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巴黎

文化   文学   2023-10-24 10:34   美国  



在巴黎,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



黑色斯柯达打着双闪灯,停在巴黎拉德芳斯希尔顿酒店的路旁,四扇车门与后备箱都敞开着。光头司机站在驾驶座外,左手扶着车门,右手拿着手机不知在打给谁,说的不像是法语。我看了一眼陆肖说:“现在怎么办?”


陆肖回应道:“我们报警吧。”


“这他妈的……”我咬着牙骂道。


“我来打电话。”陆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开始拨号。


我绕过车尾走到光头司机面前,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按车门上,喊道:“我的东西呢!”


光头一边挣脱着一边叽叽哇哇地喊着我听不懂的话。陆肖看到后从车里出来把我和光头拉开,“你就算打死他也没用,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东西。我刚打了一个警察局的电话,但没有人会说英语。我继续再试试其他警察局,你看看能不能联系个在巴黎说法语的朋友,可以临时做个翻译。”


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打给了小孩子。


“喂?”


“喂,是我。抱歉这么晚打给你。我刚刚到巴黎,来酒店的路上遇到点麻烦,我的包丢了,但司机不会说英语没法沟通,能帮忙做个翻译?”


“好,你把电话给司机。”


我把手机递给光头司机,他接过手机后转过身去。稍后,他转过身把手机还了回来。


“他说什么了?”我急切地问道。


“他说的法语我也不是完全能听懂,但大概意思是他没看见你的包,然后他说可能是半路上掉下去了。这么晚了我建议你还是报警吧,让警察来处理。


“好的,谢谢了。你早点睡吧,我们周五见。”


“好,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我挂断电话正准备继续与光头理论,陆肖喊我说道:“我联系到了一个警察局,那边有一个警察会说英语!”


三月的巴黎春寒料峭,夜里十一点的气温只有摄氏三度。拉德芳斯希尔顿周边有什么工程正在修建,竖着一排排的隔离板。路口交通信号的红灯不停闪烁着,连同斯柯达的尾灯,与隔离板旁边立着的禁止通行标志一起,将巴黎的暗夜映出一层血色。



这是我和陆肖第二次来巴黎。公司为来自全球不同办公室的三十名咨询师安排了为期一周的培训,地点选在巴黎郊区公司名下的一个古堡。作为一家咨询公司,竟然在全球诸多城市拥有地产物业,想来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和陆肖商定在培训前后的两个周末去荷兰游览一番,于是星期五晚上搭乘红眼航班飞往阿姆斯特丹。在阿姆斯特丹游玩两天后,周日下午我们搭乘大力士高速列车奔赴巴黎。


欧洲的火车不比国内的高铁,五百公里的距离要花费近五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抵达巴黎北站时已是晚上十点。


巴黎北站


“网上说巴黎北站比戴高乐机场还乱,很多人都会在这儿丢东西,咱们可得小心。”下车时我对陆肖说道。


“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现在就在优步上叫车。”陆肖回应道。


我们走出站台在车站的正门等网约车到来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撞了一下陆肖,男人手里的咖啡洒到了陆肖的夹克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去洗手间清理。”男人嘴上一边道歉,一边拉着陆肖向旁边走。


“没事,不用担心,我自己处理。”陆肖左手紧紧地握住拉杆箱,一边试图甩开被拉住的右臂。


“请你离开,我们自己处理就好!”我提高音量对那个男人喊道。


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放开了陆肖的胳膊走开了。


“这就开始了?”我从手提包里拿出纸巾帮陆肖擦掉洒在身上的咖啡。


“刚才那人一直拉着我走,没准是一出调虎离山计,车站还真是乱!”陆肖感慨道,“应该就是前面那辆车,我们赶紧走,进车里就安全了。”


我和陆肖走到马路对面,来的是一辆黑色斯柯达。司机是一个光头男,一副中东人的面孔。光头下车打开后备箱,陆肖将他的大拉杆箱放进去,我把我的小拉杆箱也放进了后备箱。在司机准备关后备箱的时候,我把手里提着的公文包也顺势扔了进去,然后从右边车门进入后座。


“你的手提包呢?”陆肖问我。


“扔后备箱了,懒得拿了。”我说道。


司机坐回驾驶座开始导航,从火车站到我们住的酒店差不多半小时的路程。由于培训从周一才正式开始,周日晚上的住宿需要我们自己解决。我们选择了位于巴黎拉德芳斯的希尔顿,陆肖去年来巴黎时就是住的这家酒店,而我上一次则住在了位于第九区的巴黎歌剧院希尔顿。


“明天我们还得回到火车站对吧?”


“是的,十点半在北站集合。”


参加培训的咨询师来自世界各地,为了便于统一调度,公司会要求全员在某个时间之前集合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派车将大家一起送往培训目的地。


我和陆肖正聊着天,司机打开双闪将车停在路旁,转过头用蹩脚的英文对我们说后备箱没关严,紧接着便开门下车走向车尾。


“这一路后备箱没关严的话,我们应该下车看一眼行李还在不在,别到地方发现行李丢了。”我对陆肖打趣地说道。


“行李要是真丢了就搞笑了!”


我们最终也没下车。司机“咣”的一声把后备箱关上,坐回驾驶座继续开车。



当我打开后备箱却只看到两个行李箱时,我的脑袋“嗡”一下子空白了几秒钟。渐渐缓过神来后,模糊的现实感开始在我周围逐渐浮现。我的公文包不见了,而这是一个大麻烦。我的护照,钱包,手机,电脑,耳机和我全部的旅行法律文件都在消失的公文包里。尽管为期五天的培训还没有开始,但我已经被困在了巴黎。更糟糕的是,没有了美国的签证,我该如何回去?对于眼下糟糕情境的感知像是波浪一般,一番接一番,持续不断地向我打来,并且冲击一次比一次剧烈,令我感到窒息。我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慢慢呼出,我清楚地看到空气在我面前形成水珠的过程。


陆肖接通警察局的电话后打开了手机的扬声器。值班的警察一边用英语与我们交流,一边用法语向司机指引方向。很快,陆肖和我便与光头司机来到了值班警察所在的警察局。警察局位于拉德芳斯区一个购物广场的一楼,周边的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只有警察局的门牌在黑暗中发着蓝光。这个警察局空间本就不大,三个人进到里面使得空间显得更加狭小。值班警察看起来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到我们进来后,他从座位上站起身用点头来表示迎接。


巴黎拉德芳斯警察局


“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别着急,我来帮你想办法。”年轻警察用右手挠了挠头接着说道:“你的东西很有可能是路上颠簸掉了出来,我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原路返回找一下,没准就在路边找回来了!”年轻警察越说越兴奋,像是发现了什么至上真理一般。


“你能随行一块去吗?”我问道,“有警察陪同更靠谱一点,这样也没人敢耍花样。”


“我必须得待在局里不能擅离职守,没关系,我和司机说让他带你们回去沿路找一下,要是没找到你们就回来,我们再想办法。”


我并不觉得原路返回是一个好主意,但内心多少带一点侥幸,于是就同意了他的提议。年轻警察和光头司机用法语交代了几句,光头点了点头对警察说了些什么。年轻警察看向我和陆肖说道:“司机会带你们回火车站沿路看一下,但是车钱要照付。”


我和陆肖跟着光头司机坐进斯柯达返回火车站,这一次我坐在副驾驶,陆肖坐在左边后座,两人分别检查沿路左右,生怕错过一丝线索。然而一路上并没有任何收获,回到警察局后我甚至都无法确定返回的路是否和第一次走的是相同的路线。


“很遗憾你没能找回你的包。”年轻警察看到我们回来后对我说,“那我们做个笔录吧,你的包长什么样,里面有什么东西,价值多少钱?”


我对年轻警察说公文包里有我的各种随身物品,加在一起差不多五千美元。“财产损失其实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我的护照与签证在公文包里,没有它们我便无法回美国。”我对他强调说。


“美国护照和美国签证么?”


“不是,中国护照,美国签证。”

 

“这不过小事一桩!我虽然不能保证很快就能帮你找回丢失物品,或许都不能保证是否找得回来。毕竟价值五千美元的东西在巴黎被人捡到,送还警察局的概率非常低。”年轻警察一边拍着大腿一边说道:“但是,搞一个签证就简单多了。我现在给你出一个签证丢了的证明,你明天拿着这个证明去美国大使馆,他们会给你发一个临时的护照与签证,你拿着临时的文件就能回美国了。等你到了美国再慢慢找时间补办一个护照就好。


我十分怀疑年轻警察这番话的真实性,于是向他确认道:“我明天拿着证明直接去大使馆就行?不用预约也无其他材料?


“完全不用,我给你的是巴黎警察局的证明,绝对管用!你明天直接去大使馆就好。”年轻警察非常自信地说。


做好笔录后,年轻警察翻开一个本子在上面写起字来。“这是给你写好的证明,纸上有巴黎警察局的抬头和我的签名,你明天带着它去大使馆就行。”年轻警察把那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递给我。


和陆肖离开警察局时已是凌晨一点。我们预定的酒店离警察局不远,走路去酒店的路上陆肖问我:“你没了护照待会怎么办理酒店入住?”


“不幸中的万幸,我在来法国之前刚刚换了新护照。新护照一直在我身上。”我拍了拍胸口,新护照就在大衣胸口内侧的暗兜里。“只不过新护照是个空本,签证在旧护照上,所以还是得补一个签证才行。”


到了酒店肚子突然感觉饿。自打离开阿姆斯特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期间我们都没吃过任何东西。陆肖用手机点了麦当劳外卖,不到二十分钟,我们就在房间一起吃起了麦当劳。我嘴里吃着夜宵,脑袋却在高速运转着,思考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回美国的事情,明天一早要翘掉培训去办签证,要确保周末培训结束后能安全回家。其他丢失的物品还有什么?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和手机,还有走到哪里都不离身的消音耳机,以及两周前刚刚配好的变色眼镜。哎,东西丢了就丢了吧,就当破财免灾了。对了,还有钱包,里面有十几张不用银行信用卡,如果被谁捡到胡乱使用可不行。


虽然自己的手机丢了,但公司手机却完好的带在身上。想到这里,我用公司的手机逐一打给银行挂失信用卡。先是美国银行,之后是大通银行,在之后是美国运通,都顺利地将我名下全部的信用卡立刻冻结。最后剩下的花旗银行却令我大费周章。客服先是要发送验证码到我手机上来确认身份,我对客服说我手机丢了没法收验证码,我现在只有公司手机号可以用。客服说可以把验证码发到我的公司手机。我说好。接着客服说她需要先确认身份才能在后台修改预存手机号从而发送验证码到公司手机。我说好,怎么确认身份。客服说,需要发送验证码到原手机。


拉德芳斯希尔顿酒店房间的麦当劳


打电话把所有信用卡都成功冻结已经近凌晨三点。我吃了一片陆肖随身带的褪黑素,戴上陆肖借给我的耳机躺倒在床,但却迟迟无法入睡。黑暗中我感到巨大的慌乱与伤痛感重重地打在我的心口,带着整齐的节奏感,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不停下沉,速度越来越快,但却没有失重的感觉。突然我发现自己竟坐在黑色斯柯达的后座,行进的汽车缓慢地停靠在路边。透过车窗我看到垃圾桶旁边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我立刻下车跑过去看,正是我的公文包!我拿起包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拉开失而复得手提包的拉索,看到我的电脑,手机,护照都整整齐齐地躺在包里。我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我就被闹钟吵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酒店的床上。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七点二十五。我坐起身来,写字台上是吃剩麦当劳的纸袋,旁边地上是我打开的拉杆箱,衬衣凌乱地散落着。而我的公文包依旧不见踪影。



接连不断的手机闹铃此起彼伏,乐此不疲地摧残着我半睡半醒的意识。终于我还是缴械投降,在酒店房间松软的床上翻了个身,试图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在感到自己模糊的意识开始渐渐苏醒后,我伸手去抓放在床头的手机。四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小孩子。前三条信息的发送时间是早上九点,小孩子说大概十一点半会到我酒店楼下。看我没回复,十点四十分的时候又补上一条:“是……还没起?”


