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许婧涵
审校 | Steven
排版 | Witty
许婧涵简介
安徽黄山人,武汉大学2023级法律硕士研究生,本科亦就读于武汉大学法学院。
在实习方面,现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巴黎总部税收政策中心实习,曾于美国摩根路易斯律师事务所、竞天公诚律师事务所实习,曾获联合国大学(UNU)东京总部的法律实习生offer。
在竞赛方面,曾于本科阶段参加Willem C. Vis国际商事仲裁模拟仲裁庭辩论赛,曾获CIETAC CUP国际商事仲裁模拟仲裁庭辩论赛二等奖、AIAC APAC国际商事仲裁模拟仲裁庭辩论赛最佳书状奖、Willem C. Vis East国际商事仲裁模拟仲裁庭辩论赛全球32强。
未来希望在多元领域中拓展自我,不被边界定义,拥有跨越学科的视野与无限的探索热情。
在文字上我是笨拙的。我曾认为我是观满园鸢尾才能画出一支鸢尾的懵懂者,但是我现在确认我是观满园鸢尾却仍想要画一支芍药的固执者。我也曾考虑是否要在这篇文章中间加入一定篇幅谈论我对于法学这门学科的思考,但是我想这并不是缔璞法律奖学金评审委员会的前辈老师们觉得我的故事“impressive”的根本原因,也并不是我最想要通过D调这个平台传达的内容。“被所有人认同的文字称不上表达”,我想要坦诚地诉说,我想要直白地交流。于是这只是一个平铺直叙的故事,如果有人能够从我的叙述之中获得灵感、获得勇气、获得判断与选择的契机,那于我而言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2024年3月摄于武汉大学)
01
大二的全部议题——如何在法学院的价值体系下存活
在D调的推文之中看到“懵懵懂懂”四个字,我真觉得这五年的车轮又在我耳边轰隆隆地滚。我高中是理科生,在整个高中生涯最想要选择的专业是生命科学,我想要研究脑神经,想要研究大脑的物质存在与意识灵魂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从未想过,在高考后选专业时,我会想要选择法学。我彼时想,我匮乏对于社会的结构性理解,我渴望帮助别人,我渴望和人交流,那么法学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并未直接被武大法学院录取,而是先就读于公共管理学院。
在武大的众多院系之中,法学院是绝无仅有的几乎全无转出之人、而期待转入者众的院系。在泱泱备考人群中,在疫情席卷的压力下,我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但又格外顺利地转入了法学院。但在暑假线上补大一课程的时候,我就开始问自己,这是否是正确的选择。我记得法理学张万洪老师课后特意加了我的微信来问我对于课程的感受,许是他也察觉出了我对于“学法的初心”这一概念的不置可否。在我当时——甚至现在——的逻辑之中,一切的人际关系都是利益交换的过程,我看似单方面付出的帮助,也让我汲取了能量。我从未认为这样的理解是功利刻薄的,只是与万洪老师及很多同学不同,他们拥有着传统意义上的“学法的初心”,他们是热情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我在其中显得格外保守。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2020年9月我们回到校园,12月我第一次参加法学院的线下考试。我在资料共享群中依稀找到两张往年的试卷,然后上网搜索什么是“简答题”、什么是“论述题”、什么是“案例分析题”。我高一就在理科实验班,作为对背书深恶痛绝的一员,我的头总是在文科老师来之前就趴下,在文科老师走之后才抬起来。于是在彼时大部分人都知道,提前一周背书就能在国内法学院拿到不错成绩的时候,我却稀里糊涂,敢于在未背一个字的情况下走进考场。可想而知,我在法学院的第一份成绩单惨不忍睹。巨大的同侪压力和赤裸裸的绩点数字让我有点喘不过气。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法学院第二个学期的期末,我开始间歇性疯狂背书,背着背着就觉得万念俱灰,丧着丧着就想着还得继续背。师姐说我当时很像长在图书馆地上的蘑菇。大二下的成绩较大二上总归是有很大改善,只是在法学院,大家的共识是——如果你落下了一个学期的GPA,那你就落下了整个本科阶段的GPA。我从未想过能保研,也耻于向律所投递我这样不够格的简历,于是只能在大二暑假匆匆把自己打包进学校的合作项目,然后又匆匆被打包去一位知产律师手下做文件管理工作。很感谢当时的带教律师对我的照顾和理解,我们现在仍然会联系,但是其时,我根本抽不出来精力接触更多信息,我看不到除了实习和绩点之外的东西,于是只能在这个牛角尖里恶性循环。
我还记得当时读《两京十五日》,读到一句“船行无针路,四面皆逆风”,于是在宿舍泣不成声。我自认从小都不是成绩稳定的乖学生,初高中每次考试都要坐在按照成绩排序的不同考场,但其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在最后做得很好。但是,在大二这个时间节点,什么是“最后”,什么是“很好”?
