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芊辰
审校 | Steven
周芊辰简介
·江苏扬州人，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2024级法科特班在读（经济法方向），华南理工大学法学学士。曾获国家奖学金、校一等奖学金、优秀毕业生。
·本科阶段曾作为队长和辩手带领队伍获得Jessup国际法模拟法庭竞赛国际赛全球初赛第16名、全球32强、Alona E. Evans最佳文书奖全球第20名、全国一等奖，个人获全球200强辩手。
·曾以新冠疫情背景下的性别平等和无薪家务在不同性别间的再分配问题为研究对象撰写英文论文，获得斯坦福大学法学院中国指导案例项目写作竞赛荣誉提名奖。
·曾于北京市中伦律师事务所广州办公室争议解决部进行长期实习。
·未来有志于赴境外进行普通法的系统性学习，希望成为一名通晓普通法和中国法的法律人才，为中国法治的理论与实践提供一些域外的经验。
前言
2024年五月，结束了历时半年的律所实习后，抓住保研gap year最后的小尾巴，我背起双肩包，拖上行李箱，起了个大早，在香港机场搭飞机前往东京，开始了人生第一次一人旅行。此后的一个月里，我独自从东京坐舞女号来到伊豆高原，又坐了8小时的飞机从日本飞去新加坡。一人旅行给了自己充足的独处空间，但甚至更有意思的一点是：在这段旅行中，我得以被淹没在陌生的人群里，洗去了平时习以为常到和“自我”近乎粘合在一起的身份——我不再是一个把生命围绕着保送、模拟法庭、律所实习、论文打转的“法学生”，从这时起，我开始重新思考关乎自我的一切，作为一个“人”。
01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在思考作为一个法学生，我有怎样的法律职业理想时，我反而不愿意从“我是法学生”这个前提出发，而更愿意把前提进一步前置到“作为一个人，我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其间的区别在于，当我从“我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出发时，会多出一步“我是否坚定地选择法律职业”的自主判断。高考刚结束时，由于江苏小城市中学的应试教育模式和相对闭塞的信息，我对法学专业乃至法律职业整体并没有太多的概念，也没有产生铁了心要从事法律职业的信念，因此选择报考了发达地区综合性相对强一些的985院校，而放弃了选择范围内的政法专长院校，彼时的决定对我后来的职业理想和发展方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塑造出了我某些在传统法学生思维框架以外的思考特质。
大学本科生涯的前半段，我一面努力地搜集既有的信息，一面广泛地尝试和体验，获取一手经验，以弥补大学入学前的信息差，从而回答这个我认为极其重要但被很多法学生有意或无意忽视的前提问题：我是否坚定地选择法学专业？回过头看，这样尝试、思考与判断的过程是一个很正确的选择——比起在并不了解这个专业的情况下盲目前进，行至半途却失去方向，基于亲身实践和审慎判断对专业方向做出的选择，虽然在初期会耗费更多的时间，也不能避免在中途陷入疲惫和迷茫，但在最终做出选择后却让我在前行的道路上异常坚定，并被澎湃不竭的热情驱动着。
所以整个过程中是什么让我最终选择了法学专业？实际上，后来的前进道路上，在每一个重要的岔路口，我无数次回溯过去所有促成这个选择的重要瞬间。2021年6月的一个晚上，为了完成Jessup新手培训营的作业，我观看了当年新加坡国立大学和悉尼大学对决的世界冠军赛。永远忘不了作为冠军赛评委的国际法院院长Peter Tomka法官在比赛的最后欣慰地说：“I’m very happy that the international justice has a bright future in your hands.”在那个时刻，作为一个籍籍无名、对未来充满迷茫甚至是虚无感的法学新生，突然有一种被链接到一个宏大潮流中的那种激动和使命感——历史和未来穿过自己，我们就是现在，我们决定了未来。这是我首次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学生也会被期待、被需要，我在法学专业道路上做出的努力是会被认为对我们生活的国家甚至是国际社会有意义的。同样在2021年，除却国际法竞赛的尝试，我和同学合作参与了反垄断法的国家级大创项目。当我们开始凝视相关的主题，追赶着阿里巴巴因“二选一”行为被处以182.28亿元的天价罚款、美团因垄断行为受到行政处罚等等令人目不暇接的时事热点，才意识到我国在世界范围内相对年轻的反垄断法制度仍然存在不小的完善空间，许多法律适用中遇到的问题亟待讨论与解决。我们将目光流转于域内外的立法规定、司法实践和我国当前的社会经济现实之间，紧贴着社会法治的需要展开研究，提出建议。这段项目研究的经历使我对反垄断法的理论与实践萌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也选择将反垄断法作为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与此同时，这段项目经历也让我确信一点：今后，在法学理论与实践的道路上自己即将走出的每一步不会被社会轻率地评价为无意义，贴近法治现实开展的研究与实践对社会的发展会产生价值，无论这种价值有多小。