从床上爬起来已经十一点三十二了。我拉开窗帘,外面是阴天,灰色的乌云由远及近从浅到深,似乎会下雨。我连忙用手机回了一句:“起了,收拾下东西。”随后附上三个皱眉的表情一并发过去。提示收到消息的铃声很快就响了,小孩子回了一个“哈哈”,然后问我大概什么时候好。我说,给我十分钟,你到哪儿了?小孩子回复说,好,半小时后见。


十二点过六分,我刚出电梯就一眼看到了站在酒店前台的小孩子。她身着白蓝相间颜色的T恤,外面是一件浅褐色的毛绒大衣。头发的发梢刚好可以碰到肩,似乎比我印象中要长了不少。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走上前首先开口说道:“不好意思,没想到早上竟睡过了头。”


“没关系,应该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吧。”她轻声说,嘴角带一丝浅浅的笑。


“是啊,每次倒时差都要死要活的。”我附和道。


我们并肩向酒店大门走去,穿过酒店大堂的时候我问她:“你知道大堂的八根立柱有什么故事么?”


“嗯?什么立柱?”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


“哦,没什么,我们走吧。”看她一脸的困惑,我连忙岔开话题说道:“这天气,一会儿可能要下雨啊!”


其实我没有对她说实话,那天早上起晚并不是时差反应的原因。


巴黎歌剧院希尔顿酒店


那是我第一次去巴黎,时间正好是一年前。公司安排我们到素有“欧洲后花园”之称的马耳他进行为期一周的团建。我和陆肖决定在团建开始前的那个周末先去巴黎玩两天。


“难得去一次欧洲,只去一个地方太可惜了!”陆肖说,“反正也都是用申根签证,去一个是去,去两个也是去。”和陆肖敲定行程后,我就联系了小孩子。我和她说三月初会去巴黎,有没有时间见一面。她只回了一个字:“好。”


陆肖订了巴黎拉德芳斯希尔顿,而我选择了巴黎歌剧院希尔顿。“因为歌剧院希尔顿离市中心近一点。”我对陆肖说。下了飞机,陆肖便和同样订了拉德芳斯希尔顿的艾丽莎一同打车走了。到了酒店办好入住手续,把行李放到房间就出门了。一路向南走到塞纳河畔,然后沿河向西朝埃菲尔铁塔的方向走去。星期六的巴黎天气尚好,三月的阳光即使直射到身上也不会觉得热。走到桥头和铁塔隔河相望的地方,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算是留作纪念。之后调头一路向北去看凯旋门,觉得走的有些累了,就沿着奥斯曼大道向东往回走。我在回酒店之前去了老佛爷百货商店买了一个女士钱包,打算明天送给小孩子作为生日礼物。晚上回到酒店,一个人在房间觉得百无聊赖,于是便起身乘电梯下楼,准备去大堂的酒吧喝一杯。虽然我对酒精过敏,平时也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每次出门远行总会找一家酒吧点一杯饮品,算是我常年漂泊养成的一种习惯。我在酒吧找了一个沙发椅坐了下来,招呼侍者点了一杯橙汁。少许,侍者走过来,将装满橙汁的玻璃杯放在我面前的圆桌上。我靠在沙发上,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刷着新闻打发时间。


“中国人?”


我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是坐在我隔壁桌的一个女孩。


“一个人么?”女孩接着问道。我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下,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介不介意一起聊聊天?大晚上的,自己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聊。”


我把手伸向空着的沙发椅,说了句:“请便”。反正看手机也是打发时间,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在酒吧搭讪要和我聊天,怎么说也算是件神奇的事。女孩从她的座位起身坐到我对面,朝侍者做了个手势。侍者走过来,女孩对他说了句:“老样子”。侍者听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很快就端过来一杯长岛冰茶递给女孩。


“来巴黎旅游么?”女孩接过侍者送来的酒,用吸管喝了一大口,抬起头问我。


我回答说算是来这里出差。然后问她,“我看起来就那么像游客?”


“哪有本地人周末晚上会在宾馆大堂刷手机,”女孩笑了笑然后问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回她说我在美国做咨询,之后报了公司名。


“大公司啊!”女孩感慨道,“今天误打误撞遇到厉害的人了,能留在美国大公司工作的都是高人。”


我问她现在是在上学还是工作。“工作了,说起来和你一样也是咨询行业。但我做的是信息技术咨询,在当地的一家小公司,和你们大公司比不了。”女孩说道。


“你常来这里喝酒么?”我朝刚刚那名侍者的方向看去,“这里的人好像都认识你。”


“我很喜欢这家酒店,每次约会都会来这里和对方见面。”女孩说,“你知道吗,这家酒店原本不是希尔顿,之前是一家算不上精致的精品酒店。后来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设计师将这栋楼重新改造装修了一番,才变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什么立柱结构啊,水管线路啊,抽水马桶啊,原来统统都是没有的。但最有特色的其实是酒店大堂的这些壁画,你看这里的八根立柱,每个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对不对?实际上有一个是和其他不一样的,而设计师的小心思就体现在这些很难被人注意到的细节里。


巴黎歌剧院希尔顿酒店大堂


我望向不远处支撑起大堂顶棚的八根柱子,却怎么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于是索性作罢。转而问女孩,“经常来这里是和男朋友约会么?”


“网友。通常先是在网上聊天,觉得聊得有趣了,就会约在这里见面。”女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长岛冰茶,然后将酒杯放到面前的圆桌上。“今天本来约了一个聊了一个月的网友在这里见面,没想到被放了鸽子。”


“女孩子也会遇到被放鸽子的时候?”我惊讶地问道,“我以为这是只有男人才会遇到的事。”


“当然会!巴黎这地方,往好听了说是包罗万象兼容并包,其实也就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


“你在巴黎生活很久了么?”


“差不多快五年了。其实开始没打算留在这里,刚来的时候是想着一毕业就回国的。结果没想到,这一待就是五年。”


“当初是来巴黎读书么?”我问她。


“对。我之前在北京读书,学校和这边的一所工学院有一个三加三的合作项目。先在国内读三年,然后再来巴黎读三年,毕业后直接一起拿本科和硕士文凭。过来这边之前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还是学生会的干部。我刚入学的时候就是他来迎的新,两大包的重行李,他一手提一个,风风火火的带着我往寝室走。一米八几的个头却长了一个娃娃脸,看着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郭富城。开学之后我三天两头的去找他请教问题,他对我很照顾,可以说有问必答,而且态度还很温柔。就这么一来二去,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来法国之前他跟我说,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他毕业后会留在北京工作,等我从巴黎毕业回来,我们就结婚。”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


“消失了?”


“对,消失了。我刚到巴黎的时候真是人生地不熟,干什么都不适应,吃的也不习惯,和室友相处的也是别别扭扭。那时候他几乎每天都会陪我聊天安慰我,我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就会舒服很多。他的声音非常柔和,听着特别有安全感。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吧,我突然就联系不上他了,电话打不通,所有的通讯软件也都找不到他。我联系了国内的同学想要了解情况,他们说也都联系不上他。这个人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没消息了。那段时间我特别着急,每天都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整个心一直就这么悬着,夜里还会经常做噩梦,起床后发现床单和枕巾都是湿的。”


“后来你联系上他了么?”


“后来总算是有了他的消息。我几经辗转找到了一个和他同届的学长,那个学长跟我说,他爸帮他在老家安排了工作,他一毕业就直接回去了,从来就没在北京工作过一天。在我一再追问下学长才勉强告诉我,他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我刚到法国,他们就登记结婚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橙汁,很酸。


巴黎香榭丽舍大道麦当劳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没出门,连头发也懒得洗。我一直在问自己,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到底哪里不够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段时间室友很照顾我,每天还会做好饭放在我的房间门口。人们常说患难见真情,我和室友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好的。后来有一天室友安慰我,她劝我不要把自己陷在用回忆编织的网中,人还是要向前看,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在巴黎开始新生活呢?然后她对我说,‘在巴黎,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那一刻我好像一下子被点醒了,突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其实不值得,我才二十三岁而已,大把的年华还在前面等着我呢,我这样又是何必呢!想得通透了之后,感觉看这座城市都不一样了。我刚来巴黎的时候特别胆小害羞,有一次去麦当劳上洗手间,推门进去之后发现竟然是男女混用的。女人蹲坐在右侧,男人站立在左侧,中间连个隔板都没有。当时我被结结实实得吓了一跳,捂着脸转身就跑出门了。后来就想开了,自由的城市就该这么狂野。在巴黎,我也该是自由的。新学期开学不久,有一天凌晨三点,我和室友被宿舍楼道的一阵喊叫声吵醒了。我起床披了件外套,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几个学长拉上了一辆大巴车。我们刚上车,大巴就发动了。后排的座位基本都被坐满了,我和室友就在第一排的空位坐了下来。车里除了我和室友,其他好像都是男生。路上一车人乱乱哄哄吵吵闹闹说要选班花,然后我突然就被人群举了起来,在空中从车头传到车尾,然后再传到车头。他们把我放下之后又把我室友抬了起了进行了同样的传送仪式,我和室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加冕成为班花。一车人最终被拉到不知道哪里的一间小别墅,房子客厅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学长们把酒倒入那种一盎司大小的玻璃杯,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精一饮而尽。每次喝完一杯都会像大猩猩一样,一边双拳捶胸,一边大声吼叫。然后突然聚光灯亮了,乐队开始在灯下演奏,吉他,贝斯,键盘,架子鼓一应俱全,有一种置身夜场演唱会的感觉,差别只是演奏者们都没穿衣服。我看着那群光着屁股弹琴的男孩,觉得既滑稽又好笑!


“作为新晋班花有没有也上台表演一番?”


“没有。我从小就没什么音乐细胞,乐器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裸体乐队也只是弹了一两首曲子就偃旗息鼓了。之后大家坐在地上围成一圈开始玩游戏。起初只是一些俗套的喝酒游戏,后来大家都喝多了,玩得也越来越放得开。不知道谁从哪儿掏出来一枚硬币,说游戏的规则是要将硬币按住,从旁边人的左腿裤脚放进去,再从右腿裤脚拿出来。轮到我的时候,刚把硬币弄到身边小男孩的左腿膝盖,他就猛地翘起来了,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他的脸‘唰’一下就红透了!”说着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想来也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不过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会令人难为情。”


她用吸管将杯中剩余的长岛冰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抬手招呼侍者结账,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


“我差不多要走了,虽然今晚被放了鸽子,但是和你聊得着实很尽兴。”这时侍者拿着账单走了过来。


“酒钱我来付好了。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该是我说尽兴才是。”我从口袋里拿出信用卡递给侍者,“算在一起。”


“这个时间公共交通已经停运,我得打车回家了,”女孩起身穿上外衣一颗一颗系好纽扣,“除非你想留我一晚?”


