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一天

一

“我个人觉得，这个月项目进展成果斐然，”说这话时，她的情绪慷慨激昂，“我们完成了预定计划的百分之七十五还多！”她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丝毫没有注意到屏幕上他那张阴沉的脸。

“是啊，是啊！我们做得很好！”众人相继附和道。

“我们没有做到按时交付，这让我非常沮丧。”他开口说道，“我们承诺了一个交付日期，然而到期没有完成交付，在我看来，这就是失败……”

“这里我需要打断你一下，”她突然插话，方才脸上喜悦的表情一扫而空。“我们开的是自省会，或许你该从自我反省开始？”

他斟酌了好久的措辞，被她猛地打断后，竟一时语塞。在快速调整思路的同时，他还是惯性一般地抛出了一句：“我正要说到这一点……”

二

星期一的晨会上，他突然被团队告知，项目最重要的部分无法按时完成。星期二就是客户的交付会议，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措手不及。

“这是怎么发生的？每次项目进度跟进会上不都说一切进展顺利么？”

“就是活做不完呗，而且你不是说过，‘就算没按时做完，也不是世界末日’么？”

他的确说过这话。当初确定交付日期时他确实也觉得有些紧迫。但领导对他说：“到时候做不完也不是世界末日。给客户一个具体的交付日期，让他们现在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事。”在给团队布置任务的时候，他尽可能地把每一个细节都交待清楚，包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的商业价值也细致入微地解释的淋漓尽致，尽管工程团队里的人没人在意。每天的晨会都是一切进展顺利，没有遇到瓶颈，可以如期完成。为了确保大家达成共识，他把流程步骤逐一记录在幻灯片文档里，并群发给每一个人。

晨会之后他开始修改为客户交付会议准备的幻灯片，把项目状态从“完成”改为“进行中”，并且在首页的项目进度概述，将那句“已完成超过百分之七十五”加粗并标注成深蓝色。他摇摇头，然后把更新的文档发给了领导。

“发生什么了？”领导应该是在看到更新文档后立即发送的这条消息。

“视频会议？”

“好。”

领导表达了他的惊讶：“怎么就突然不能按时交付了？”

“我也是刚刚被通知，这样的结果确实非常令人沮丧。”他说。

“之前他们的直属领导还一直催我，让我赶快给他们第二期的项目安排，说团队马上就没活干了，结果第一期都不能按时完成？”

“本来给截止日期的时候就是为了客户高兴，你不是说就算没完成也不是世界末日么？”他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也不会说出口。“完成任务，没有任何借口”——这一直是他的座右铭。就算中途遇到任何突然的困难，哪怕取消早已规划好的假期，连续熬几个通宵也一定要把任务完成。对于这个项目，虽然中途确实遇到了一些需求变动，但只是在既定框架下增加一个筛选日期的逻辑，算不上有什么显著的影响。而且，敏捷模型不就是为了应对随时变动的需求才应运而生的么。

“或许，”他犹豫了一下，“人们对于工作的在意程度有所不同……”

“确实，”领导说，“不同国家的团队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总体来说，这不是世界末日，但你明天要做好应对客户问题的准备了。”

三

星期二的交付会议，他陈述了项目进度与阶段性成果。会前他与团队碰头，提出如果将截止日延后四周能否完成。团队表示没有任何问题。而他思考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在交付会议上提出四周后交付的截止日。在他总结陈述后，她见缝插针地补充强调团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而他愁容满面，双唇紧闭。

会后是他和领导的单独周例会。领导对他说，像这种交叉团队，最多只能好言相劝，毕竟团队成员有着不同的直属领导，他们才是决定成员绩效与奖金的人。“这是一个长期游戏，”领导说，“没有多少人为短期的项目着急。这里不是一家创业公司，遇到什么问题，取消假期也要加班加单完成。哪怕提前两周做完，也不会有人给你多加两千块工资。哪怕做的再好，也不会有人给你二十万奖金。这里并不是那样的一套玩法。”

或许，这一切与金钱激励无关，与做事态度无关，与自我要求也无关，只不过是组织变大之后自然而然形成的文化氛围。没有人为事情负责，所有人只为位置负责。

四

星期四的自省会之前，他与团队讨论业务。三十分钟的会，最后延长到两个小时才结束。这个会对他是产生了影响的，业务实际上要比他想象的复杂。他心里是有一丝愧疚的，将心比心的讲，或许他该对团队多一些理解。他本想着在自省会上向团队表达这一番理解，可开头她的一番话令他猝不及防。每个礼拜都要请假两天，却还大言不惭地夸耀着劳苦功高。于是他决定调换讲话内容的顺序，先让团队认清现实，再来安抚众人情绪。结果被她一句话打断，彻底破坏了他铺垫好的先抑后扬的节奏。

众人被她的一句话带了节奏，他再怎么想要补救怕是也无济于事。事后他想，或许应该打断她的打断——“你先等一下，我先说完。”之后紧跟着他准备好的那段将心比心的话，或许提振士气的效果会迥然不同。

自省会后紧跟着他和她的单独周例会。他喝了口咖啡调整下情绪，点开了视频会议。一番笑里藏刀的虚情假意，她还安慰起了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客户不是也没说什么对吧？我做敏捷多少年了，需要延期的事遇到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们和客户关系保持得很好，错过截止日期没什么，他们都理解。而且这么多年了，他们对此都有预期。”

“客户对此有预期？那是客户对团队不抱希望，这是多么不知羞耻的自我安慰？”这话他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笑着说：“或许是我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吧。”

“就是啊！何必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该吃吃，该喝喝，就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已。”

“或许吧。”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我给你一个虚拟的远程拥抱！”她对着摄像头张开手臂。“下班后你去喝一杯吧，放松放松。”

“好，谢谢。”他点点头。看着屏幕上自己那张扭曲的脸，他百感交集。

五

他打开公寓客厅的窗，二十八度的风将窗外的气息毫不保留地吹进来。他闭上眼睛，夏天的味道扑面而来。真是美好的一天。

——END——

英贤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