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新一轮经济改革及其前景

对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拉美）国家来说，经济改革一直是实现赶超战略的主要手段。当前，随着新的“粉红色浪潮”来临，拉美各国正加快新的经济改革步伐。

一

本轮拉美经济改革强化国家在经济中的主导地位，汲取联合国拉美经委会的具体政策建议，推进经济与社会效益的平衡，在诸多方面取得了不小的进展。

（一）以“国家主导”为主导思想。近年来，强调国家主导经济的理念在拉美国家再度冒升，并主要着眼于两大方向。其一是在工业制造业部门，拉美国家开始推出新的产业政策。2023年新上台的巴西卢拉政府喊出“再工业化”口号，提出恢复联邦政府对基础设施建设和工业化领域的投资，强化对高科技行业和创意经济的支持力度。其二是在资源部门，重新强调国家对自然资源的控制。玻利维亚、巴西、智利和秘鲁等主要锂资源国都将锂定义为战略资源，墨西哥甚至开始通过国家宪法确认锂的战略地位。

（二）以生产模式转型为实践路径。一是向北看。墨西哥和中美洲国家将美国“近岸外包”“离岸外包”“盟友外包”视为新的发展契机，开始在政策导向和规则设计上积极靠拢。二是向内看。南方共同市场（南共市）成员国通过加强原产地规则、减少贸易限制壁垒、升级成员国之间的生产技术合作等方式，巩固区域内部价值链和资源优化分配，以期建成高效、融合的一体化市场。三是向前看。地区国家加紧投入全球数字化转型浪潮，提升政府政策制定、提供公共产品和寻求发展融资的能力。四是向绿看。“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ESG）成为各国实现产业转型升级的关键动力。

（三）以财政和货币政策改革为保障。首先，扩大财政政策空间。改进税收制度结构，争取为关键领域投资提供资金。其次，增加货币政策工具。灵活运用利率工具，针对关键部门精准释放流动性。此外，以巴西、阿根廷和玻利维亚为代表的拉美国家加强对人民币的使用，希望通过多样化货币合作打破美元霸权。最后，加强宏观审慎监管。积极落实巴塞尔协议要求，通过调整存款准备金率、流动性覆盖率（LCR）和资本留存缓冲（CCB）强化风险应对能力。

（四）以社会领域改革为支撑。首先，实行养老金改革以提升财政可持续性。其次，实行劳动力市场改革以激活就业市场。启动针对小微企业的雇佣补贴，利用社会保障项目加大补贴力度，扩大失业保险支付范围。最后，实行教育和医疗改革以增加人力资本储备。积极探索数字技术在教育、医疗领域的推广以及与其他社会部门的信息整合。

二

综合而言，这一轮重大变革是多重因素共同推动的结果。

第一，改革的直接原因是严峻经济形势带来的压力。近年来，拉美国家普遍陷入发展困境。经济持续低迷，2020至2023年年均增速仅为1%。通胀居高不下，阿根廷到2023年10月年化通胀率达142%，委内瑞拉2022年全年通胀率高达234%。债务风险剧增，各国中央政府债务占GDP比重均值达69.3%，远超60%的国际警戒线，阿根廷更面临高达3977.8亿美元（占GDP的54%）的公共债务。

第二，改革的深层考虑是缓解经济结构失衡问题。一方面，拉美经历“去工业化”。1980年拉美制造业产值占GDP的比重达27.8%，到2021年已降至16%。另一方面，出口结构单一现象严重。拉美出口的35%为初级产品，而南美洲地区的初级产品出口甚至达到了53.5%。面对结构性问题，拉美各国愈发认识到亟需通过更加全面、更加深层次的经济变革，才能找到一条更具包容性、可持续性的发展之路。