“我明天一早有事……”


“哈!和你开玩笑呢,看你煞有介事的!”女孩爽朗地大笑。


“要不要我让酒店前台帮你叫车?”


“不用,我家离这里不远,而且这一带我很熟的。”


“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其实我一直想去你就职的大公司工作,说不定过些日子我就成了你欧洲的同事。到时候可别装作不认识哦!”


“当然不会,欢迎至极。”


女孩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酒店。我看着眼前圆桌上的那杯橙汁,里面的冰块早已融化的无影无踪,与饮料全然混为一体。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酸味被化掉的冰稀释了不少。侍者走过来将账单与信用卡还给我,我在账单上签好名字,然后将信用卡放回口袋。“我明天一早有事……”和小孩子约的是几点来着?我拿出手机想要去翻聊天记录,看到时间竟已是凌晨四点,这还哪里是什么明天一早!我立刻起身朝电梯走去。穿过大堂时又扫了一眼那几个立柱,依然看不出什么名堂。


“提前一周祝你生日快乐。”走出酒店大门之前,我拿出被精致的彩纸妥帖包裹好的钱包对小孩子说。


“谢谢!有心了,还一直记得我的生日。”她把礼物装进随身包里, “你昨天都去哪里转了,除了购物?”小孩子问道,将随身包重新挎在肩上。


“我去看了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之后沿着塞纳河散了个步。”


“那我们今天先去圣心堂,之后再去卢浮宫转一转?”


“当然好啊,我听你安排。”


巴黎埃菲尔铁塔


地铁站离我住的酒店只隔一条街,进站后我问小孩子在哪里买票。


“不用买,我带你进去。”我跟着小孩子径直走向进站闸门,她从兜里拿出一张塑料卡片,在闸门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


“跟着我。”小孩子侧过身靠着闸门,我也转过身来背靠另一侧的闸门,在闸门间狭小的空间中我们面对着面。她轻轻推一下拦在面前的闸杆,我们顺势向旁边一挪,两个人像是两只螃蟹,横着进到了站台。


“巴黎人坐地铁都是这么逃票的啊!”我感慨道。


“巴黎人都比较自由散漫,逃票这种事确实经常发生。”


“自由也不意味着就能目无法纪啊。”我打趣道。


“我平时坐地铁可都是规规矩矩付钱买票的哦,”小孩子拿着她那张地铁卡在手上晃着,“这次是带你感受下巴黎的文化,而且事实上,逃票的那个人是你才对哦!”


“还真是这个道理!”


星期日的地铁车厢坐满了人,但总的来说算不上拥挤,我和小孩子站在车门旁边的位置。“一共五站,差不多六分钟。”小孩子说。地铁车速虽然不快,但站与站之间相隔的不远。当地铁到站时,门并不会自动打开,如果要下车,需要自己拉开车门。


“下车还需要手动,看来法国人都很自力更生啊。”


“跑了一百多年的机器,老了,不中用咯!”


出了地铁站,丝丝细雨从天空落下。


“圣心堂在山顶,过去要走一段上坡路。起床到现在你还没吃东西吧,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


“正合我意。”


小孩子带着我走进一家开在路边其貌不扬的小店,我们走进去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饭店的面积不算大,刚刚好能够容得下四张桌子。或许是雨天的缘故,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客人。侍者走过来将菜单递给我们,之后优雅地将冰水倒入桌上的玻璃杯。


“有什么想吃的么?”小孩子问道。


“都说一顿正宗的法餐少不了蜗牛,”我快速扫视着手中的菜单,上面写满了不认识的法文,“但我怎么没看到菜单上有写 ‘snail’?”


“法餐头牌菜用的是一种特别的食用蜗牛,‘snail’是蜗牛的统称,而‘escargot’才是特指法餐蜗牛。”


“那一定要来一份你说的这个‘escargot’。不知道在这家店能不能点到鹅肝?”


“鹅肝这里好像没有,不过菜单上写着有鸭肝。”


“差别应该不会太大,至少像我对吃这方面没什么要求的人一定尝不出两者的不同。”


“这倒是。方便面和炒花生都能让你吃上一年!”小孩子笑着说。


“还一直记得我爱吃什么,有心了!”我模仿她的语气回复道。


“那我点餐了。”小孩子抬手示意,侍者走过来,两人用法语交流了一阵,侍者在本子上快速地记下内容,朝我们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后厨。“除了蜗牛和鸭肝我另外还点了牛排和煎鱼,两个人吃应该足够。”


菜上的很快,对于一家外表其貌不扬的街边小店来说,味道算是出奇的好。小孩子脱掉外套放到旁边的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蓝白相间T恤的袖口,抬起的左手手腕上挂着一个银色手镯,食指戴着一个玫瑰金的戒指。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敲击窗户的声音像是高中运动会接连不断的鼓声。上一次和小孩子这样面对面吃饭是在哪里?我在脑海中努力搜索记忆试图寻找线索,最终无功而返。


吃完饭雨依旧未停,我们跑到隔壁的杂货店幸运地买下了店里唯一的一把伞。伞把是猫爪的形状,撑开伞面后发现上面印着的是一只黑猫。


“买了个黑猫警长。”我苦笑着说。


巴黎圣心堂


两个人撑着伞朝着圣心堂拾阶而上。登阶梯的时候两个人的肩膀在伞下时不时撞到一起。爬阶的过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在教堂散发出来的神圣光辉之下,发出任何声音都会显得不够虔诚。而真正的原因是,八年真空制造的缝隙,想要叙的旧一时竟不知要从何处说起。


“你知道吴光华当了导演么?”我最终还是率先开了口,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


“是么?我不知道。毕业后来到法国,就不怎么和高中同学联系了,他们的近况都不是很了解。”


我们爬完最后一级台阶走进圣心堂,教堂玻璃窗上的那些雕梁画栋,刻画着各种各样的圣经故事。在欧洲各地参观过不少天主教堂,大抵如斯的。我拿起一根蜡烛,点燃后将它放回烛台。


“希望我今年的工作签证可以顺利抽到。”我双手合十对着蜡烛拜了拜。我转向站在身旁的小孩子,“法国的工作签证也是需要靠运气抽签的么?”我问道。


“工作签证申请就好,不需要抽签的。”小孩子回答说。


走出圣心堂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把撑开的伞收起扣好,握着猫爪形状的伞把,“可以当拐杖用。”我笑道。


我们走向去卢浮宫的地铁站,小孩子又一次带着我逃了票。一百多年的机器缓慢地运行着,列车踩过钢轨接缝,发出 “哐当哐当” 一下一下的节奏。“哦对了,”走出地铁站时,小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下了脚步,“少奶奶在英国。”


“感觉已经是好遥远以前的回忆了。”


“嗯,”小孩子点了点头,“我们毕业后也不再联系了,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间接听来的。”


雨后的天空依旧是阴郁的,情绪也会不由自主被感染而变得昏沉。


“要不要先去星巴克喝一杯咖啡提提神?”看见卢浮宫的入口排着不算长的队,我问道。


“好啊。”


星巴克的空位不少,我把点好的其中一杯拿铁放到小孩子的面前,抽出椅子坐到对面。


“最近过得挺好的?”放下喝了一口的咖啡杯,我开口问道。面对一个变得有些陌生的老朋友,再怎么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似乎都找不到一个最优的话题来开启重构关系的进程。只有从近况入手,才最安全。


“嗯,今年算是彻底脱离学校开始全职工作,还挺忙的。”小孩子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漫不经心地开口说道,“最近刚刚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个礼拜前的事。”


“哦?”我一时有些错愕,但果断迅速地整理好惊讶的情绪,“恭喜你啊,怎么认识的?”


“他年初开始在我事务所实习来着;他本来在美国读书,但美国的就业机会很少,也有身份限制,他就用了间隔年来欧洲实习。下个月他还要转去瑞典的一家事务所,结束后会回到美国结束学业。”


“哦……中国人么?”


“嗯,是的。”


“在法国这么久,没有找过法国男朋友么?”


“嗯……”小孩子停顿了一下,间歇的时间里喝了一口拿铁。“两年前在第一家事务所实习的时候,和一个法国同事挺聊得来的。实习结束后也一直保持联系,后来交往了半年多。”


“后来呢?”


“后来因为他太忙了,他更在乎他的事业,所以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好像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于是就决定分开了。”


“我记得你对个人空间不是挺在意的?”


“但是空间也不能太大呀!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有各自的空间,但是还能往一个方向走,是要恰好大小的空间才行,这样才能长久啊。”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依你的经验看呢?”小孩子反问我。


“你确定要问我的感情经验?”我故意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记得那时候你问我和一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样子,现在确定要问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是什么样子?我的经验和感受,好像不太具有什么参考价值哦。”


“也是,”小孩子笑得合不拢嘴,“你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拧着的人。”


巴黎卢浮宫


入口的队伍在喝咖啡的时间里加长了不少,但入场的效率很高,我们等了不到半小时就进到了卢浮宫的内部。迎面看到的首先是一整排供游客存放物品的储物柜,每一个方格都上着锁,但却都是透明的。


“大建筑师,从你专业的角度看,为什么要把储物柜做成透明的呢?”我问道。


“我觉得原因可能是让使用者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物品,很快就能找到存放自己物品的格子,省去了记忆编号的麻烦。”或许是聊到她的专业,小孩子认真地回答道,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语气里的严谨。“其实你可以看出来设计背后的用心,设计师更在乎的是物品的陈列。比如你看这里室内的灯,”小孩子伸手指向头上的天花板,我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你能看到很多光线从上方洒出,但你却看不到它的光源具体在哪里。这里用的应该是加薄的材料把光源隐去,使得外观看起来更加含蓄。每个设计师在做设计的时候,都会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与理念。”


“哇,真是专业!”我不禁拍手赞叹,“那我想听听你对于卢浮宫门前玻璃金字塔的看法。”


“贝聿铭的那个么?”


“嗯,是的,”我点头,“好像对于玻璃金字塔的看法很两极化,有的说设计的很前卫,也有的说放在卢浮宫门前显得很不协调,你怎么看?”


“我觉得贝聿铭想要营造一种冲击的感觉。把传统大理石砖垒的老旧的艺术,和新的玻璃材料的艺术放在一起对比,会给人一种现代与传统的冲击感。或许他想传达的是一种新老传统交替的理念吧。”


“做一个建筑师是不是什么都要懂啊?材料,设计,物理什么的。”


“需要知道的是挺杂的,”小孩子叹了一口气,“受力结构啊,建筑材料啊,施工流程啊,什么都要操心。我现在正在跟一个青岛的项目,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周五都要在办公室工作到十点以后,方案是一版接一版的改,还要和青岛那边的合作方沟通协同。项目刚动工的时候,有一种比较复杂的施工方式,青岛那边做不了,还是事务所这边派人专程飞过去现场指导。需要的材料当地也没有,又要从法国这边空运过去,真的是苦不堪言!”