从高中毕业到进入大学，在半主动半被动地脱离了不消对意义多加思考的单一评价体系后，大学新生们被甩进了一个看似价值虚无的过渡空间，落入了一个更加缤纷但也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中。像柏拉图笔下生活在洞穴里的人们突然看见了日光，我们变得手足无措甚至开始恐惧。读苏格兰哲学家Alasdair Maclntyre时他的一段话让我很有同感，Maclntyre说人类本质上是一种故事性的动物，“That means I can only answer the question ‘what am I to do?’ if I can answer the prior question of ‘what story or stories do I find myself a part? ’（只有回答了“我自己是哪个故事的一部分”这个前提问题才能回答“我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这个过渡时期，我一直寻找着自己作为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在寻找我在未来有没有被群体需要的可能。而前述的多个瞬间让我猛然有种无限逼近答案的感受，一种个体找到了社会安全感的幸福。如果说哲学是将我们熟悉的世界打碎，逐步拆解成陌生的样子，法学就是在荒芜的平地上通过一代代法律人的努力搭建起一个属于我们的有序的、理性的世界的这样一个积极构建的过程。正如Malcolm Shaw所说，国际法体系是法律人共同体的努力成果和骄傲，是一代代法律人sophistication的彰显，我认为这同样适用于国内法体系。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决定走上一同建设这个理性的、精美的、发挥重要作用的制度体系的道路，期待着某一天“被需要”和“被认可”，在偌大的社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安全感，讲出自己的故事。
在决定成为一个法学生和未来的法律人、初步确定自己在社会的大故事中位于哪一个小部分后，本科阶段，我的愿望就是通过升学日益走上更高的平台，看到更大的世界，从而进一步完成自己在法律人共同体这个更小的故事部分中的定位。在成功保送研究生后，当升学的中期目标实现了，我随之陷入了新一轮的迷茫。在法学院四年的学习生活让我对法学理论和法律体系形成了基础性的认识，但对于具体的法律职业在社会中发挥什么样的功能，我仍然缺乏深入的了解。因此，在保研结束后，我向律所投递了实习申请，并在11月开始了在中伦律师事务所争议解决部的实习。在珠江新城半年的实习经历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我对律师职业的印象，律师职业再也不局限于一个平面的“法律职业核心”的概念，对于其与商业生活的紧密关联，在这种职业中对于法律规则和法学理论的特殊运用逻辑，我都形成了更新的认知。对于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主体性和自由度这一点而言，我觉得律师职业目前看来会更符合我对职业的期待。因此将来，在真正从法学院毕业后选择职业之前，希望自己能围绕感兴趣的方向展开更多实习，进行更深入的探索。
从本科阶段初入法门，到成为硕士后开始对具体部门法开展更加深入的研究，整个过程里不得不说我跨过了不同阶段的迷茫和痛苦。在不同阶段的困境中找寻出路时，自身的思考角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在刚刚进入法学院思考是否选择法律作为专业时，我还停留在于社会群体中找寻自己的位置，旨在寻求群体归属感的思维层次，即还在探索Maclntyre所说的prior question。而在保送后的gap year期间，当进行具体法律职业的探索以及对未来进一步的学习计划进行构想时，我开始将思维的起点转回自身，正如前言中所写的，当我反过来将自身从法学生的身份剥离出来时，回过头凝视自己的人生，我不再只是聚焦于作为人生中重要部分的“职业”，而是将职业放入更广阔的语境——人生当中去思考。不能说我目前已经完全跨过了这一阶段的迷茫和犹豫，相反，我觉得这一阶段的问题值得自己更长时间的体验和思考。但是问题的性质随着我思考角度的改变发生了改变——把目光落在比职业更远的未来人生中，整个探索的过程中突然少了很多因未来的不确定产生的焦虑感和没有节制的内耗——这种焦虑感和内耗实质上构成了时间、精力和幸福感的致命杀手，我开始享受这种思考与判断的过程，而不是将这个过程视为单纯的煎熬。所有眼前的焦虑来自一个事实——自己的目光还没有放得足够长远。人生的终点处没有答案，生命的意义也不在于找出一个确定的、完美的答案，而在于我们如何走完这段坎坷又时而开满鲜花的路途。到今天，抱着这样的认知，我想对于当下阶段自己最纠结的问题，对于是不是决心付出很大的成本、愿不愿意承担本可避免的风险去追逐自己真正的梦想，我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02
华盛顿特区追梦人
——我和Jessup不得不说的那些故事
如果说第一部分内容主要关乎对现在和未来的个人思考，那么第二部分，我想从个人体验出发讲述一个发生在过去的集体故事。在前进的道路上，一边追赶着太阳升起处发亮的地平线，不断从对未来的向往中找寻热情和动力，一边数次回望过去闪闪发光的片刻，像行走在冬天寒夜里的人回望身后村落燃起的篝火，想要从中汲取一些心灵上的温暖和力量。
2023年已经是我第二次参加Jessup了，也是我第一次作为队长，自己着手选拔队员、组建赛队、组织大家撰写文书、作为辩手参加口头比赛。第一年的失败给了我沉重一击，但是我像不倒翁一样又猛地弹回来了。当时自己对职业理想、对整个世界还没有现在这么透彻的思考和理解，有的只是一种不服输的劲儿，以及学习强者、让自己获得进步、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极其强烈的愿望。多少次回头看都很感谢2022年3月的自己，如果没有顶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坚定地做出继续的选择，后面的惊喜和梦一样的旅程就和自己无缘了。
