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程长庚剧照赝品及其启示

文化   2024-09-09 00:04   北京  

  今年是徽班进京234周年,安徽省程长庚研究会即将成立之际,回想起1990年徽班进京200周年时的庆祝活动,二者均体现出后人对于戏曲前辈的一份敬畏和缅怀之情。


误传为程长庚之《镇潭州》剧照,
实则为旗人毓秀饰《镇潭州》之岳飞。

  提到徽班,人们自然会想起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程长庚(1811—1880)。在程长庚故乡安徽和北京的一些文化场馆,会出现一张署名程长庚饰演《镇潭州》中岳飞的剧照。10余年以前,笔者最早从《古今中外论长庚——程长庚与京剧形成研究资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5年出版,金芝主编,该书是20世纪90年代安徽、北京两地为了纪念程长庚而合作的一部资料集)一书中看到了这张剧照。接着我又阅读了刘曾复先生(1914—2012)的论著,刘老在《舞台程迹》一文中明确指出:程长庚没有照像,只有画像。有一张像片曾被人认作是程的《镇潭州》岳飞剧照,这是不对的,该照片不是程,是清代的一个京剧爱好者。当时刘老还健在,我曾向刘老直接请教过这一问题。刘老诲人不倦、娓娓道来,对于剧照的问题予以澄清。后来随着阅历的丰富,我才知道对于这一张赝品剧照,北京、上海等地的不少业内人士也心知肚明,几乎不提及这张剧照。

  早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第一卷第三期《剧学月刊》(该刊是20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戏曲刊物,由徐凌霄、程砚秋、焦菊隐等人编,学术价值颇高)“编辑人语”栏目中《毓秀所扮被人误认为程长庚之岳飞像》一文早就指出:

  (一)此人乃善摹程长庚之毓秀所扮,毓系同光间内务府旗人。坊间图本误为长庚。

  (二)此片乃旗人文某授诸日人辻听花君,因以流传坊间。长庚逝世已久,难于辨认,毓某之气象,亦颇肖长庚,以致一般之误认,既于剧艺无关宏旨,作为一种兴趣的图片观之可也。

刘曾复先生的来信(2007年

  刘老对笔者所述的缘由与此文大致相同。刘老还对我讲;这位“文某”就是晚清民国年间的著名旗人票友退庵居士文瑞图(18591923)。当年,日本人辻听花(18681931)希望文瑞图能提供程长庚的剧照,文瑞图与辻听花开了个玩笑,拿着这张旗人票友毓秀的剧照忽悠辻听花,以假充真。毓秀扮相也有几分像程长庚。辻听花误以为真,这张赝品剧照自此流传开来。后来日本人波多野乾一著的《京剧二百年之历史》(1926年上海大报馆版)中也收录了此照,误以为是程长庚本人剧照。

《镇潭州》之画像(清代沈蓉圃绘制)
程长庚 饰 岳飞、徐小香 饰 杨再兴

  其实,仔细观察这张赝品和沈蓉圃的程长庚、徐小香的《镇潭州》画像,互相比较就会发现问题。有一篇署名“恩晓峰”的《关于京剧史与京剧流派艺术的一些问题》的博文云:

  大老板的扮相雄伟端正,文儒雅逸,鼻如悬胆,眼角高挑,再一个就是剃眉毛。去老生的,不光要勒头,以前都要剃眉毛,勾眉子,所以大家看大老板的画像,都是高眉毛,精神、漂亮,威严就出来了。那么我们这个《镇潭州》,大老板也有这出戏的画像留传下来。你可以说他脸型、鼻子什么像,但是眼眉这里就缺少了这份威严,既没剃眉毛,勒头似乎也没勒,眼睛也没上去。我们参照其他同时或稍后的老艺人的剧照,在穿戴方面不会这么随便,王九龄老前辈的《定军山》剧照,就很有当时的“时尚”和他的流派风格,虽然相对其做派方面差一点,但是身上规矩漂亮,表情丰神安详。这张照片里的演员,左手水袖没上去,应当是没露手,水袖盖着手的是旦角儿,右手这个“马蹄儿”也没翻上去,玉带也没扶正,一腿露厚底儿,一腿没露。作为程长庚,这么一个大人物,身上不会这么不讲究,而且我们仔细端详,会发现,这个替代者很不怎么说呢,很不内行,一般斜蟒,水袖那手擎着,露膀子那手得提溜着这个玉带啊,这位可倒好,俩手全盖在大腿上。

  (http://www.xijucn.com/html/jingju/20110927/29308.html)

     这篇博文从扮相、做工的角度细致地予以辨析,是个懂行人。可惜,现在还有人不察真伪,依然将其当做程长庚本人的剧照!应当予以改正。

  徽班、京剧作为祖国的宝贵文化遗产。我们后人应当珍视和继承。刘老在世时曾对我语重心长地讲:从事京剧学研究,首先要做好材料的辨别和搜集工作;在整理戏曲文献的工作中,要注意将书面文献与戏曲舞台表演艺术相结合,不能只做“文抄公”。

  再回到这张赝品剧照来讲,梨园行历来讲究“扮戏不像,不如不唱”、“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京剧鼻祖程长庚若有剧照,断不会如此潦草,熟悉京剧舞台艺术的内外行家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张是赝品剧照。当代戏曲界的薛浩伟、翁思再均认为这张所谓的“程长庚”剧照是赝品无疑。