“这么辛苦!那周末可得好好休息一下放松放松。”


“是呀,昨天和男朋友去逛了凡尔赛宫,晚上还去看了一个时装周放松身心,不然真撑不住。”


这时我们刚好路过挂着名画《蒙娜丽莎》的展位。画前堆满了拍照的人,我懒得挤,便只是拿出手机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达芬奇的这幅名作,原来真实的尺寸只有这么小。


蒙娜丽莎


我和小孩子在卢浮宫随意地闲逛,除了《蒙娜丽莎》,只专程去找了《断臂维纳斯》和《胜利女神像》,其余的展品都只是走马观花。走得累了,两个人就在角落靠墙坐了下来。


“时差还没倒过来,有点困。”


“早上起这么晚还困?”小孩子调侃地说道。


“上年纪了,睡不够啊!”我自嘲道。


我和小孩子肩并肩坐在大理石的台子上。络绎不绝的游客的嘈杂声在我们周围呼啸而过,而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周边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这样的感觉似乎好久没有过了,上一次像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个台子上,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那时放学后,会和小孩子坐在她家门前那个三层高的公共露台上,看下面过往的行人。我恐高,只敢扶着高出地面半身的扶手微微探头,然后就马上缩回身,不敢多停留一秒。小孩子看到我这样总会忍不住发笑。记忆中坐露台的日子总是晴朗的,天空偶尔飘过几片云,会有风,风好像会带着一种长春特有的味道,或许是我把那样一种味道赋予了长春这座城市,或是年少无忧时代对于我的意义。后来无论走到哪里,每次闻到那种味道,总会想起那些在前进大街小区露台闲坐的日子。


“没想到你真的成了建筑师!”我感慨道。“实现了年少时的梦想,那对于现在的你来说,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我觉得……是自在吧。”小孩子想了好久。


“自在?怎么说?”


“就是,想干事的时候就去干,不想干的时候就不干。差不多是这样子。”


“更具体一点呢?现在你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还是建筑吧,”这回小孩子没有犹豫,“我觉得建筑最重要的就是和城市融为一体。无论怎么样,城市都是给人住的,没有人的城市只是一个空壳。而最好的建筑就是和城市协调地成为一个整体。比如我刚才提到的青岛项目,每天我都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参与设计的建筑不仅与城市融为一体,也在一点一点更新着城市这样一个庞大的有机体,一想到这儿,我就会很开心。”


“嗯,你的状态确实挺好的,一提起建筑感觉你眼睛都在发光!”


“哈,哪有那么夸张!”


“卢浮宫逛得差不多了,你晚上有什么安排?”


“我去找男朋友会合吧,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你刚刚说男朋友下个月去瑞典,之后回美国?是要异地恋么?”


“未来会怎么样现在也说不好呀,我们之前也聊过这个话题,我觉得不需要刻意地去计划什么,一切看命运安排呗,洒脱地享受当下就够了。”


“你这个心态真棒!”我又不禁赞叹,“好像印象中你一直就是一个洒脱自由的人。”


我们从大理石的台子上起身,肩并肩向卢浮宫正门走去。


“其实,”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小孩子开了口,“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犹豫,“那时候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措手不及。“嗯……”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慌乱,“我不记得了。”


“哦……”小孩子放慢了脚步,像是她需要放慢脚步从而集中能量来分析处理我的回答。我跟着她的节奏也缓了下来,她只低着头沉思了一下,然后便迅速恢复到正常的走路速度。这一慢一快的变化发生的过于密集,导致我没有跟上脚步,竟被她一下子甩在了身后。我连忙一个快步赶上去。


“好吧。”或许经过她大脑精密的运算,决定不再执着才是最优解。


巴黎歌剧院希尔顿酒店


走出卢浮宫,天依旧是阴沉的。小孩子和我挥手告别,我站在原地也对她挥手并点头示意。她转身向地铁站走去,留给我一个逐渐变的模糊的背影。我拿着那把黑猫警长的雨伞向酒店走去。进到酒店大堂,我仔细端详着立柱上的壁画,终于发现了端倪:原来右侧立柱上画着的那个天使,是背对着我的。



看着地上凌乱散落的衬衣,丢失所有个人物品的真实感从心口开始逐渐向全身蔓延开来。我感到双手在不停地颤抖,可低头看时却发现两只手其实并没有动。


陆肖醒了,从床上坐起身来,睡眼朦胧地看向我:“今天怎么办?”


“一会我先和培训助理打个招呼说下情况吧。”我一边回复陆肖,一边在脑中运用仅剩的可以调动的理性,迅速地制定接下来的计划。“之后先去一趟美国大使馆吧,看看能不能先把签证弄好,至少先要能够回去。”


“好。”陆肖点点头,“我们在酒店吃一口就回到巴黎北站集合点,到时候看看车站的失物招领能不能找到你丢的公文包。”


我和陆肖在一楼的自助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我接了满满一大杯黑咖啡想让自己清醒起来。随后我拨通了培训助理的电话,把昨晚的经历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怎么叫的优步,怎么把公文包放到了后备箱,怎么到酒店发现它消失不见。


“我就知道培训当天早上接到的电话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助理感慨道,“你是我今早接到的第三个电话了,有人丢了手机,有人丢了钱包,当然,你这个情况最严重。”


我对助理的安慰表示感谢,并告知今天要去处理的事项,怕是不能参加培训了。


“去忙你的事吧,这种时候就别担心培训了!”


我和陆肖通过酒店预约了出租车,经过昨晚的事情,我们感到通过优步叫车不太安全。出租车把我们放在了巴黎北站,尽管知道能找回公文包的概率几乎为零,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地去车站的失物招领初看了一下,结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杳无踪影。


“你去培训集合吧,”我对陆肖说,“帮我把行李箱带走就好,我今天试试看,能办多少事就办多少。”


“那你保重。”说完,陆肖与我挥手告别,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向了集合点。


早上十点,我一个人站在在巴黎北站候车厅的正中,背着陆肖借给我的背包,里面装着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公司电脑。我在候车厅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打开电脑,连上公司手机的网络热点,开始给公司的巴黎办公室写邮件陈述了我目前的情况,并且说明我不会法语,希望可以有人提供一些帮助。点击发送后,我把电脑装好,握紧口袋里那封昨晚从警察局得到的证明信,起身向美国大使馆进发。


巴黎香榭丽舍大街


美国驻巴黎大使馆位于香榭丽舍大道的尽头,星期一的上午,门前排队的人并不多。轮到我的时候,我走向窗口,对里面的工作人员说我昨晚丢了签证,今天来补办。


“你有预约么?”工作人员并没有理会我的话,冷冰冰地问道。


“没有,因为事发突然。”


“你需要预约才能进。”依旧是冰冷的语气。


“可是,”我一边说一边拿出那封被打了包票的警察局的证明信。“我昨晚去了警察局,拿到了这封证明信,”我将证明信递给坐在窗口的工作人员,“警察告诉我可以直接用这封证明信拿到一个临时的文件用来返美。”


工作人员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只是简单了扫了一眼就扔给了我。“这个没有用,你需要网上预约。”


“可是……”我正想再去解释我的特殊情况,可工作人员并不打算理会,而是向站在使馆两侧端着枪的警卫招手让他们过来。


其中一名警卫走到我面前,“有什么问题么?”他严肃地问道。


“我丢了回美国的签证来使馆补办。昨晚巴黎警察给了我一封警局开出的证明信,说我可以直接用它得到一个临时签证,但看起来情况好像并不是这样。”


“你需要有预约才行,我建议你先去上网预约,之后再来吧。”警卫说话的语气平和,但是透出一副不容辩驳的威严。


“好,我知道了,谢谢。”我对警卫点了点头,又转过身看向坐在窗口的工作人员,对他点头示意。


计划的第一步就不如预期。离开大使馆,我把那封来自警察局的证明信随意团起扔进了背包里,向公司的巴黎办公室走去。办公室位于香榭丽舍大街的另外一侧。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路西行,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地大笑了起来。虽然当下的情况已经可以说是狼狈的无以复加,可内心有那么一部分,却觉得这糟糕的情况,是人生中极其难得的一种经历,不如就把它当作一次历练。所有当下的事故,多年后都会变成故事。


香榭丽舍大街上的Five Guys快餐店


经过一家快餐店的时候,我决定先进去吃一口饭。毕竟早上七点二十五分起床后几乎只喝了一杯咖啡,加上走了这么多的路,肚子已经饿的咕咕叫了。在机器上点好汉堡和薯条,很快就叫到了我的号。我拿着餐盘在室外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上一次来这里正好是一年前,喝着饮料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门店:这家商场我去过,这家饭店我去吃过,我在这里买的明信片。心里诸多感慨,可有点令我奇怪的是,沿街很多店面的玻璃橱窗上,竟多了很多奇怪的花纹。饱腹后将餐盘放到回收处走出快餐店,不经意间看到其中一块落地窗被一大块木板覆盖。刚刚竟然没有注意到,真是奇怪。我摇摇头。


巴黎办公室


一路走到公司的巴黎办公室,在门禁处刷了我美国的工卡,竟然可以顺利通过。不愧是跨国公司。我不禁感慨。进到办公室,我找到一间无人的会议室安顿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我要做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这间会议室的窗口望去,是可以看到埃菲尔铁塔的。


第一步自然是预约签证。我打开电脑,开始填写申请签证的繁琐资料。几个月前刚刚在北京做过同样的事,一切驾轻就熟,很快便完成了全部的表格填写。当我自信满满认为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时候,我看到大使馆签证面试的最早时间也要在两个星期后。我如何在这里停留那么久?我的心瞬间变得冰凉,刚刚被安顿好的烦躁与焦虑立刻趁机卷土重来。


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巴黎办公室一个叫娜塔莉的行政人员的邮件回复。她说行政部门的领导看到了我的邮件,安排她来和我对接。她告诉我她今天并不在办公室,但是明天会来公司,并且问我今天有什么可以远程帮助我的事情,并给了我她的手机号。我按照她给的号码拨过去,听到的是一声法语腔调的“Hello”。


我在电话里向娜塔莉补充了邮件里漏掉的一些细节。她耐心听完后叹了口气:“巴黎很不安全,在这里一定好看好自己的包。你的这个情况很明显,一定是优步司机偷了你的包。在他下车检查后备箱的时候顺手把你的包扔到一旁,他的同伙等你们离开后再把包转移到别处。这种作案在巴黎手法很常见,所以我从来不会把手提包放到后备箱。”


听完她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是被暗算。“明天如果方便的话,可否陪我去警察局?”


“没问题,你还能找到那个优步司机的信息么?”


“应该是可以的。”陆肖的手机应用里应该有优步司机的信息记录,之后找他要就好。


“好,那明天见。”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留住娜塔莉,“我正在预约签证面试,可最早的时间也要两个星期后。咱们公司有没有美国大使馆的关系,可以通融一下让我能提早办理?”


“很遗憾,这个是没有的。而且,就算有这事也办不成的。”娜塔莉的语气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美国人,刻板固执,不行的。”


放下电话后我继续一个人的头脑风暴。既然巴黎不行,那么我看看周边的国家。我看到布鲁塞尔的美国大使馆竟然有明天上午的面试时间。不错,布鲁塞尔离巴黎不远,今晚或者明早坐火车过去,当天就可以返回巴黎。正要确认付款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要不尝试一下直接联系巴黎的大使馆说明下情况,万一可以呢,试一试又无妨。于是我拨通了巴黎的美国大使馆的电话,可一直没有人接,拨了几次最后都是转到自动回复。有点灰心,但不要紧,要不试一试先发个邮件说明下情况,然后接着打电话?我把发给公司巴黎办公室的邮件稍加修改,直接发到大使馆的电子邮箱。


会议室窗外的埃菲尔铁塔


经过这一番操作,我觉得有点累,于是起身去茶水间拿一点零食和饮料。这才猛然发现会议室窗外的埃菲尔铁塔。景色不错,比波士顿的好。我心想。


补充好饮料和水,我回到会议室继续给大使馆打电话。第十个电话终于被一个真人接通了。


“你好,我想要预约签证面试,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怕电话随时会断线,我以极快的语速说明了情况,也不管对方跟不跟的上或是听不听得懂。


“你也发了邮件是吧,我们收到了,你可以明天上午十点半来面试。”


“真的!”我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贴在左耳的手机被左手死死地攥住。“太感谢了!”


