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莫利沃斯音乐节，自由、松弛、开阔

莫利沃斯（Μόλυβος，Molyvos）位于希腊第三大岛，爱琴海东端的莱斯博斯岛（Λέσβος，Lesbos）北部，其名源自拜占庭帝国晚期，1919年后被官方更名为米西姆纳（Μήθυμνα，Mithymna）。莱斯博斯最著名的历史人物当属古希腊诗人萨福（Σαπφώ，Sappho），她歌颂女性之间深厚的情感联系，使得莱斯博斯岛逐渐成为女性情谊乃至爱意的象征，lesbian一词便出自Lesbos。

莱斯博斯在地理上离土耳其更近，莫利沃斯东北的小镇埃夫塔卢（Ευθαλού，Eftalou）距离隔海相望的土耳其只有不到10公里，天气好的时候安纳托利亚肉眼可见，当地人嘴里也总时不时提起安纳托利亚的另一个名称“小亚细亚”（Asia Minor）。

在埃夫塔卢海边庇荫的猫  摄影：马光辉

尽管希腊和土耳其在领土和塞浦路斯问题上多有冲突，但文化上的联系显而易见，比如，随处可见的猫。这些野生动物能在城市中与人共存，离不开当地居民的自发喂养。但也是这种种亲缘性，为夹在欧洲与亚洲之间的莱斯博斯岛带来了难民难题，在雅典短暂停留期间的房东得知我将去莱斯博斯出差后，下意识地问我是否在难民营工作，难民已经成为希腊第三大岛的一大标签。

初到莱斯博斯，看到满眼的蓝和绿，人就变得放松下来。尽管地处典型地中海气候的爱琴海，夏季降水极少的莱斯博斯却是一座绿色的岛屿，风貌与黄黄的雅典有着显著区别。

创立于2015年，今年是莫利沃斯音乐节的第十年，即使在疫情肆虐之时，音乐节也并未中断。今年，音乐节以“友谊”（Φιλία，Friendship）为主题进行节目策划。

纵观十年间的历届主题：变形（Metamorphoses）、交叉点（Crossroads）、对话（Dia-Logos）、自由（Liberty）、共生（Symbiosis）等，创始人兼艺术总监达奈·多尔肯（Danae Dörken）与基维丽·多尔肯（Kiveli Dörken）姐妹始终尝试用古典音乐对当今世界的种种挑战作出回应。亚里士多德将友谊分为三类：功利的友谊、欢愉的友谊及建立在互惠、信任与无条件的善意之上的完整的友谊。对于一个室内乐音乐节来说，友谊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主题，它是完成室内乐创造所需的信任、激情、默契与冒险精神的基础。

达奈（左）与基维丽（右）

© Pure Photography Eleonora Pouwels

十年来，这份友谊织起了一个音乐家朋友圈，德国西南广播交响乐团单簧管演奏家塞巴斯蒂安·曼茨（Sebastian Manz）已经第六次来到莫利沃斯，出生于科索沃的古典吉他演奏家佩特里特·切库（Petrit Çeku）、希腊日本混血小提琴家诺埃·伊努伊（Noé Inui）也都数次重返音乐节。多尔肯姐妹的钢琴老师、2022年去世的德国钢琴家拉尔斯·弗格特（Lars Vogt）也曾是这个朋友圈的一员，如今，这份情谊由其好友、德国小提琴家安婕·维特哈斯（Antje Weithaas）续写。

莫利沃斯音乐节有开幕系列演出和主演出两部分，在曲目策划和演出质量上，两者并无区别。不设入场费的开幕系列演出选址在全岛各大历史遗迹，而主演出则固定在俯瞰整个莫利沃斯的古城堡，近年来因城堡维护工程而转移到海边一家酒店的网球场之上，虽非免费入场，但也只需花费10-30欧。

四天四场主演出，从孤立到功利，再到欢愉和美德，逐渐探索友谊的四个阶段。在首场演出中，德国男高音西蒙·博德（Simon Bode）用极少上演的沃恩·威廉斯声乐套曲《在温洛克边缘》（On Wenlock Edge）演绎一段友谊失败后的孤独感，随后勃拉姆斯《g小调第一钢琴四重奏》举起友谊的旗帜，在最后欢腾的舞蹈段中开启对友谊的歌颂。希腊作曲家卢卡斯·萨诺斯（Lucas Thanos）的新作六重奏《论爱与友谊》（On Love and Friendship）在音乐节第二晚世界首演，这部作品用不同的音乐主题描写来自希腊和亚洲的两位古代神祇，并在音乐的发展中将其融为一体。