作者与薛浩伟先生合影(2016年

  至于说到徽班,与京剧形成有着真正渊源的徽班来自安庆,不是徽州班。安徽徽京剧院已故京剧余派名宿、戏曲学者薛浩伟先生(1927—2019)在《徽班•徽言•徽伶》(见《薛浩伟京剧文集》,内部资料2007年12月出版。薛氏结合自身舞台艺术生涯和传世文献,晚年一直大声呼吁对徽班和京剧形成诸问题要作正本清源的工作,堪称振聋发聩!)一文中指出:

  京剧史中的徽班是安庆二黄班。成书于乾隆五十八年的《扬州画舫录》谓:“高朗亭入京师,以安庆花部合京秦两腔,名其班曰三庆”(安庆花部即安庆二黄)。这是当时人记当时之事,应该可信。嘉庆十四年《都居赋》谓:“徽班昳丽,始自石牌。……间以小戏,梆子二黄。……缀裘六出,全套而终。”作者包世臣安徽泾县人,官江西新喻知县,乾隆末在京常观徽班演出。所言石牌即安庆府怀宁县城关镇。……本省人议论本省戏,要比后人根据传闻去推测,可靠得多。再看被呼作“徽伶”的著名艺人,高朗亭(安庆)、程长庚(潜山)、杨月楼(怀宁)、夏奎章(怀宁)、曹眉仙(怀宁)、杨隆寿(桐城)均安庆地区人,据《安庆文史》载:仅嘉道间,京中梨园知名安庆地区籍艺人,多达二百之众。可见,徽班、徽伶都出自安庆地区。

  安徽省始于建于清康熙六年,以安庆府治为省会,故安庆戏班均称“安徽班”,外地人则习惯叫它“徽班”(这种习惯比比皆是、史料中称“胡琴腔”为“琴腔”,称“二黄腔”为“黄腔”可证)。

  再者,京剧以二黄、西皮两种声腔为主,明末出现在徽州的“徽州腔”(不少人误以为“徽州腔”是京剧前身)实际上是弋阳腔、余姚腔等传到徽州后,与本地的土语音调相结合而出现一种声腔,与后来的京剧没有直接的声腔血缘关系。

    吴小如教授(1922—2014)在1990年为《京剧知识词典》(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2007年增订出版)作序指出:1790年为参加乾隆皇帝八十岁生日祝寿演出而进京的,只有一个“三庆徽班”,并无“四大徽班”……正式见于载籍著录的所谓“四大徽班”,即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同时在北京演出,已经是道光年间的事……至于京剧究于何时形成,也值得仔细研讨。即以三庆班的演出史来看,第一代进京演员代表为高朗亭,他是演旦角的,代表剧目有《傻子成亲》;他演的戏,有人认为是徽调(属皮黄系统),有人认为是徽班中的昆腔,也有人认为是弋腔,总之不是京剧。第二代三庆班主为陈金彩,则以演昆腔为主,也不是京剧。到了第三代班主程长庚,才是演京剧的演员,这已经是道光年间的事了……所以今天多数专家、学者有一个不谋而合的结论,即京剧约出现在1840年前后,大抵与近代史同步……

  刘曾复先生认为,程长庚等人奠定的京朝派京剧是京剧艺术的主流,它根植于北京的昆曲传统(清代北京的昆曲受南昆、徽班以及宫廷昆曲影响,到了程长庚时代,形成了京昆这一流派,并传承至谭鑫培、梅兰芳等人)。记得薛浩伟先生最后一次与笔者深谈时讲过,程长庚等徽班艺人为了在北京站住脚,应当有一个漫长的吸收北京文化的过程。程长庚代表的“徽派”应当受到同时期自称“京腔大戏”的张二奎“奎派”的影响。张二奎(1814—1860)的成名早于程长庚。


王凤卿关公戏剧照

《战长沙》之关羽脸谱 ,传程长庚之法则
(刘曾复绘制)

  故而,在研讨徽班进京和京剧形成等课题时,既要强调安徽本土文化的渊源,更要树立京剧姓“京”的意识。京朝派京剧与今天看到的纪念徽班进京演出活动中的徽剧如《水淹七军》等戏没有太多的艺术血缘关系。例如:徽剧《水淹七军》中关羽大唱拨子,近乎海派京剧路子;而程长庚、谭鑫培为代表的京朝派京剧却不唱拨子(虽然拨子源于安徽等地),京朝派关公戏也就是《战长沙》《华容道》《汉津口》《斩华雄》等几出戏,根本就没有拨子唱段。至于做工和脸谱,京朝派京剧的老爷戏是源自昆曲,与海派京剧以及现在的徽剧也有天壤之别。程长庚最杰出的再传弟子王凤卿(1883—1959),梨园界人称“凤二爷”)有《战长沙》《华容道》等关公戏的唱片、剧照、脸谱传世,传程长庚之法则,可资参考。

  关于徽班和京剧形成诸问题的研究,上个世纪90年代曾有过高潮。可随着戏曲界老辈凋零和文化地方保护主义的盛行,很多已经澄清的问题又变得混淆起来。希望今后的戏曲文化建设,要在正本清源、集古出新的道路上前进,唯有如此,才能做到叙往事、思来者、接踵前贤、开启新程。

  (本文发表在2021年01期《中国京剧》,作者稍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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