真是不容易,至少这周可以按原计划回去了。放下电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


在办公室将明天签证面试需要的文档打印收好,并且在前台漂亮小妹妹的指引下去公司三楼拍摄并打印了签证照片。将一切签证所需的材料准备就绪,已经是下午五点十五。公司还特地安排了专车送我去培训所在地,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戴着白手套的司机从驾驶座下来为我开门。我坐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尽管知道这一路很安全,可手还是死死地攥着陆肖借给我的背包,重创后遗症的典型表现。


培训所在地是公司名下的一个古堡,在巴黎的市郊。下班高峰时段开过去的车程差不多要两个半小时。一路上我透过黑色的车窗目睹黑暗渐渐吞噬掉巴黎这座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慢慢远去,最后成为后视镜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点。田地开始出现在我的视野,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古建筑星星点点,骄傲地向夜色展示它早已黯淡了的往日的荣光。


培训场地的古堡比想象中老旧。我在没有人的前台领取了桌上仅剩的我的名牌和房门钥匙。走在年代感十足的木质地板上,脚下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的房间在一条长廊的尽头,长廊被一个看起来应该已经被废弃的楼梯隔开,被隔断的一侧仅有另外一个房间和我的房间相邻。我喜欢这样的格局,相对孤立的位置会比较安静,晚上容易睡得着。


公司培训场地所在古堡


知道我错过了晚饭,陆肖专程从厨房端来食物送到我房间。我对他讲了这一整天的经历,他告诉我培训挺无聊,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内容,让我明天安心去签证面试,然后离开了房间。我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刀叉。从早到晚一直在折腾,身心俱疲,加上高峰时段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让我有一点晕车,实在没有什么胃口。此时的我只想饱饱睡一觉恢复体力。关了灯躺在黑暗中,身体在床上瘫成一团,闭上眼睛感觉天旋地转。总是有这样的时候,越是想睡觉,就越是难以入眠。在我挣扎入睡的过程中,门外传来脚步声,是两个人的,紧接着是急促的呼吸声与金属钥匙拧开木质房门的声音。我隐隐感觉可能要坏。果然,没多久就从隔壁传来女人的叫床声。先是低声部的克制的呻吟,紧接着就切换到高声部的力竭的声嘶。我用枕头将耳朵用力捂住,可依然无法将声音隔绝到听觉之外。于是索性放弃,只好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数羊,将一声声的“啊”、“啊”当作微不足道的背景白噪音。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意识才终于变得恍惚。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奔驰S级轿车准时停在古堡的门口。我出门的时候,古堡还是一片寂静,参加培训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同事都还在沉迷在各自的梦中。坐在后座的我惯性使然的全程依旧死死地抓紧背包。窗外的景色从古堡到田野再到早高峰的巴黎。上午九点半,我再一次来到美国大使馆的门前。持枪的依旧是昨天的警卫,看来换岗的频率至少是三天,这个无聊的想法在我脑海当中一闪而过。我走到窗口,将面试预约确认单递了进去。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审阅材料,这一次没有再为难我,给了我一个吊牌让我挂在脖子上,之后便将我放了进去。警卫依然记得我,走过他身边时我看到他对我点头示意,我也朝他摆了摆手作为回应。


星期二的早上,大使馆开放的工作窗口并不多。但幸好办理签证的人并不算多,很快便轮到了我。我将昨天在办公室准备好的材料连同照片一并交给面试官。面试官给了我一句例行公事的“hello”,然后开始一张一张地翻看我给他的文档。


“去年九月刚刚办了签证,这才过了半年怎么就来续签?”面试官问道,头也没抬。


我对他简要说明了经历的事故,我是怎么丢了带有美国签证的护照,又是怎么不幸中的万幸刚好办了新护照在身上,这才只需要办理签证而不用连护照都补办。


“巴黎确实很乱,要谨慎小心。”面试官听了我的经历,对我表示同情后说道。


“是的,确实学到了。”我认同道。


“可是,”面试官突然皱起了眉头,“我在系统里看到,你有过三次签证拒签的记录,恐怕这次我很难给你通过。”


“什么?”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是的,你的名下有三次拒签记录,上一次还是在巴萨罗那……等等,哦,不好意思,我看错人了,这个人和你同名不同姓。”


“吓我一跳!”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有余悸的感觉依然残留在胸口。


“材料没有问题,恭喜你顺利通过面试。”


“什么时候可以取回护照?”我问。


“预计两天后,你星期四就可以来取护照了。”


“太感谢了!”我连忙道谢,“实话说,我开始其实挺绝望的,因为在网上最快也只能约到两周以后的面试。我觉得我这是特殊情况,就想试一试看大使馆能不能通融让我提前办理。我的法国同事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不可能,说美国人办事刻板不通人情。没想到还真办成了!


“嗨,”面试官一边整理着审阅完的材料,一边笑着说道:“法国人,不靠谱的。”


走出大使馆我的心情好了很多。一块大石头算是落地了,接下来要开始解决优步司机的问题。我和娜塔莉约好在公司门前碰面,我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到公司大门,她已经在等我了。


“你好你好!”我热情地走上前,想要和她握手,结果她直接张开手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遇到这种事肯定糟透了,很辛苦吧?”娜塔莉法语腔的英文竟让我觉得很是心安。


“但是好在能有你的帮助,谢谢你!”


“走,我们直接去警察局。”


“好。”


我跟着娜塔莉沿我来时的方向走去警察局。


“巴黎很乱的,”娜塔莉将她的挎包放在我们之间,左手紧紧地握着挎包的背带,“所有人出门都会握紧自己的包一刻不离手的。”


“吃一堑,长一智,我也学到了。”我两只手也攥着背包的背带,笑着对娜塔莉说道。


“我刚搬到巴黎的时候租了一间公寓,我和我老公把东西搬进去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入室盗窃。我们下班回到家,发现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啊?报警了么?”


“报警了,警察来了之后又是勘察现场,又是指纹采样的。过了几天警察局联系我们,说我们的电子设备已经被转运到尼日利亚了。东西肯定是找不回来了,直接联系保险公司索赔吧。然后他们就直接结案了。”


“这么敷衍?”


“警察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为了我专门派人去非洲夺回手机和电脑吧?”


“这倒也是。”


“但是我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觉得这事不对。”


“怎么不对?”


“时间都太巧合了,不像是随机作案。而且我们整理行李的时候,房东也在场,他看到了我们所有的物品,所以我当时回想,觉得房东的嫌疑最大。”


“原来如此。”


“后来我就给房东打电话,直接告诉他我认为他和失窃案有关,威胁他说要报警抓他。”


“然后呢?”


“他当然矢口否认啊,但是他竟然愿意赔偿我们的损失。”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是啊,他的说法是,毕竟是在他的房子里发生的问题,他愿意补偿我们的损失。”


“那房东补偿你们了么?”


“补偿了,按照我给的清单直接折现给我们。”


“也算是个美好结局。”


“收到钱的当天我和我老公就退租了,换去了一个远离市区的独栋,市郊相对安全一点。”


娜塔莉带着我走进了警察局。从没犯过事的我,没想到在三天内竟然第二次进警察局,而且还是法国的警察局。娜塔莉帮我用法语在电子报案登记表上敲入丢包的经过。在叙述经历的过程中,我突然想起警察让司机载着我和陆肖原路返回找包的那个晚上,返回优步车之前,我和陆肖经过希尔顿酒店把行李箱放到了酒店的前台保管。司机发现酒店大门上安装有摄像头,竟然用英文问我会不会拍到他的脸。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其实有很多的蛛丝马迹,却一一被我忽略。


从警察局出来,娜塔莉和我沿着香榭丽舍大道返回公司办公室。


“你住在波士顿?”娜塔莉问我。


“是啊,你去过波士顿么?”


“我之前曾在波士顿工作过五年。”


“哇!这个世界也太小了!”我感慨道。


于是娜塔莉和我的话题便围绕波士顿展开:玩笑波士顿是一座那么小的城市,抱怨绿线的地铁从来都是又慢又不准时,感慨平均收入不及纽约但房价却叹为观止。路过昨天的那家快餐店时,那块覆盖落地玻璃的木板还在。


“我看到一些店铺的玻璃上有不规则的花纹,这家快餐店还用木板挡住了玻璃。这是新时尚么?”我好奇的问道。


“这哪是时尚啊!”娜塔莉连忙纠正我,“上周巴黎刚刚发生了暴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店铺被烧的被烧,被砸的被砸,你看到的都是打砸之后留下的痕迹。”


“啊?”我吃惊地感慨。这就说的通了,那些不是花纹,是玻璃被砸后形成的裂纹。我根本就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现在后知后觉,为自己仅仅只是丢了一个包感到庆幸,至少身体没有受伤,我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


被砸的巴黎办公室写字楼


“巴黎太不安全了,”娜塔莉接着说道,“前些年只是小偷比较多,现在是越来越乱了。”


“看来我只是丢了东西,还算好的。”我把心里的想法对娜塔莉讲了出来。


“对了,巴黎十五区有一个归警察局管辖的集合失物招领中心,很多东西可能会被退到那里,我把那边的信息给你,你不妨关注一下,万一呢。”


“不胜感激!”


我和娜塔莉在巴黎办公室所在的写字楼门前告别。距离和司机约定接我回古堡的时间还早,我决定在周边闲逛一下。首先去麦当劳吃了一顿午饭,之后直奔Bose店买了丢失的消音耳机的同款,从Bose店出来又到苹果店买了iPhone耳机的转换插口。这样晚上就不怕被噪音吵的睡不着了,我想。


下午四点,我回到和巴黎办公室门口。那辆奔驰S级轿车已经停在门口等我了。司机依旧彬彬有礼,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为我打开后座的车门。赶在晚高峰之前出发,仅仅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古堡。


培训正在进行当天的最后一个项目。我本想安静地从后门进到教室里,低调地不引起任何注意。结果还是被培训助理逮个正着,让我上台补上一段自我介绍。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台,做了一番客套的自我介绍:叫什么名,来自那个办公室,在公司工作了多久。然后话锋一转,“我之所以第二天晚上才加入培训的原因是……”讲了我是怎么从阿姆斯特丹开开心心地坐火车来到巴黎北站,又是怎么大意丢了包,又是怎么去大使馆被赶了出去,又是怎么将面试的预约提前到今天。台下坐着的除陆肖之外的二十八个来参加培训的同事,经过一整天无聊的培训本来昏昏欲睡。结果听我这一番惨痛的经历竟然来了兴趣,又是鼓掌又是起哄,像是在听一场脱口秀。果然别人的悲惨遭遇总能引发听众的好奇心。


回到房间简单地洗了把脸,我跟着陆肖一块去参加了当日的晚宴。酒足饭饱后,二十八个同事不约而同地一一跑来我的这一桌,想让我讲一讲刚刚自我介绍时省略掉的细节。于是那个晚上,我把完整的故事讲了二十八遍。我感觉一遍比一遍讲的好,果然好稿子都是打磨出来的。其中有一个来自香港办公室的黄姓女孩尤其兴奋,追着我问了好多的问题,估计是想等回香港后,和那边的同事分享这个故事吧。毕竟公司的培训都很无聊,难得遇到一点有趣的事,怎么能轻易放过。


