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 (原创散文)| 老 周

乐活   2024-11-26 14:46   湖北  


老  周

王强


那时,老周和我在一家三线工厂工作,他是职工大学语文老师,我是厂保卫处干事。工厂为部属企业,连职工带家属近五千人,地处一个地级市市郊,自成一体。

其实,开始我与老周并不熟悉,我大脑里储存的有关他的几个关键词为:小个头、职大教师、会唱歌、大龄青年(那个年代对三十岁左右未婚青年的专称)。我们只是在食堂、单身楼经常碰见,点头之交而已。那时,我联系了十几位文学青年,成立了“二月文学社”,自办诗刊,常有文字见诸于报刊杂志,算是小有名气。某日,我正在宿舍吟诗作文,老周推门进来,象老熟人似的把一叠稿纸朝我面前一丢“老王,帮忙看看”。他之所以叫我老王,估计是受了我们文学社成员的影响,我们称呼彼此时喜欢在对方的姓氏前面加上“老”字,大概是年轻的时候渴望成熟的心理吧。
老周那天给我看的是他写的长诗:“机器轰鸣的车间/一排排红绿灯在眨巴着眼睛......”看了几段我便知道了老周写诗的水平,比较口语化,形式上很像若干年后文坛出现的“梨花体”,但内容空洞,句子也不凝练,更谈不上内在的节奏。想到老周比我年长,又是第一次找我,便很有耐心地把诗看完,得知他喜欢艾青、郭小川的诗,我就用这些名家诗歌作范本对比着进行探讨,并客气的给老周的诗“点拨”了几处,他“虚心”地一一接受,然后说“我知道,本来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仍然坚持己见。后来我们渐渐熟了,便知道了老周“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特点,我不想让他把时间耽误在写诗上,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是写诗的料”,听了这话,老周很是气愤:“老王,不要以为你发表的东西多,在我们几千人的单位,能写长诗的就我一个!”我顿时哑然,老周充满自信、铿锵有力的话还真让人无法反驳,他的确是我们工厂写诗最长的人,问题是:仅仅“长”有什么用呢?

话说老周的诗写不好,歌却唱得真不赖,接近专业水准。在调入我们工厂之前,老周原是驻新疆某地质大队的文艺宣传员,日常工作除写材料、办板报外,到各个工地为大家演出也是他的重要工作之一。调入我们工厂后,老周唱歌这一特长迅速被发现,开始是在单身楼的楼道及洗手间经常能听到他洪亮的歌声,后来工厂大大小小的晚会自然少不了他的独唱。别看老周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平常看着普普通通,但挺胸收腹往舞台上一站,立马判若两人,再一亮歌喉,仿佛变成了一道光,老周理所当然地成为全厂闻名的歌手。他经常唱的歌有“十五的月亮”、“我的中国心”、“草原之夜”、“咱们工人有力量”、“三月里的小雨”等等,厂宣传部门基本都有录像保存。记得厂闭路电视每晚有个点歌节目,细心的负责人统计了一段时间的点歌情况,竟然发现点老周唱的歌次数跻身前五,排在毛阿敏的后面,一时传为美谈。老周有名气,又是“大龄青年”,关心他“个人问题”的人自然不少,但到头来却还是独来独往。有人问他为何没有女朋友,他总是乐呵呵地回着那几句话:“我爱她她不爱我”、“我爱她丈母娘不同意”,或者说“谁叫我长得对不起观众呢”。所以,一直到调离工厂之前,他仍然在“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在“追寻那一颗爱我的心”。

老周对写诗的执着令人印象深刻。大约是一九八六年春,我要到外地参加一个笔会,老周定要与我一同前往。我说“看你这个样子能去吗?”老周的牙不好,那段时间一边的几颗牙正做根管治疗,另一边的牙刚拔掉了两颗正待安装义齿,每餐只能吃流食。老周却拍着胸脯对我说“我计(自)有办华(法)”,说话时嘴巴直跑气。出发时,他拎着煤油炉,背包里沉甸甸地备了三样东西:诗稿、面条和大米。会议期间,老周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诗稿拿与几位知名诗人请教,听到的大都是客套和鼓励之类的话,让老周很失望。笔会上,老周的诗没被录用一篇,但他的歌却在笔会结束前的晚会上大火了一把,连唱四首歌众人才放他下台。返回的途中,老周得意地对我说“老王,我这个无‘齿’之徒没给老弟丢脸吧,在诗人面前我是歌星;在歌星面前我是诗人啊!”多年后,外地的文友还在向我打听他这位“歌星”呢。

