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童芷苓

　　年已花甲的童芷苓从事京剧表演艺术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她在五十年的艺术生活中塑造了几十个不同性格的妇女形象。从古代巾帼英雄穆桂英到现代革命女战士赵一曼，她都演得性格鲜明，富有生活气息。她嗓音洪亮，唱腔动听，表演豪放洒脱。她善于从生活出发，从人物性格出发创造角色，在艺术上勇于探索和革新。我也听到有人说地是一位“杂家”。其实她的“杂”，正说明她好学，在艺术上广征博采。

　　记得1979年我因事到上海，组里的几位京剧编辑要我顺便采访一下童芷苓，请她谈谈自己的艺术生涯以及童家兄弟姊妹从事京剧工作的情况。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

　　在上海，我拜访了越剧演员徐玉兰、尹桂芳、陆锦花、戚雅仙、张云霞等以后，赶紧抽空和童芷苓通电话，约定采访时间。她十分爽快地答应在第二天下午见面。

　　这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到了童芷苓家里。她家的客厅明亮而宽敞，布置得很雅致，几面立地大镜子光澈照人，一看便可知这客厅是这位老艺术家朝夕练功的场所。一会儿主人出来了，她身材修长，待人热情，也很健谈。一开始，我便向她转达了听众对她的问候。接着，我问道：“童芷苓同志，您是几岁学戏的？父母都是京剧演员吗？”她亲切地回答我：“我是十一岁开始学戏的。”然后，一边回忆，一边和我谈起家常来：“我生长在天律，是喝海河水长大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天津教书。父亲教国语。母亲是天津师范女子学院毕业的。她能教英语、音乐、体育。父母亲都喜欢京剧。我曾考进了北京的中华戏曲学校，但在那里没有学多久又回到天津。父母请老师教我学会了《穆柯寨》《樊江关》《宇宙锋》《花园彩楼记》等戏。那时，父母教书，经常失业，生活没有保证，家庭经济情况不太好，没有钱请老师，就停了几个月。

　　“那您怎么办呢？”我焦急而又同情地问。

　　“幸好父亲的朋友都是票友。”她接着又平静地叙述下去，“全靠叔叔、大爷们，这个教一出，那个教一出。可是他们只会唱，不会做身没。后来又请了老师教基本功。学了不到一年，我就登台唱《女起解》了。第二次登台是和我哥哥童寿苓一起唱《武家坡》。后来寿苓嗓子不好，唱不了老生了，就改演小生，我们俩就唱‘对儿戏’，演了《花田错》《十三妹》《得意缘》等。我和寿苓跑过小码头，在天津搭长班可不容易了，只能是这儿唱几天，那儿唱几天。我搭过李桂云的‘女子奎德社’，演过《啼笑姻缘》里的沈凤喜和何丽娜，还演过《雷雨》里的繁漪。‘奎德社'解散以后，我又搭了天津的‘新中央’。不久就唱大轴戏了，能唱《大英杰烈》《玉堂春》等戏。”

　　天气很热，虽然屋里开着电扇，但由于她叙述起童年颠沛流离的学艺生活，情绪难免有些激动，额上冒出了点点汗珠。我赶紧插上一段话，好让她稍稍休息一下。

荀慧生、童芷苓师徒合影

　　“童芷苓同志，人家说您师承荀慧生、梅兰芳，兼学程砚秋、尚小云。有‘荀派梅唱'之称，也有‘熔梅程荀尚于一炉’之说。我想请您说说这方面的情况。”

　　“后来人家跟我父母说，你这小孩儿挺会演戏的，让她深造一下，拜个老师吧，最好拜荀慧生。经过一个报社社长的介招，我1939年在天津拜荀慧生为老师。当年老师在北京，经常把他演的剧本给我寄来。给我寄来的第一个剧本是《飘零泪》，第二个是《埋香幻》，还有《元宵谜》。他寄什么我就排什么。怎么学他的唱呢？靠买唱片听。这时候常唱荀派戏，但其他派的也学，也演。如程先生的《红拂传》《青霜剑》，尚先生的《摩登伽女》《汉明妃》《擂鼓战金山》都演过。拜了荀先生一年之后，我和哥哥寿苓就到北京投奔师父，去跟他学戏。师父不但自己教我戏，还带我去拜见了王瑶卿，我叫他太老师。我一边跟老师学，一边还跟太老师学。老师教我的第一出戏是《霍小玉》。我演的《锁麟囊》是向程派名票友高华学的。听说程先生不收女弟子，我没有拜过程先生。解放后，我拜了梅兰芳先生。我感到梅派、荀派唱腔都挺好，老师的东西我都愿吸收过来，化在自己的唱腔和表演里，所以叫我‘荀派梅唱’。”