晚饭结束后大家各自回房。沿着回廊走回房间的时候,发现黄姓女孩竟一直和我同路,我看到她脸上逐渐放大的诧异的表情,在我拿出钥匙去开那扇被废弃楼梯隔开的房门时达到了顶点。我看着她低下头,默默地走向我隔壁的房间,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在把钥匙插入门锁前,她看向我,“我以为隔壁没人住呢。”或许因为昨晚我回来时其他人在舞厅聚会,而我关灯睡的早,导致她有了隔壁没人住的印象。我还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心里暗喜: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不会再听到喊声了。



接下来两天的培训和陆肖说的一样,的确很无聊。无非是金字塔原理啦,结构化拆解啦,故事线完整啦这样的老生常谈。教室里三十个咨询师,像是说好了一样,统一将头架在支在桌面的胳膊上,都是昏昏欲睡的表情。公司为了增加培训的参与感,还将大家分成十二组进行模拟商业沙盘的比赛,每一轮都会即时显示各组的分数与排名。我和两个来自伦敦办公室的小女孩分在一组,因为处理丢东西的事情,我直到第三天才算正式开始参加培训。两个小女孩看到我回归非常兴奋,“我们俩个谁都没学过会计,财务报表什么的根本看不懂。你可算回来了,咱们组现在倒数第一,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午休的时候大家统一去餐厅吃饭。期间断断续续还有人对我的前两天的经历意犹未尽,跑来想听我讲一些故事的补充。讲了太多遍的我已然熟能生巧,何况上午还刚刚培训了如何架构故事线。于是现学现卖,添油加醋地增加了不少曲折离奇的细节,听得人们一愣一愣的。和我同组的伦敦女孩席间问我有没有找回失去的电子设备,我对她说自己早已不抱什么希望。她告诉我公司在中东设有一个安全部门,部门的负责人曾经就职于联邦调查局,或许可以联系那个部门试试能不能跟踪设备位置之类的。


吃完午饭回到房间我找到了安全部门的联系方式,用公司的手机直接拨了过去。我将丢包的经历再一次的重复了一遍,对面安静地听完后,用没有波澜的语调告诉我大概率是遭遇了团伙作案,和之前娜塔莉分析的结果大同小异。正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突然连续响了两次,屏幕上弹出我丢失的手机与平板电脑的位置信息,然后消息框转瞬即逝,在“寻找设备”的APP上再也看不到两台机器的信息了。我立刻把发生的事告知电话的另一头,那边在不发一言听完我的话之后,传来的声音依旧是没有任何的起伏:“现在可以确定是团伙作案了,作案手法我们曾经见过很多次,你的东西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挂断电话后依旧不死心的我,又拿起了手机,这一次打给了公司的IT部门。在又一次的将讲了无数遍的故事重复一遍后,对面开始抛来各种问题:


“是你的公司电脑被偷了?”


“不是,公司电脑被我放在了行李箱里,丢的是我公文包里的个人电脑。”


“公司手机丢失了?”


“没有,公司手机一直被我带在身上,我放到公文包里的个人手机没有了。”


“你丢掉的个人手机和电脑里有安装公司的软件么?”


“没有。如果安装了能追踪位置么?”


“你丢掉的个人设备里有客户资料么?”对方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继续提问。


“没有。”我回答道。


“哦,那我们没什么能帮你的,再见。”说话,对面爽快地挂断了电话。


这下对于找回丢失物品,从不抱什么希望到彻底无望。也好,早断了念想,也算是一种解脱。这时一条来自大使馆的信息进来:“恭喜,你的签证已获批。”


培训周的最后一晚,公司组织了一场集体活动,所有人一同乘游轮在塞纳河上观赏巴黎夜景。三月的巴黎春寒料峭,体验过只有摄氏三度的夜里十一点,我和陆肖心照不宣的都在羽绒服里多穿了一层。沿河行驶的游轮经过张灯结彩的埃菲尔铁塔,接着是卢浮宫,之后是巴黎圣母院。少了熙攘人流的夜间卢浮宫显得乖巧,三层的大理石建筑困顿在河岸边,像是一只熟睡的小狮子。我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第一次来巴黎,是和小孩子一起逛的卢浮宫,路上还逃了地铁票。那天应该也是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天气,好像还下了雨,印象里都是踩在落叶上的感觉,湿漉漉,软绵绵。


夜色下的塞纳河与埃菲尔铁塔


记忆里好多和小孩子一起在南湖公园踩落叶的片段。初秋的季节,满园灿烂。在一场北方细雨的洗礼后,黄叶断续凋零,将枯未枯,踩上去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和小孩子的初识也是在初秋。新生入学第一天的中午,她站在校门口,远远的才刚瞥见我的身影,就开始不停挥手。等我走到她面前,她带着一丝兴奋向我打招呼:“学长好,我考来你的高中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被叫做“少奶奶”,只是看到她和她身边站着的一个短发女孩。女孩与她一样,把胸口印着黄星的校服穿得严丝合缝。对比之下,我上白下黑的运动装,显得特别不合时宜。短发女孩轻声在她耳边说的“这么不乖,全身都没穿校服”那句悄悄话,却被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看向短发女孩,再次快速打量她穿得一丝不苟的校服,笑着回应道:“挺有意思的,校服穿得这么乖巧,活脱脱的像一个小孩子啊。”


那之后,“小孩子”的称呼似乎就再也没改过。深秋时节的南湖公园,枯叶洒满湖面,光秃的树枝在秋燥北风的吹拂下摇摇欲坠。和小孩子在排列整齐的树下散步时,会聊起各种千奇百怪的话题。


“树是怎么来的呢?”小孩子会一脸认真地发问。


“人种的啊。”


“那没有人之前呢?”


“生命来自海洋。”


“那树是从海里来的咯?”


“是鱼,鱼不小心被海浪冲上岸,又不小心被埋到了土里,就长成了树。”


“这样啊!”


“是的呢,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那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种类呢?”


“因为鱼有很多种类啊。”


“那以后树会消失么?”


“会的,等太阳消失了,树也就消失了。”


“太阳多久会消失呢?”


“差不多……五十亿年以后?”


“这么久啊!我可活不了五十亿年!”


长春的秋天也不是太阳,同样不会持续很久,转眼入冬。白雪飘飘的时节,或许容易引人发梦。坐班车去学校的早晨,常会收到小孩子的简讯:“你知道么,我又做奇怪的梦了。”


小孩子告诉我,她做的梦都很奇怪,出离现实,而且常会梦到不认识的人。


“比如,我梦见你从上海的世贸大厦走出来,而我站在对面澳门的大三巴牌坊下等你。比如,我会梦见自己被要求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于是奋力拔起插在石头上的命运之剑去和恶人搏斗,结果被打下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在将要坠海的时刻被一条白龙救起。我每天的梦都是这个样子的……前天是有人把秦朝的一座郡县移到了现代;昨天是开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师哥为救我牺牲了,但死后还要和一帮厉鬼纠缠……”


初春。厉鬼散去,春暖花开,万物被贴上崭新的标签,包括我。按照小孩子的论法,我成了与“少奶奶”对应的“少爷”。


小孩子住的小区里那个三层高的公共露台,正对着她家所在的那栋楼。虽然只有三层高,恐高的我坐在上面时总是全身僵硬,两只手牢牢地攥住边缘。看到我局促的样子,小孩子总会忍不住发笑。


“你知道么,”小孩子开口时,一朵云正好从头上飘过,“好像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和‘少奶奶’是同班同学。”


“为什么叫她‘少奶奶’呢?”我好奇地问道。


小孩子那时应该是认真回答了的,而我也应该是有好好记下的。可是,后来任凭再怎么努力地搜寻记忆,这一片段却无论如何也是回想不起,脑海中只是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朦胧,正如那天那刻的那朵云一样。


“我要搬离长春了,”我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尽可能远离露台的边缘,“去天津。”


“要转学么?”


“决定不转了,还是想在长春把高中读完。”


“嗯。”小孩子点了点头。


“暑假不会在长春了,等我开学回来,给你带一大盒天津麻花吃。”


“一言为定!”


夏末。带着长春特有味道的风吹过面颊,是熟悉的家乡的感觉。提前放学的下午,坐在小孩子的小区门前的路肩,手边是一个深红色的,装着两盒麻花的袋子。五分钟后,背着书包的小孩子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


“嗯?”我疑惑。


“我家小区有两个门可以走,我通常会走另外那个门回家。今天不知怎么了突发奇想换一条路,居然能碰上!”


“你看,我没告诉过你,我会算命的么。”


我把袋子递给小孩子,“超额完成任务,给你带了两盒哦!”


露台上的天气是晴朗的。阳光明媚的时节里,牵着手的一对对情侣相互依偎着,有说有笑地从露台下走过。


“这样的天气,手牵着手不会很热么?”看着下面陆续经过的人们,小孩子说道。


“不会啊,情侣正甜蜜着呢,哪会在意热不热呢。”


“靠的那么近还是会觉得热吧,”小孩子说,“‘少奶奶’可能不一样,她说她的手一直很凉,和你牵手时会觉得暖。”


“挺有意思的。可能是因为我……比较热情吧。”


又是一轮深秋。南湖上竟看不到一片落叶,应该是被人认真清理过,没有留下任何一丝存在过的痕迹。如同我和“少奶奶”的瓜葛。


“我本来以为……”被呼啸北风摧残的树枝依然摇摇欲坠,落在地上失去水分的枯叶,在我们经过时被踩得支离破碎,发出“吱”、“吱”刺耳的声响,像是最后一丝倔强的顽抗。


“我知道的……”同我并肩的小孩子接过我欲言又止的话。


“这一年感觉好漫长,似乎没有尽头。”我消沉地说,“感觉真的好疲惫,好像一切都丧失了意义。”


“其实我今天是有一点难过的,”小孩子在沉默了些许后,缓缓开口说:“感觉好多曾经相信的东西,在慢慢变成实现不了的梦。但是刚刚我听你说完后在想,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可能今天没有做好,但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只要从现在开始珍惜,就是足够的。如果我们泄气了,那么一切都会变成徒劳。我们从出生起,不就是这么一直努力地走过来的么,即使遇到了困难,我们依旧走到了今天。所有遇到的人们,无论他们带给我们的是快乐还是悲伤,我们都应该感谢他们。是他们的存在,造就了今天的我们,我们不就是这样进化而来的么,我们要进化成更好的人。”


两个人放慢了脚步,呼啸北风的声浪逐渐减弱,踩碎落叶的声音似乎也变得不再刺耳。


“你要开心起来呀,”小孩子看向我,“你拥有很多东西,你有自己可以把握创造的未来。”


“谢谢你。”我也扭过头看向小孩子。


“不用谢我啦,难过的日子还是要自己扛过去,这个世界上,认识或不认识的,会有很多人需要你的。今年马上就到头了,新的一年,一定也要加油!”


“嗯。”我点点头,“生活这东西,真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的’,”小孩子模仿我的语气说道,“这句好像成了你的口头禅了!”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回应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你看,又来了一遍!”


“哈哈,还真是不由自主。”我笑道,“认识你的时候我是十八岁,现在马上轮到你的十八岁,真有种奇妙的感觉。”


“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再有几个月你就要毕业了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很快啊……不知道一年以后,自己会在哪里。”


“无论一年后在哪里,”小孩子停顿了一下,“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一定要开开心心地生活!”