这种跨越民族的融合也许听上去乌托邦，尤其是在当下难民问题严峻的莱斯博斯岛，但台下观众中有不少就来自离莫利沃斯不远的难民营，他们受音乐节的邀请前来，因为西欧接收难民的进程缓慢，大量难民被滞留在莱斯博斯岛，生活条件恶劣，当地人为此深感抱歉。随后，曼茨为单簧管、吉他、低音提琴（马可·贝塔什，Marco Behtash）改编的三首爵士乐标准曲上演，激情而精确，炫技而富有感染力。

曼茨（左）、贝塔什（中）与切库（右）

© Pure Photography Eleonora Pouwels

第三天演出开始前，一场特别的儿童音乐会先行在网球场上开始，少量观众是随父母来此度假的儿童，而大多数都来自难民营。在多尔肯姐妹以及其他音乐家的带领下，孩子们试玩乐器，一位青年男生用吉他弹着有着民族特色的歌曲，一个小女孩用自己的双手试着去指挥台上的音乐家，还有一位个头比低音提琴小很多的男孩，挣扎着想拉出一个和弦。直到当晚演出临近开始，他们才肯不情愿地离开。

欢愉的友谊由贝多芬歌唱理想爱情的艺术歌曲《阿德莱伊德》开启，随后，切库与弦乐三重奏组带来出生自德国的克罗地亚作曲家鲍里斯·帕潘多普洛（Boris Papandopulo）所作的四重奏，作品受巴尔干民间音乐影响很深。维特哈斯在当晚压轴登场，与达奈、诺埃等人合作肖松《D大调小提琴、钢琴、弦乐四重奏协奏曲》，安婕的身上永远散发着用不完的能量，这部情绪化的作品在她领衔的乐手演绎下十分戏剧化，从欢愉到沉郁只是一线之间。

最后一晚，马克斯·布鲁赫的弦乐八重奏有着交响般的能量，安婕在终曲门德尔松《第一弦乐五重奏》的演奏中展现出了黄金一代的风采，音色与台风十分上乘。

音乐家们演奏门德尔松五重奏，背景为莫利沃斯城堡

© Pure Photography Eleonora Pouwels

然而，关于莫利沃斯最美好的记忆却是那在街头巷尾随意响起的音乐瞬间（Molyvos Musical Moments），它规模虽小，却精彩绝伦。作为一个无心的游客，你会在老城中心的某个街道、海边酒吧、海景泳池、港口餐厅等各个散漫的目的地中偶遇穿着拖鞋、短裤，戴着墨镜的音乐家们随性地演奏一曲。

达奈（左）与切库（右） 摄影：马光辉

初到莫利沃斯的那个傍晚，匆匆赶到半山腰上老城中心阿哥拉（Agora）旧市场，还来不及欣赏身后的落日晚霞，切库与小提琴家达奈·帕帕马特索-马奇克（Danae Papamattheou-Matschke）便开始演奏马斯奈《沉思曲》，一瞬间，海、天、落日、静静矗立的老城、闲散的猫、不曾停息的海浪，包括沐浴着音乐的人，好像都融为一个古老的实体，这不就是古希腊阿哥拉（市集）传统在21世纪的延续嘛。古老的集会，与古老的人情味，将人变得松弛而开阔，通向自由之路，竟也可以如此复古。

丽托·达蔻 © Pure Photography Eleonora Pouwels

多尔肯姐妹的母亲丽托·达蔻（Lito Dakou）是音乐节得以顺畅运转的核心，她既负责实质性的执行工作，也经常需要作为音乐节的脸面登台，这种作为人的完整性被达奈和基维丽继承。多尔肯姐妹在策划、演出之外，还在每个晚上用希腊语和英语对观众进行细致和生动的演出介绍，这并不常见。完整性让每个人都变得开放，无论是穷人，还是难民。莫利沃斯的自由与魔力，与浩瀚无垠的大海相关，与可以跨越时间的音乐相关，更与古老的人情味相关。

文｜马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