　　“我小时候看过您演的电影《夜店》，听说您拍过十几部电影，是吗？”

　　“是的。我大约拍了十来部电影。第一部是《歌衫情丝》，合作的演员有吕玉堃、梅熹、关宏达等。第二部是《夜店》。《夜店》的演员挺整齐，有张伐、石挥、周璇。第三部是《粉墨筝琶》，是跟魏鹤龄合作的。后来还拍过《婚姻大事》《太太问题》《女大亨》《姐妹冤家》等。”

　　“您在解放后成功地演出了不少戏，能向听众说说吗？”

　　“好的。1955年，我进入上海京剧院。在党的领导下，我提高了艺术水平，演出了《武则天》《尤三姐》《赵一曼》等戏。慢慢地，我才懂得了演戏要从人物性格出发塑造人物的道理。田汉先生说我是个‘性格演员’。当时我还不懂‘性格演员’的含义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性格演员’就是说演我能从人物出发，演出人物性格来。我演的《尤三姐》的全部唱词差不多全是田先生写的。近几年来，我还想排演《金玉奴》《王熙凤大闹宁国府》《铁弓缘》《杀惜》《宇宙锋》等戏。”

　　“您现在还在上海京剧院工作吗？”

　　“不。我现在在上海市戏曲学校工作。由于在十年动乱中我被‘四人帮’迫害，身体不太好，不大适合在京剧院工作，所以在戏校当顾问，一方面教学生，一方面做些示范演出。我觉得京剧应该跟着时代走，在表演上不能太拖拉，因为时代不同了，现在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在台上表演重复的身段，观众就不爱看了。我想把几出老我好好地琢磨琢磨，然后再演出。”

　　“听众希望您讲讲‘童家班'或者‘苓社’，其实就是想知道您的兄弟姐妹学戏、演戏的情况。”

　　“在旧社会我们的剧团叫‘苓社’。我哥哥、弟弟、妹妹都和我在一起演戏。人家就把‘苓社’叫作‘童家班’。在兄弟姐妹当中，我第一个学戏。接下来学戏的是我二哥寿苓。他曾经跟姜妙香先生学过戏，从前经常跟我配我。我和他一起合演过《红娘》等不少戏。大哥侠苓原来是学工科的，后来对京剧发生了兴趣，也拜了姜妙香为师，但他主要从事编剧导演工作，已于1965年病故。妹妹葆苓学的是花旦兼刀马旦，是尚小云先生的弟子。她能演《汉明妃》《穆桂英》《佘赛花》等戏。我弟弟祥苓从小迷上了京剧，七、八岁开始学戏，九岁就登台了。他的老师很多，有马连良、周信芳等。他演过《战太平》《问樵闹府》《击鼓骂曹》等。电影《智取威虎山》大家看过了，杨子荣就是他演的。近几年来，他主演过《甲午海战》《大风歌》等戏。我大嫂李多芬是唱老旦的，是李多奎的学生，现在上海市戏曲学校当教师。祥苓的爱人张南云唱青衣、花旦，是梅先生的学生。”

　　“你们童家兄妹姑嫂这一代都从事京剧事业。你们的下一代也喜欢京剧吗？”

　　“我们的子女也有不少是唱京剧的。侠苓和多芬的儿子童强是唱老生的，寿苓的儿子童大强是唱小生的，他们都在上海京剧院工作。我的女儿小苓也酷爱京剧，能演《贵妃醉酒》《宇宙锋》《霸王别姬》《穆柯寨》《拾玉镯》《樊江关》等戏。祥苓和南云的小儿子胜天也特别喜欢京剧，已经学会了不少戏。”

　　“祝贺你们童家后继有人！”当我向主人道谢完了准备离开童家时，才发现带来的录音机未曾打开。我正在为没有录下她的精采谈话而感到遗憾，她却笑眯昧地走过来说：“你把它打开，我再说一遍。”我一听高兴极了，赶紧打开录音机，她又把刚才的内容重复说了近半个小时。等她说完以后，我不知道该向她道谢好呢，还是向她致歉好。可她却亳不在意地对我说：“没有关系，等于彩排一次。为了听众，流点汗，费点嗓子是应该的。”

　　“芷苓同志，太谢谢您了！”

　　“不，我要谢谢你们，谢谢听众给我的关心和鼓励。”她的谦逊和热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摘自 《戏曲演员印象录》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8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