“好,”我点点头,“十八岁,有什么想实现的愿望么?”


“我从小就希望长大后可以环游世界。”小孩子认真地说。


“环游世界这个愿望有点大……但是买个生日蛋糕庆祝一下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如同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信誓旦旦的“应该”,到头来,都一样逃不过化为乌有的命运。小孩子终究没有品尝到她十八岁的生日蛋糕,确切来说,是来自我的那个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最后一次和小孩子一起在南湖公园散步,是高考后的第一天。


“真热呀,体感温度好像比报出来的数字还要高。”小孩子感叹着。


“是啊,这么热的天气还要从早到晚坐在教室里,真是苦了你了。”我苦笑道,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二度的长春像是蒸笼一样,想把地面上所有的水分抽干。


“最近学习很累吧?”我问道。


“其实还好啦,理科除了生物之外都结课好一阵子了,每天都是在做题。”


“这么快就结课了?”


“你去年这个时候不也是么?”


“我去年好像不是,高三开始后好一段时间才结呢。”


“那你们当年是怎么考的上一届的题啊?”


“好像没有考,只是对付着做来着。”


“那难道我也没有结课么……完了,失忆了,最近会偶尔记错事情……”小孩子摸了摸头,“对了,我们也‘对付’了你们的高考题呢。”


“哦?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理综不难,英语很简单,数学嘛……得给我时间好好回忆一下老师讲过的方法。”


“哦……”


“不提了考试了,”小孩子笑着摇摇头,“考完你都干什么了?”她问我。


“考完我就直奔音像店买了好多电视剧,昨晚就开始看了。”


“都买了什么电视剧呢?”


“大都是商业片,昨晚看的是《创世纪》。”


“哦?是古天乐演的那个么?”


“对,还有罗嘉良。”


“我小学初中那时候可喜欢看了,但那时候没有网络支持,只能凑合着看中央八台,印象中好像没看全。我就记得那个女的失忆了,后来又恢复了……”


“哈哈,”我笑道,“等我看完了把碟片送给你。片子挺长的,我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抽空看了一遍了,一共三十八小时……”


“这么长,那不用了……”小孩子连连摆手,“对了,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嗯?”我疑惑。


“想送你礼物,但不确定你喜欢什么。”


“干嘛想要送我礼物啊,这么客气……”


“嗯……”小孩子停顿了一下,“就是想送啊……”


“对了,”我打断小孩子的话,“说起礼物,你倒是提醒了我。”


“嗯?”轮到小孩子感到疑惑。


“你生日的时候我买了礼物,还订了一个黑森林蛋糕,但是没有机会给你。蛋糕是没了,但礼物还在家,等下次拿给你。”


“哦……”小孩子默默低下了头,同时放缓了脚步。“其实,那天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的,想跟你报告我十八了,真的是纠结了一整个下午……”


“对哦,”我打岔道,“差点忘了,你十八了,送你迟到一个季度的恭喜!”


“果然!”小孩子提高了音量,“上去这个念头还是很正确的!”


“十八岁了感觉有什么变化么?”我问道。


“感觉……没什么变化呢……我觉得十八岁以前我也挺好的。”


“说明你真的是长大成人了。”


“嗯?怎么说?”小孩子问道。


“其实成熟大体上就是稳定到再难看到变化,换句话说,就是有些方面变得钝感。”


“嗯,我明白的。”小孩子点点头。“那么回到我的问题,你喜欢什么呢?我本来就不太会挑礼物……”


“礼物就算了,”我笑着,“我提点要求吧。”


“好,我答应你。”小孩子回应的斩钉截铁。


“我还没提呢你就急着答应,就不怕你办不到?”


“你问的语气不像是会提一些我做不到的要求呀,”小孩子回答道,“而且,你也从来没有提过过分的要求,就顺理成章地答应了啊。”


“话都被你说了,哪怕我想提过分的要求都没法开口了!”我打趣道。


“这倒也是,我没想到这点……”


“不逗你了,”我摇摇头,“你的书包里有笔?”


“有。”小孩子从背包里取出一枝中性笔递给我。


我接过小孩子递过来的笔,顺势展开她的手掌,在手心上“唰唰唰”写下一行字。


“这个是我的电子邮箱,”扣好笔帽,我将中性笔还给小孩子,“你要记好,以后要是手机换号了或是搬家了,记得写邮件给我,保持联系,不要因为距离远了而变得陌生。这个要求可过分?”


“不过分,好,应了。”小孩子将书包背好,频频点头。


“好,那我谢谢你的礼物。”


“谢谢你。”小孩子轻声说。


“对了,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说说看。”


“你怎么知道我那天离校呢?怎么想到上来找我?”


“问的一个高三学姐,”小孩子回答说,“一直想找你来着,然后那一天就一定非找不可了,然后,就找了。”


“还真是,不然真就再也找不着了。”


“是啊……”小孩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其实,生日那天放你一次鸽子,一直有内疚的感觉,不知道你会不会很介意……”


“嗨,我都忘了。”


“本来隔天想送黑巧克力去赔礼,结果后来又没去,这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的感觉……”


“没关系的,”我笑了,“像刚刚说的,成熟就是对很多事变得钝感,只会对某些事记得深刻。”


“比如什么事呢?”


“比如感激的人啊,比如理想。”


“这样也会过得越来越开心幸福吧。”


“我想听听你的理想呢。”我问道。


“我的理想?之前和你说过的呀,我想环游世界。”


“这个我当然知道,那具化一点呢?比如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具体到每一年,每一个角落的那种。”


“我以前想,我以后要上一个好的大学,期间学习几门语言。然后找份很好的工作。挣够了一些钱,觉得累了,就出去。等到钱不够了,可以在那里找份工作,再挣。如果想回来了呢,就回来。后来觉得这样太理想了,首先,不能只想着自己而对父母不管不顾啊!而且,得成为很厉害的人,碰到很难得的机会,才能一步一步实现这个打算。”


“对你来说,怎样算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学建筑。毕业之后加入一个事务所,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逐步积累经验,直到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能够设计一个总图!”说这话时,小孩子的眼中闪着光芒,“可是呢,以后变化的事情太多了。想的和现实,不论怎么费力气缩小距离,还是存在很大差距的。况且,现实也不知道下一秒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你看,环游世界我觉得就挺好,是我的梦想,我的愿望,够具体也够笼统。”


“够具体,也够笼统。”我回应道。


“那你呢?”小孩子问道。


“我也有一些既具体又笼统的想法。”


“说来听听!”小孩子语气带着一丝急迫与一丝好奇。


“我今年十九岁,大学四年,无论我去哪里读书,都要努力把英语学好。之后利用所有的假期工作实习积累经验,这样二十三岁出国,研究生读两年,毕业后二十五岁,找一份顶级的投资银行或咨询公司工作五年,三十岁加入一个初创公司工作五年,三十五岁开始创业,四十岁公司上市,之后生活就可以步入稳定的轨道了。这是蓝图,够具体,也够笼统。”


“嗯,这时你会努力去完成的日后的生活轨迹。”


“你相信我有实现的那一天么?”


“信。”又是斩钉截铁的响应,“我相信拥有理想的人,因为愿望强烈到渗透进每天的生活气息里,不会错失机会放过机会去实现。”


“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


“谢谢你相信我。”我轻声说。


“对了,你买给我的礼物是什么呀?”


“其实不知道你能不能用得上,”我挠头说道,“一把木梳,但你是短发……”


“但不是板寸,放心,用得上的!”小孩子捂着嘴笑着说。


“哈哈,那就好,”我也笑了起来,“送你回学校吧。”


“好。”


“晚上学习要是觉得累了,可以随时给我发简讯。”


“嗯。”小孩子点点头。


小孩子高中毕业后去了法国。当时没有像现在这么发达的通讯,校内网刚刚开始盛行,和小孩子会在彼此的留言板互动。小孩子会讲她在法国如何安顿下来,从攻克语言开始,逐步向她成为建筑师的梦想努力着。我会坦诚地讲自己并不似预想般如意的生活。后来,校内网更名为人人网,我和小孩子差不多在那时也断了联系。更久以后,网站停运,主页上的内容再也无法被读取。我才发现,那些被精心分门别类的相册里,连一张和小孩子的合影都没有。


“想什么呢,叫你三次都没反应!”陆肖的声音将我从回忆拉到现实,“走,要拍合影了。”他拍拍我的肩,转身向船尾走去。



培训周的最后一天只有一上午的课程。经过前两日的奋起直追,我所在的小组最终在模拟商业沙盘比赛的十二个小组中升到第六名。


“尽力了。”我对同组的队员说。但两个女孩似乎对结果挺满意。


“多亏了你,我们不是垫底的组了!”果然人活得是否开心,主要在于管理预期。


参加培训的咨询师在古堡吃完最后一顿午餐后,各自叫车离去。五天的培训,香港的黄姓女孩随身带着三个大箱子,或许大部分都是在巴黎买的吧。一个梳着背头的男人帮她将行李箱推到出租车旁,接着一一将它们搬到后备箱。我周一晚上睡觉时听到来自隔壁的协奏曲,应该他也有出一份力吧。


培训所在的巴黎古堡内景


我和陆肖的车随即也到了,司机帮陆肖把他的大行李箱扔到了后备箱,伸手想要拎我的箱子,我及时制止了司机的行为。


“行李我自己看管,不用放后备箱。”我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看来这一场重创后遗症要伴随我好长一段时间。


我和陆肖再次回到了拉德芳斯希尔顿酒店,周日的晚上就是在同一个地方,我丢掉了所有重要的文件与物品。明明只过去了五天而已,却感觉仿佛像是过了几年那么漫长。到了酒店放好行李后,陆肖陪着我一同去取护照。虽然两天前就知道了签证已获批,但还是在看到护照上贴着的那张贴纸,才会有那么一些真实感,心里才算彻底的踏实。


“可以按原计划回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对陆肖说。


“要不要改签机票,明后天的阿姆斯特丹就不去了。”陆肖关心地提议。


“该玩玩啊,反正东西已经丢了,都是沉没成本,去他的吧!”


我把护照小心翼翼地放到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每走几步都不自觉地抬手捂一下胸口,确定护照没有丢失。我给小孩子发讯息确认晚上吃饭的时间,她回复说手头有一个紧急的工作要赶在周末前收尾,弄好会立刻联系我。于是我和陆肖一同前往老佛爷百货闲逛,打发晚饭前的时间。周五的百货大楼人潮汹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奢侈品牌的专柜,两只手提着各种颜色的袋子相互拥挤,似乎稍晚一秒钟就会被时尚的潮流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虽然商场同车站一样人流密集,但安全系数要高上好几个数量级,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些彼此倾轧的购物大军,至少不会有随时丢东西的风险。


完成工作的小孩子发来讯息,问我晚上想去哪里。


“最好在老佛爷百货附近,”我回道,“现在都怕了,不敢在巴黎乱走……”


“那我去老佛爷找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还是老样子,蜗牛,鹅肝,如果没有鹅肝,鸭肝也可以。”


“好,我差不多十五分钟。”


商场边的餐厅生意很是兴隆,叠加周五晚上这一时间因素,店里几乎座无虚席。或许是生活总会找到对每一个人公平的方法吧,刚刚经历一段波折的我,幸运地得到了最后一个位置。我们刚刚坐好,身后就又进来了好几拨人,而他们只能无奈地在门口等待。


“这算是否极泰来么,是个好兆头。”我自己调侃道。


小孩子将外套挂到椅背,里面是一件像是大了一号的灰色T恤,左手戴着一串白色的手镯。


“你这一次的旅程真是辛苦。”用法语和侍者交流完毕后,小孩子放下手中的菜单看向我。


“真的是,一言难尽。”我摇摇头。“心有余悸。”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我把这几天经历的细节手舞足蹈地讲给小孩子。


“所以你丢失的电子产品都是自己的,公司的电脑呀,手机呀全都完好无损?”