说归说,自笔会后,老周再也没有拿诗稿让我“看看”了,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老周忽然拿来一幅漫画稿让我“看看”,说现在专攻漫画创作。那年,本市肉联厂一位青工的漫画作品在日本获得了金奖,对老周的震动和鼓舞非常大。老周知道我学过一阵画,便硬要我给他的漫画作品“参谋参谋”,我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给我看的一幅漫画:一小伙儿踢足球,球呈弧线飞向球场一坑凹处,突然改变运行线路飞进球门,守门员措手不及望“球”兴叹。老实说这种漫画,在单位办个墙报还行,离发表的水平尚远。我以周中华的漫画《羡慕》为例谈漫画中的哲理与幽默,建议他多找华君武、丁聪、张乐平等漫画大家的作品好好琢磨琢磨,同时也要练练绘画的基本功,刚开始别总想着获奖。可能是被我打击习惯了,老周对我的评价不生气也不在乎,那段时间,他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到与漫画有关的事情上去了,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寄往各地报刊杂志,并乐此不疲地参加了许多全国乃至世界性的漫画大赛,结果当然都是泥牛入海,仅在学校墙报和我们文学社的内部刊物上“发表”了几幅,以至于后来老周经常在我面前大发牢骚,猛烈抨击他所投稿的报刊美术编辑和漫画大赛评委。

八十年代末,老周调回老家武汉,在一所中学教书。一年后他来信说已结婚了,我高兴之余埋怨他不通知我,他回信说“文人不必拘泥于小节”。九十年代初,我利用一次出差武汉的机会去看望老周,他非常高兴地带我去了他温暖的小窝——一栋筒子楼顶层的一间小屋,走廊里支着液化气灶,傍边立一张小桌和一玻璃柜,锅碗瓢盆清晰可见,充满生活气息。刚落座,老周便得意地对我说 “老王,我是学校里每天最先见到太阳的人”,我迷惑不解,他笑着解释道“你看,我住的这栋楼在学校的东南角,我又住在顶层的最东头,不是离太阳最近吗?”我顿时恍然大悟,被逗得哈哈大笑。说话间,老周的妻子拎着菜进了门,她是专门请假回来准备饭菜的,那个年代老百姓请客吃饭都是在自己家里。和我打完招呼,老周的妻子便在走廊里叮叮当当忙碌起来,老周对着妻的方向呶呶嘴轻声对我说“怎么样,你的嫂子不错吧!小巧玲珑,黑得艺术。正面看一般,但你看她的侧影……”说这话时,他眼里露出了幸福的光芒,真让人羡慕不已。
老周的妻子也是学校老师,瘦小、偏黑,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平常女子,看得出老周对妻子是非常满意的。过了一会儿,老周拿出几本杂志递给我,说是他最近两年发表的教育方面的论文,我翻了翻杂志,对老周竖起了大拇指,有点调侃地问他“不弄漫画了?”老周嘿嘿一乐说“早改回爬格子了”,接着又拿出一叠稿纸递给我“这篇刚写好,你来了正好帮我看看”,并说这是他利用两个假期到农村调查后的研究成果——依然是我熟悉的方格稿纸和老周特有的工整、漂亮的行书,略感意外的是内容不是教育方面的,而是一篇关于发展农村经济、建设旅游山庄的论文,洋洋洒洒近一万字。那天,我认真地把论文读完,感叹着老周旺盛精力和奇思妙想,对“肃然起敬”一词有了切身理解。说实话,当时我对发展农村经济无感,只是简单肤浅的对老周提出了“谁出钱建设?谁去吃住?”等问题,对其可行性充满怀疑。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看到大江南北农村“农家乐”及民宿的火热场面,其经营方式和一些场景正是当年老周研究、预测和提及过的,还真佩服他的超前意识!

人生多琐事。以后的这些年,公事私事,忙忙碌碌。因工厂改制,我工作的地方也变动到了千里之外,渐渐与老周断了联系,我也早已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大叔”。那天无事,整理着以前的发表的作品,忽然想起了老周,随即查询到他工作的学校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头的人竟然说学校没有此人。想想也是,按老周年龄,应该已退休五六年了。我想,老周是一个乐观、自信、有追求的人,无论退休与否,他肯定过得非常充实。这世间,杰出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金子塔尖下面的、默默奋斗的芸芸众生。人可以不成功,但不能没有追求。
作者:王强,男,湖北随州市人,长期在企业从事管理工作,中国化工作协会员,现常住襄阳市。曾在《中国青年报》、《中国工人》、《中国化工报》、《青年工作者》、《陕西日报》、《珠海特区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及论文数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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