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一个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周岭

文化   2024-10-10 20:02   北京  
孙温绘全本《红楼梦》(局部)旅顺博物馆 
文 / 周岭

有这么一个说法:“一朝入梦,终生不醒。”说的是读《红楼梦》的一种状态。这个说法影响了很多人。这好像是一种召唤,把无数“红迷”集合在一起,自我检验或者互相比较痴迷的等级。那么,读《红楼梦》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是对还是不对呢?

先说说作者。他自己说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脂砚斋说得更清楚:“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如果不是入梦太深,何至于此?

再看看其他人。最初《红楼梦》在小圈子里传看的时候,我们能见到的相关记载不多。但是,从脂砚斋一边抄写一边评点的事实判断,他也是入梦很深的一位。一抄再抄,初评重评,都是很费心力的事情。没有人强迫他做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报酬。这种付出的动力,一个可能,是他跟作者、跟书中人物的原型、跟《红楼梦》故事的原始素材有着极深渊源;另一个可能,就是入梦太深。


另外还有爱新觉罗·永忠,一个大老爷们儿,看了一部跟自己毫无关系的闲书,竟然“不是情人不泪流”“几回掩卷哭曹侯”。看着看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哭了。
当然,入梦更深的,还是清代乐钧《耳食录》里说到的那个小姑娘,念着宝玉的名字死去了。

举个身边的例子。1984年的春天,我们在圆明园举办为期三个月的电视剧《红楼梦》演员培训班。有一天夜里,我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位小姑娘。她哭着请我移步她们的寝室,我过去一看,满满一屋子人都在哭。见我来了,大家围上来,求我帮帮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来试宝玉的戏,一看就不对路,所以组里通知他离开。哪知道他跟组里的学员们短短几天已经相处得非常好了,所以大家来找我。过程不细说了,这个孩子留下来了,演了贾瑞。再后来,戏演完了,大家都散了。再后来,他去世了。陪葬的,是一支洞箫和一部《红楼梦》。我不知道他后来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但入梦太深是肯定的。

小说审美的过程,是从文字获得形象。如果写得好,一定会引人入胜。这时候,作者的心和读者的心,会借助文字这个介质交流融合,达到一种类似入梦的境界。《红楼梦》就是这种文字中最感人的文字,《红楼梦》的作者就是最善于驾驭这种文字的人。但是,《红楼梦》真的是一部教人入梦的书吗?作者的本意是要人人跟着他入梦吗?细细地研读之后,我们就会发现,恰恰相反,《红楼梦》是一部教人出梦的书。

首先,作者说自己“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这等于告诉我们,作者在写这部书的时候,自己已经出梦了。那么,他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教人出梦的呢?


我们说,好的文学作品,都会有一种“代入”功能。作者自己“代入”,才能使得作品中的情感趋于真实。读者受到这种“真实”的感召,也会不由自主地“代入”,于是进入作者所设定的规定情境,获得审美满足。而曹雪芹不是一般的写家,他没有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上,而是进了一大步。《红楼梦》除了能够让人从艺术层面“代入”之外,还能够让人从哲理层面上“跳出”。

譬如,你以为你已经理解了他讲给你听的故事了,他忽然告诉你,眼见不一定为实。就像“风月宝鉴”,正照的和反照的,哪个是真象,哪个是幻象?再说清楚点儿,甄士隐在梦中看到的那副对联怎么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还不明白?那就再听听《好了歌》,再看看甄士隐大彻大悟之后给《好了歌》做的那一大篇注解。

更多的是,作者用暗示的方法、调侃的方法,让你在“代入”的时候“跳出”。当然,这需要读者具备两个条件:一、要读书读得仔细;二、要有一定的学问底子,否则不能辨伪,就辜负了作者的用心。

譬如,当我们跟着宝玉进入秦可卿卧房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被他营造的气氛弄得跟宝玉一样“眼饧骨软”了呢?且慢,作者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介绍了环境。如果说像“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等,还是营造气氛的需要的话,那么,“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就有别的意思了。略熟对联历史的人,看到这里,先是一愣,接着一定是会心地一笑。为什么呢?对联这个东西,是明末清初才时兴起来的,宋代哪来的对联?是曹雪芹疏忽了吗?不是,曹雪芹是故意旁出一笔,调侃一下,造成一种“间离效果”,把完全沉浸在气氛里的看客拉出来。

同样的例子很多。譬如,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一干人到栊翠庵品茶。妙玉把黛玉、宝钗叫到后面吃体己茶。作者一通渲染茶、水和茶具,使得读者简直目眩神迷了。大家注意到没有,妙玉给宝钗的那个茶具?那个茶具其实就是个葫芦器。作者真正要说的,是这件葫芦器上的字“晋王恺珍玩”。哦,原来是个古董。真是古董吗?熟悉葫芦器的读者又要会心地笑了。葫芦器最早出现在明代,清初才开始盛行起来。晋代哪来的葫芦器?还没完,葫芦器上还有一行字“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宋代也没有葫芦器呀!再说,苏东坡在元丰二年因为乌台诗案进了监狱,元丰三年被贬到湖北黄州,元丰五年还在黄州做团练副使,哪来的可能“见于秘府”?是曹雪芹出错了吗?不可能。这又是一个借着貌似“不通”之语,拉着读者出梦的写法。


曹雪芹是一个极富感情的人,所以他能带领我们入梦;曹雪芹又是一个极具哲思的人,所以他又能带领我们出梦。世上哪里还有第二部小说,能够一本正经地正说,却又真真假假地反说?只有一部《红楼梦》。

金圣叹说“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这只是第一层看透。而曹雪芹是一个把“看透了”都看透了的人。如果真的用心去读《红楼梦》,就会知道曹雪芹的心思。他不仅要带着我们入梦,更要带着我们出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图片均来自旅顺博物馆藏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刊于2024年5月16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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