“是的,”我用力地点点头,“就是这么热爱公司。”


小孩子点的菜被陆续端上来。这家身处闹市区的店,果然是有鹅肝的。


“弥补一下去年没有吃上鹅肝的遗憾。”我举起左手的餐叉示意道。


“距离上一次真的刚好是一年呢!”小孩子感叹道,“这一年生活有什么变化么?当然,除了这次丢东西。”小孩子笑着补充道。


“结了个婚,除此之外都是老样子,同样的住址,同样的工作。”


“对哦,当时只是给你发了讯息,还没有当面恭喜你呢。”小孩子举起玻璃杯,“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婚礼?”


“谢谢,”我同样举起盛满水的玻璃杯,“不知道,我和我老婆今年可能先会把婚纱照拍了。你呢?和瑞典的男朋友怎么样了?”


“不是瑞典男朋友啦,”小孩子纠正道,“我男朋友是中国人,只是去年在瑞典实习而已。他已经回美国在一家事务所工作了,他事务所在巴黎也有办公室,接下来就看什么时候能调到巴黎来。”


“哈哈哈,”我笑道,“每次听你开口说‘我男朋友’怎样的时候,总是觉得有点出戏。”


“还说我呢!”小孩子呛道,“你说‘我老婆’的时候我才觉得奇怪呢。”


“行,咱平分秋色,半斤八两,谁也别五十步笑百步。”


“好的,”小孩子捂嘴笑道,“谁也别笑谁。对了,我去年回了趟国,长春变化好大,我都有点不认识了。”


“嗯,”我点点头,“去年秋天我也回去了一趟,故地重游确实感觉有点物是人非。不过咱高中那边没有太大的变化,至少南湖公园还在。”


“我好久没有去过南湖了,”小孩子感慨道,“上一次好像还是跟你一块去的,那时我好像还没毕业。”


“我高考后的第一天。”我不假思索。


“日子你都记得?”


“当然,靠实力碾压艾宾浩斯记忆曲线,都不用喝脑白金的。”


“给你一朵小红花,”小孩子伸出右手,假装空气中真有一朵小红花一样。


“后来我就来法国了,记忆中在法国的时候我们也常会在人人网上互动来着。”


“校内网,”我说道,“后来改名叫人人网,然后不久就停运了。”


“对。”小孩子点点头,“记得我上次在卢浮宫的时候问你的问题么,” 小孩子略有所思,“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嗯,我记得你问过。”


“去年回国的时候我翻了一下当时的日记,”小孩子停顿了一下,“我试图回忆当年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收获么?”


“有一天突然发现在网上找不到你了,还奇怪是怎么回事,我还去问了吴光华,他在来我班里复读之前不是和你同班么,结果他也没有回复我。我一直对这件事都感到挺莫名其妙的。”


“理解……”我慢吞吞地开口说道,“过了那么久我也不记得了。”


“就这么成了历史之谜么?”


“倒也不是,”我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冰水,“上次被你问到,我回去之后也翻了一下我的日程记录。”


“有端倪?”


“可能不算是破案,但确实有蛛丝马迹。”


“那就别卖关子了,具体说说。”


“有一天我在日程里写下:‘断开一切和小孩子的联系’,”我缓缓说道,“然后,这句的上一条写的是:‘少奶奶浏览了我的主页’。所以,我的猜想是,或许是她说了什么,导致了那时的结果。”


“这样啊……”小孩子似乎是下意识地有节奏地点着头,“说起来,毕业后少奶奶还和我打过一通好长的电话。”


“哦?聊了些什么呢?”


“少奶奶指责我和你走的太近了。那之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这个得怨你。”


“这怎么能怨我呢,”我连连摆手,“你看,三个人关系不错,如果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断了联系,然后第一个人和第三个人也断了联系,而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却能一直保持联系,怎么看都是第一个人有问题啊。”


“也有可能是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狼狈为奸呀!”


“你这个思路真是……”我一时哑口无言。


“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孩子得意洋洋。


“那如果这样,我要选择当狼!”


“这……”这回轮到小孩子哑口无言。


“哈哈哈,”我笑道,“开个玩笑。对了,我在翻历史材料考古挖掘的时候,还看到了一些好玩的事。”


“什么好玩的事?”


“记得当年在南湖的时候我问起过你未来理想的事?”


“嗯,好像有这么回事,但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当时说想要学建筑,将来成为一名建筑师,然后自由自在的生活,钱挣够了就出去周游世界,钱不够用了,就接着工作再挣。”


“我去年做完一个项目确实停职去克罗地亚玩了两个月。”小孩子笑了。


“你看,多年后,你真的实现了当年的梦想。我当时读到那一段话的时候真的惊讶了好久,还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段评语。”


“写了什么评语?”


“赞扬你的话呗,”我说道,“也是激励自己的话。不过我觉得你能实现梦想一点都不奇怪,这么多年好像你一点都没变,还是我认识你时的样子。”


“是什么样子呢?形容一下?”


“该怎么形容呢,”我思考了一下,“乖巧和平和的外表下,是一颗异常坚定又自我诚实的灵魂;既不是冰封万里,却也从不热情似火,力道,火候都刚刚好;似清晰,似朦胧,似飓风,似明月。”


“哎呀,你这最后的四句,叫排比修辞嘛?”小孩子笑着问道。


“准确地说,这叫复沓排偶。”


“深奥……”小孩子沉思了片刻,“那我好奇,你当时的愿望是什么呢?”


“就知道你会好奇,”我笑了,“真的是相形见绌,当时我计划美国读书,毕业后去咨询公司或者投资银行,然后跳槽加入创业公司挑大梁,五年后创业,四十岁公司上市,之后自在生活。”


“美国读书完成了,咨询公司完成了,下一步就是加入创业公司呗,这不也是逐步进行中么。”


“时间线完全对不上了啊……”我摇摇头,“四十岁我估计能上市卖的就只是我这一身老肉咯!”


在我们身后到饭店等位的人群陆续上桌,觥筹交错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迷离。坐在室内的我看不到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有月的夜晚。


“对了,差点忘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拍一张合影吧。”


“好啊。”小孩子凑过身来,公司手机的快门,定格下了我和小孩子的唯一一张合影。侍者拍完照,将手机递还给我。


“时间过得好快呀,”小孩子感慨道,“你下一次来巴黎会是什么时候?”


“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巴黎了。”我用力皱眉。


“哈哈哈,太可惜了,不过可以理解。”小孩子笑着。


和小孩子走出饭店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竟是一轮满月。


“你要小心你的随身物品哦,”看到小孩子肩上背着一个开口的布袋,我提醒道,“巴黎这座城市很危险,随时会丢东西的!”


“好的!”小孩子配合我应道,“我刚来法国的时候被抢过包,有人从我背后伸脚把我绊倒,然后拽走我的包夺路而逃,我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包渐行渐远。后来我出门包里都不会装任何贵重物品,身份证信用卡也都会放到衣服的内侧口袋。”


走到送别的十字路口,小孩子转身面向我。


“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了。”小孩子低声说道。


“是啊,总会有机会的,”我说道,试图消解略显伤感的气氛,我补充道,“但肯定不是在巴黎!”


“那下次再见了,”小孩子抿着嘴,“其实这两次见面,我觉得你比以前开心一点了,希望你可以继续开开心心地生活。”


“谢谢你,”我点点头,“那……”我张开手臂,给小孩子一个拥抱告别。


一秒。我的右手在小孩子的左肩拍了两下,是希望她保重的意思。


两秒。小孩子两只手在我的后背也轻轻敲了两下,算是祝福的回应。


三秒。这是朋友间正常拥抱告别的时长。我应该放下轻搭在小孩子肩上的手,但是我并没有松。我也不记得,小孩子是否将她的双手抽回到握住肩上布袋的位置。我只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的圆,时间像是在做慢动作一般被空间不停拉长。


四秒,五秒,六秒。告别总是来的猝不及防,而重逢却很难不期而至。


七秒,八秒,九秒。我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小孩子,不仅是在巴黎,而是真正的最后一次,全世界所有地方的最后一次。


十秒。时间到。拉长的空间回到原位,时间再次恢复到它本来的速度。


“……再见了。”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转成绿色,小孩子一只手握着挂在肩上的布袋,用另一手在空中向我挥动了三下,然后,转身走向路的另一侧。就在绿灯变红的那一刻,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于被映成血红的满月下的巴黎夜色。


——正文完——


后记


培训周的星期六一早,我和陆肖再次来到了巴黎北站。按照之前的安排,我们乘坐载我们来到巴黎的大力士高速列车,返回阿姆斯特丹,开启游览荷兰的下半场。在接受了一个下午梵高博物馆的洗礼后,晚上兴致勃勃地跑去著名的红灯区参观。结果,橱窗里的展示无一例外地令人大失所望。在红磨坊看的一个长达四十五分钟的现场成人秀,也同样索然无味,只有最后五分钟的压轴还算差强人意。


第二天一早,我和陆肖离开凯悦酒店奔赴机场。当地时间下午两点,飞机在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上降落。通过海关入境后,我和陆肖都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居然还是波士顿最令人感到安全。”


回家后买了新电脑和新手机,重新办了电话卡,之前挂失的信用卡也都陆续从银行寄出,新的驾照也搞定了,生活看似逐渐回归正轨。巴黎那次惊魂落魄的经历,经过时间的沉淀,慢慢成为一段可以随时自我调侃的趣事。所有的事故,最后都会变成故事,此话不假。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四月的某一天,信箱里突然出现一封来自巴黎的信。内容是用法语写的,我读不懂,于是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小孩子。


“你的东西找到了!?”小孩子惊讶地回复。


“真的假的?”


四月初,有好心路人捡到了我的公文包,并将它交给了巴黎十五区的集合失物招领中心。失物招领中心在警察局的系统里找到了我报案时留下的地址,于是给我写了通知信。小孩子帮我去招领中心认领了物品,找快递公司空运给了我。


来自失物招领中心的法语信


失而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无法形容。或许应该和失联多年的朋友重逢的感觉类似吧。包裹里是印着美国签证的旧护照,早已用不上的港澳通行证,体检本与疫苗卡,驾照,和全部的信用卡。可惜的是,所有纸质的文件全部丢失了。由此类推一下,我们今天可以读到的流传至今写在纸上的古籍,怕是只有曾经流传世间的九牛一毛吧。当然,电器之类的东西肯定是找不回来的,没有人会偷了电脑包之后把电脑还回来。买椟还珠的故事不太可能在现代重演。


失而复得的一众物品


不管怎样,对我来说,都算是意外之喜。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讲了上百遍的巴黎故事居然会有后续。后来,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总会对自己说,当下经历的折磨与痛苦,都会随时间消磨,变成可以讲给朋友的笑谈。而那些我以为再也找不回的东西,或许有一天,就会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再一次回到我身边。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五年。我再也没有去过巴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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