备赛过程的艰辛不消再提，通宵36个小时后的眩晕感；某次晚间的rehearsal上突然大脑一片空白，面对着队员和老师惊诧的眼光什么也说不出来；趁着午饭时间一个人躲在202备赛教室的行军床上对着书架上的ABA规则流泪，书脊上的标题在眼前一下模糊一下又变得清晰······这些瞬间都历历在目。但是惊喜永远比苦痛来得更令人记忆深刻，惊喜是苦痛送给我们的离别纪念礼物。2023年2月27日，随着来自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法官宣布我们获得了胜利，我们成功晋级国内赛八强，首次获得前往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参加国际赛的资格，夜晚宁静的法学院爆发出一阵欢呼。2023年4月13日晚上，在华盛顿特区国会山Hyatt Regency举行的announcement party上，当我正忐忑四场国际赛初赛结果到底如何，心跳声快要盖过Michael Peil主席麦克风里传出的嗓音时，大屏幕上全球16强的名单里突然出现了134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的名字，站在前排的外国队伍转过身来，全场来自各个国家的队伍为我们欢呼和鼓掌，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候似梦似幻的感觉。自从高考失利以后，我一直抱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埋头向前走，本科生活的初期也并非一帆风顺，但在华盛顿的那个夜晚，突然有一种多年的付出得到了回报的感觉——不是备赛这一年的付出，是前面十多年的付出。
（2023年Jessup国际赛初赛赛后合照）
（2023年Jessup国际赛世界前16名announcement party现场，前排左二）
就个人而言，其实华盛顿之旅让我最感动的瞬间远远不止晋级和颁奖典礼。2023年4月8日，Jessup国际赛的开幕式上，在全场的掌声中Michael Peil主席站上了演讲台。这是时隔5年，世界终于走出了新冠疫情的阴影后，第一次在美国华盛顿特区恢复线下的Jessup国际赛。Michael说希望我们能感激自己，也要感激每一个让我们能相聚在这里的人——包括我们的父母、老师，当然也包括让这个曾经遭受创伤的世界一天一天变得更好的人。被不同性别、不同肤色、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环绕着，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2021年6月的那个晚上，坐在图书馆里戴着耳机正看着当年的线上世界冠军赛。这几年间向前奔跑的路上，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前辈的背影，在自己和他们之间似乎永远存在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而在开幕式的时刻，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到达了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往回看，可能还有无数的后辈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走来。与此同时，急于寻找“被需要”的可能性以及社会群体安全感的那段旧时光在脑际回溯，虽然每一年获得的进步、每一天发生的变化累积起来，现在的自己看着刚刚进入大学、刚刚进入法学院学习的自己已经感觉很陌生了，但是在那个时刻，感觉过去和现在的时间突然串联起来了，我充满欣喜地看着前来的路，也充满希望地看向未来前行的路。
4月16日最后的颁奖典礼上，上台领取全球32强的奖牌时，Michael和我热切地握了握手，激动地说：“You’re so amazing. It’s a Year of China!”2023年不仅对我们的赛队有重要的意义，也对所有的中国赛队有着非凡的意义。中国赛队第一次打破了长久以来的“玻璃天花板”，站上了世界最高领奖台，赢得了全世界的赞许和掌声。随着“玻璃天花板”对于中国赛队成为一个历史性的概念，后继的中国Jessupers或许还将延续2023年的辉煌，甚至创造新的历史。我想随着新冠疫情带来的创伤日益愈合，不止是Jessup，世界舞台上我们终将看到中国法学绽放出新的光芒。这是我作为中国Jessuper的期许，更是我作为中国人的期许。
（2023年Jessup国际赛颁奖典礼，全球32强和Alona E. Evans最佳文书奖颁奖现场）
后记
和大家聊了很多关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个人性的体悟和思考，一方面希望自己在每个阶段走出迷茫的经验能为和曾经的我遇到一样问题的你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另一方面，借由此文，我对自己过往的心路历程也做了一个总结。现在的自己已经足够让几年前刚进法学院、刚刚成为法学新生的自己羡慕了，希望未来的自己也能成为让现在的自己羡慕的人。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一边回忆一边思考，也燃起了更大的勇气去追逐自己人生的梦想，不论前路上还会有多少的困难在等着我克服。
我最喜欢的歌手藤井風在《花》这首歌里写道：“私は何になろうか/どんな色がいいかな/探しに行くよ/内なる花を（我要成为怎样的花呢/什么颜色能描绘出我呢/我会去追寻你的/我心中的花朵）。”谨以此作为本文的标题，前路漫漫，诱惑重重，但我会永远坚定地前去追寻心中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