就是我父亲,不过他不会明说,他得给屠户留点面子,这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只透露了一点:“反正比张飞早!”

命先生叹息说:“都忘了规矩啊!不出事才怪呢!”他虽然没有直接拿我四妈杀猪的那场失误说事,但大家都听得出,他在暗里批评屠门没规矩。   

“所有匠人都是有门规的!”老三国肯定地说。当然屠门也不例外。在毛家棚,府大人的屠门师承世系十分清楚。他传的第一个徒弟叫夏治江,人称“江猪子”“江猪子”不是贬义,而是尊称,意思是说他杀猪子跟他师傅一样水平高,无失误。“江猪子”传“文队长”(生产队长),“文队长”传“清主任”(大队副主任),清主任传詹加友,詹加友传张登发,张登发无传。不知是他不愿意传,还是别人不愿意继。他于四年前去世,年龄在50岁挨边儿,与他师祖清主任去世的年纪差不多。于是这条脉线便断了。不过张登发的师父健在,已过七十岁,我们关系很好。另一位屠户是府大人的孙子夏洪发,我们关系也很好。他属门师,看来这门师也将失传,夏洪发的儿子早已进城干了另一职业。

我退休后,无事回家就和詹、夏两位师傅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屠户行道上了,但绝不是要揭50年前的那次杀猪伤疤,而是因为我参加了市、区几次“非遗”评审,窑匠、篾匠、编织等等都榜上有名,怎么就没有屠户这门手艺快绝传的行道呢?因为凡手艺就有绝招。譬如屠户杀猪搛毛,不是靠力气砸浮石,而是靠水的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只要恰到好处,浮石往猪子身上一咣,就连根带毛全脱落了。试问,这热水多少度为适?这是他们的秘密,我不能透露。再说哪个屠户杀猪还带温度计?真正的高手,只看倒进腰盆里的热水冒多大的烟儿就能判断清楚。屠门新手里,就出现过浮石砸不掉毛而用剃刀剃的情况,真是丢人现眼啊!夏洪发摇头说。又如,有的猪肉有毛腥气,有的猪肉就没有,那也是水的温度问题。还有刨刀也需磨,磨成么样为宜呢?手艺好的师傅看一眼就知道准头了。多着呢!他们一条条数来,我记都记不完。但都说的是技术问题,可他们的精神内核是什么呢?我便问了一句:“你们的祖师爷是谁?”    

他们语言支吾。

命先生几十年前的那段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他说,屠门规矩从文队长开始丢,在清主任手里就丢完了。因为他们是干部,是带着“破四旧”的观念来杀猪的。他们也不想想,杀只鸡还念咒:“鸡儿鸡儿,你莫怪,你是阎王的一碗菜;今年早早走,明年早早来。”何况杀那么大的一头猪!猪的叫声震耳欲聋,它是在跟你拼命,怒气、怨气、邪气一齐喷出来,你呼进肚子里还能有什么好?没得个解法、治头、咒语怎么行?府大人每年在杀年猪前,都要敬祖师爷的,杀第一头猪还请我跟他“掐时”呢……最后他还愤愤地给当时的屠户们送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话。

我是不信算命先生那一套的!直到清主任死,又到张登发死,我才猛然忆起命先生说的那句话,好像他早就掐算好了一样。

2012年,中国著名方言学家、民俗学家刘村汉教授叫我写一本《随县神秘文化》,书的主旨很明确:“既要反对迷信,又要提高人们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心”。而且还买了一套十几本的《鬼吹灯》送给我们作参考。但是我没写,也没组织人写。说真心话,我们自身的文化修养根本就没有达到那一步。直至现在,我还踱在屠门规矩之外,写了这篇小文,啰哩啰唆,却没有半点神秘感。

然而屠门规矩确实不能丢,更不能失传。因为只要农村还有人喂猪,就得有屠户上门杀猪。这行道不仅不能失传,而且生意越来越好,要价越来越高。因为土猪的肉价在不断飙升,农民的生活水平也在不断提高。他们养得起猪,也吃得起肉,而且还要吃好肉,吃利于健康的不喂催膘饲料的肉。虽然毛家棚府大人的这支屠门师传的脉线断了,幸好还有另一路传承人在活动,还不至于毛家棚的土猪没人杀。但愿他们能重拾规矩,重建屠门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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