02
评价体系是一场滚雪球游戏——不要放弃任何一片雪花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在我的日记本中写下:“奖学金评比是场滚雪球游戏”,已经被奖项堆砌簇拥的人,总是更容易拿到下一个;拿到第一份实习的人,才更可能拿到下一个offer。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雪花才能飘向我。
对我来说,本科阶段的转机是Willem C. Vis国际商事仲裁模拟仲裁庭辩论赛。我从未想过保研,因此也从来无意通过模拟法庭加学分,Vis Moot对我而言是非常纯粹的探索与救赎,它让我相信,我并非在这个领域毫无习得,我并非毫无被认可的价值。在离开模拟法庭三年之后,当年Vis的辩题和观点在我的记忆中已然模糊,只在每次面试时被我拽出来进行概括性的复盘。但是这无疑是我本科阶段最重要的经历,怎么书写memo,如何训练manner,如何进行思维的转换……太多太多。我在这个过程中谨慎地观察、拙劣地模仿,我仍旧觉得这种类型的比赛对于法学专业能力的提升非常有限,但是对于soft skills的打磨却大有裨益。这也是我从未对模拟法庭“祛魅”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Vis Moot终于将我从牛角尖里面拽出来。我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到迥异的人生轨迹,丰富了不同的信息渠道。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关注D调魔法学园。我是对别人的成长路径和选择很感兴趣的人,作为极端的选择恐惧症患者,我迫切需要了解他人抉择背后的rationale,从而辅助于我自己的判断。这也是我此时想要平直地叙述我的故事的原因。同时,当时极度焦虑的我,很想找到其他能够让自己认可自己的方式。我在最自卑最焦虑的时候都从未否认过,自己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从来都期盼着会有新的转机,我从来都想着如何能够变得更好。
于是恶性循环在一定程度上被扭转。为了锻炼oral能力,我参加了学校的英辩队;报名Vis的正反馈给了我信心,于是我又成为了珞珈法学会(学生社团)的负责人。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这一套“滚雪球游戏”的逻辑。评价体系仍然无处不在,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置身于自己认可的评价逻辑。我相信D调之于我就是如此。我仍旧没有可以罗列一整页纸的title和成就,但是我相信我与D调是契合的,我与D调的读者们是契合的。
(2022年4月摄于武汉大学法学院 – 29届Vis Team)
03
保研/考研/留学——我的to be or not to be
大四开学时,我本无意提交任何奖学金材料或者保研材料,我羞于在名单上看不到自己名字的任何可能性。我早知大学的一切评价体系大抵都是一场滚雪球游戏,但当时我仍不相信有任何雪花曾飘向我。只是好奇心也推动着我去尝试,极其意外,我拿到了保研名额。只是有时候,有选择本身也是一种痛苦,因为选项中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没有参与任何夏令营和预推免的我,如果要选择保研,只能够选择本校的法律硕士项目。在确认保研的那一刻,我曾以为我的人生就此困在这里停滞不前。
我曾经准备过考研,这对如今的我而言仍旧是一件难以吐露的事情。我时常在想,是不是自己没有勇气继续下去,所以选择了一条更轻松的道路。我仍旧耿耿于怀,但是也逐渐明白,并非只有一条道路通向你想要去的地方。我从前困惑痛苦的事情如今变成了一种relief——什么是“最后”?什么是“很好”?