第三，深刻的社会矛盾为改革提供了强大的底层推力，地区内已有近1/3的人口陷入贫困，使贫困人口总数达2.09亿人。短期看，中低收入阶层经济状况的滑落加剧不满情绪，导致政府的经济政策难以顺利推进，直接冲击经济正常运转。长期看，社会结构的急剧变化阻滞各国人力资本提升，削弱潜在增长率，令拉美国家未来发展面临更多风险。拉美国家想要实现经济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必须在经济政策与社会政策之间寻找新的平衡点。

第四，拉美政治“左转”是改革的顶层牵引力。近年来，拉美左翼呈现群体性崛起态势。与上一轮左翼政府相比，新的左翼政府保持一贯的民族主义、民众主义色彩，体现到经济层面就是鲜明地反对新自由主义、主张强化国家对经济的干预。但是，新兴左翼面临经济下行、右翼反扑、民心思变等问题，因此主张以更加包容多元的政策争取更广泛支持。反映在经济政策层面就是，它们在兼顾传统左翼重视的社会分配问题同时，更加强调环保、土著权益保护以及数字经济、绿色经济等前沿热点议题，由此也进一步扩展了经济改革的内涵和外延。

最后，世界经济新的变革“浪潮”是改革的重要外部催化剂。以智能化、网络化、数字化为核心特征的新一轮工业革命不断促进新模式、新业态和新产业的蓬勃发展，带来更加激烈的国家间竞争，增强了地区国家推动经济转型与变革的紧迫感。同时，新技术革命助推绿色经济、新能源产业蓬勃发展，推高了拉美丰富的锂、铜等关键基础矿产和石油、天然气等能源的战略和经济价值，为拉美国家发展带来新的机遇。

三

拉美经济改革最终能推进到什么程度、能否取得预期的成果，还存在很多不确定因素。拉美政治生态的急剧变化可能带来新的冲击，个别国家内部在改革的路线和政策上仍有不同意见，外部环境的恶化也可能给改革带来挑战。但同时，改革的积极意义也在逐步显现，将给拉美乃至整个世界带来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对拉美国家而言，改革不仅将缓解拉美各国当前面临的复杂经济困境，还将深刻改变拉美经济“波动式”“钟摆式”的发展模式。越来越多的拉美国家将实行更加温和、更具实用主义色彩的政策，努力兼顾市场与社会政策，并将政策重心更多集中到产业链转型升级、环保、资源合理开发和收益分配等更加具体的问题。随着改革的深入，其影响还将传导到政治、外交等领域。经济改革势必涉及拉美国家内部重大的利益调整，不可避免会带来长期的政治影响。拉美经济更加融合将有望重新激活长期陷入停滞的拉美一体化运动。随着经济改革加强拉美经济的自主性，拉美与美西方的关系也有望迎来调整。

在全球层面，拉美经济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有望进一步上升。拉美国家通过加快矿业部门国有化，加强地区国家间矿产开发协作，有望进一步提升拉美在战略性资源、能源市场的话语权。地区国家推动财税改革、探讨建立共同货币等做法不仅有助于摘掉其“主要债务国”的帽子，更将进一步冲击美元主导的全球金融市场格局。拉美国家重视环保，强调经济与社会政策协调、平衡发展，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在新时期探索自身发展道路提供了有益借鉴。

在对华关系方面，拉美经济改革将为推进全面的务实合作创造新的机会窗口。拉美国家在经济改革中加强调平衡“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两手，推动绿色、协调、可持续发展，这与中国“全球发展倡议”的理念不谋而合，将夯实中拉务实合作的政治基础。处于困境和转型中的拉美国家从现实需求出发，更加意识到中国市场、资金和技术的重要性，发展对华合作的主动性日益增强。虽然拉美国家的部分国有化议程可能使中拉投资合作面临新的磨合期，但中国仍是拉美产业升级、产业链融合和价值链提升绕不开的合作对象。双方在数字经济、绿色经济、公共卫生、环境保护等方面的创新合作动能将不断增强，为全面合作开辟广阔前景。

王  飞：社科院拉美研究所副研究员

吕  洋：现代院拉美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