但当时,这样被推着选择的痛苦仍旧一直持续到研一。彼时我依旧焦虑,亦深感自己实习经验不足——只有在本科毕业前夕完成的一段律所实习。于是十月底我就开始投递新的实习,并成功拿到了几家红圈及外所的offer。在开始实习的头两个月中,虽然学校的课程已基本完结,但是由于考试安排,我几乎每周五都要从上海回武汉考试,然后于周日回上海。我仍记得在往返于上海和武汉的过夜火车上,我彻夜不眠,背诵着第二天早上九点考试的材料,或者是准备着投递国际组织实习的材料。在从2023年迈步走向2024年的角落里,我窝在火车下铺,开着最微弱的灯,在各个公众号收集国际组织实习招聘的信息,然后摸索着准备自己的动机信和简历。
收到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和UNU(联合国大学)的笔面试邀请是在六月,彼时我在巴厘岛度假。在六个月的律所实习之后,我明白我想要的是不断探索的人生,我想要的是更加广阔的视野,是更加国际化的平台。时隔四个月,我同时收到了两个国际组织的消息。于是我匆匆忙忙从巴厘岛的青旅搬去更适合面试的旅馆,取消了原定的冲浪潜水计划,在巴厘岛大大小小的共享空间准备笔试和面试。我还记得最终面试的那天,我于一个下午面了UNU和OECD两个机构,合上电脑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我就知道我已经做到。那是我这五年以来最能够感受到“确定性”的时刻。
在国际组织的实习对我来说是很不同的体验,我被鼓励着own a project,挣扎于是否能够完成impact,是否能够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个议题突然变得过于宏大,希望我能够在更多地探索之后再进行分享。
(2023年6月摄于武汉大学老图书馆外)
04
什么是配得感——自我感动也很重要
前几天和OECD的同事们聊天,提及我在笔面试环节中的表现,他们说我在申请人之中是best,因为我不仅了解OECD目前的工作,还形成了自己的观点去challenge他们目前的文本。我当时握住身前的水杯,几乎要落下泪来。很难说清那个曾经连题型都要上网搜索的小女孩此刻心中是何等复杂的感受,在我最想要去的国际组织里,得到了我最想要的认可。我没有托雅成绩,没有海外背景,没有拔尖的学业成绩单,可是现在我终于相信,即使抛开所有这些评价标准,我仍然可以被选择、被认可,我仍然会有勇气去申请、去追求。我能够以实习生的身份被红圈所派往海外出差,能够拿到外所和国际组织的实习,能够拿到参加模拟法庭的机会。
我知道尝试其实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无可避免地期待,难以咀嚼的失望。“重要的是过程”这种安慰之语大多数也出自成功之人口中。但是尝试仍然是最重要的议题,我们在这个过程中试探出自己在一个个评价体系中的位置,评估自己认可的评价体系。在所谓的坦诚和积极的背面,我也在消化一次次失败——未能够去到想去的国际组织试验班,石沉大海的求职邮件,关于“初心和价值”的自我拷问——所以更要尝试,失败是一种边界,而非一种判断。
今年年中的时候,我又经历了一次自我怀疑。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很多同学分享总结自己成就的图片:模拟法庭获奖、各类奖学金、保研去更好的学校、周游列国、发表论文,不一而足。赞叹和祝福是真的,自卑与焦虑也是真的。我和朋友分享我的情绪,于是她也给我制作了一张类似的图片。我突然觉得释然,我仍旧没有办法停止比较和焦虑,我仍旧没有长长的title和成就,但是我身处在很多评价体系的交叉点,所要追求的不过是认可自己的方式,让自己感到幸福的方式。“我是值得的”这种想法原来无需那么多title加持,自我感动也是一种强心剂。
(感谢袁佳女士的制图)
05
保持和世界的链接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困惑与痛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困惑与痛苦。我想在这五年时间内我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即使是在最压抑的时刻,也不要放弃和世界的链接。比起对于成就的渴望,我认为我的实习、我的校园经历,都是为了保持和世界的链接,从而完成对自己的评价,并发现更多的可能性。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窗外是漫天的火烧云。如果没有推开窗,我只会吐槽这就是巴黎11月烂得要命的连绵雨季中的普通一天。
这样和世界链接的触手真的很多。在实习过程中,我认识了一直鼓励我、指引我,愿意给我提供机会的前辈,也认识了信任的朋友;在模拟法庭的经历中,我遇到了很包容很有耐心的队友。在实习与学业的间隙喘息的时候,我去旅行,去潜水,然后意外发现我的触手越长越多,看到的人生轨迹也越来越多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空中生活,但是inspire了我的人生选择。
我想,在D调的公众号分享我的故事也是和世界链接的方式之一。我很感谢缔璞法律奖学金让我在这样的时刻回顾我这五年以来的历程。我当初想要帮助别人的想法,也不必只通过使用法律来实现。在这里分享我曾经的自卑与痛苦,提供更多的人生道路灵感,我想也是很好的方式。在这么多隐秘又潮湿的过往里,我很感谢D调和无数帮助过我、inspire到我的人与事,我也很希望我的挣扎与选择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帮助到别人。我还是觉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永远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那个时间节点重新做出选择。但是我对法学这个学科一直心存感激,虽然可能与我最初的想象有出入,但是它在五年的时间里构建了我的思维方式、塑造了我的逻辑,让我认识了太多有意思的人和事,也让我在新的时间节点能够作出新的抉择。我的热爱并不在于这个学科本身,而在于我的人生轨迹,这才是我的初心。
在面试缔璞法律奖学金时被问到我的career path,我如实回答,我是真的不确定。半年前从我邮箱飞出去的蝴蝶扇动翅膀,刮起一阵风将我送到了这里。我想我需要时间去感悟、去体验、去判断。但是我拥抱所有的可能性,我希望这阵风能够带来更多讯息。
上个月和朋友们窝在巴黎的中餐馆聚餐,谈及旅行,谈及我们在国际组织工作的价值感,谈及如何impact。突然想到北岛的《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朋友们让我无需提及下一句,但我觉得很好。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于是我们保持痛苦,保持清醒。
(2024年10月摄于法国Honfle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