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十五、挣扎(上)
房间里静的发慌,闭上眼睛连影子奋力躲避灯光的逃窜声都听不到,密闭的空间被死气沉沉充斥,随即孤独感恣意生长。凌晨四点整,睡意却仍未袭来。室外微弱的光透过窗帘,打进已被瞳孔适应了的昏暗的房间。这样的一个时间怕是也不宁静,被时光隐藏的角落里说不定正发生着各种莫名其妙的悲欢离合。无论何时,这个世界总是存在着清醒蛰伏的生物,与混沌进行着一场场暧昧的纠缠不清。
文龙起床时,阳光不知已向这个世界宣告了多久的晴朗。清醒的意识拖着疲惫的身体最是令人折磨。文龙扭头看到整齐地摊开在桌上的教科书,上面墨迹不清的字体,伴着挂钟秒针跳动的节奏,以它们冷漠的色调,向赶不上时间步伐的人们宣战。竟然如此这般的和这个世界厮混了二十余个年头,想到这里,文龙不禁冷笑。
文龙的大学生活过得离群索居。他不喜欢学校,从大二开始就几乎不去上课,绝大多数的时间,文龙都是自己待在家里,读着从同仁书店买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书。他觉得学校不曾教给过他什么,书本上的东西,与其浪费时间在教室里听老师照本宣科,不如自己翻起来学得快。每个学期,文龙只在期末考试的那一周才会回到学校。用不到一半的时间把题目答完,然后将考卷放到监考老师的讲台上,头也不回的走出教室。面对文龙这个课堂上从未出现过的学生,有的老师看完那张被提前交上去的试卷后,会在惊讶中频频点头,之后给文龙一个不错的成绩。但多数的时候,文龙并没有这般幸运。更多的老师会将文龙的行为看作示威。科目二十分的出勤成绩,一分都不舍得给。这其中当然就包括常太波。
文龙看着成绩单上那些七十几分的科目,纵然气愤,却也无奈。毕竟是自己不愿每个礼拜浪费数十个小时,坐在教室只为点名时喊那一声“到”,也算是求仁得仁。不去上课的时间里,文龙为出国留学做着准备。英语考试自不必说,为了补足金融方面的知识空缺,文龙还买来证券从业资格证考试的教材认真研读。考过全部五个科目之后,文龙又买来注册会计师的六本教材,接着顺藤摸瓜,在去美国之前又把金融分析师和风险管理师的课程学完并通过了考试。程雎有心,在文龙准备考试的时候,也跟着一块考了雅思英语考试和证券从业资格证考试,连注册会计师也考了一科《经济法》,说是为了考研热身。在考完雅思之后,程雎还拉着文龙一块报名了高级商务英语考试。当然,独自修行也并非没有代价,除了丢掉学校的平时成绩之外,文龙准备注册会计师考试的时候,连续两个月没有出门。闻鸡起舞,披星戴月,每天仅以方便面度日,期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明显能够感觉自己语言能力的退化。直到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文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直奔恒客隆超市,在人潮涌动的货架间站上好长一段时间。文龙闭上眼睛用力地感受身边生活的气息,提醒自己依旧生活在一个以群居为主的物种之中。
在长春的日子,除了去超市缓解孤独,文龙偶尔还是会去一次学校。并不是去教室上课,而是中午和宋思傲,姜凡与程雎一块吃一顿大盘鸡。饭后再跟着他们一块去他不曾住过几晚的宿舍,在走廊的窗口抽一根长白山。刚入学的时候,四个人里只有文龙一人抽烟。没过多久,另外三个人也开始烟不离手。文龙在他们过生日的时候送给每人一个银色的芝宝打火机当做礼物。升入大二之后,文龙就不抽烟了,而其他三人却抽的越来越凶。尤其是宋思傲,有的时候一天能抽掉两包长白山,妥妥的一杆大烟枪。有的时候文龙也会约大家吃晚饭,饭后一起去桂林路的红磡KTV唱歌,然后在附近找家棋牌室打麻将。有时玩得高兴过了宿舍熄灯的时间,文龙就带着三人一块回家睡。时间久了,文龙在长春的房子就和高中时石健在学校隔壁的房子一样,成了大家吃喝玩乐的大本营。文龙还特地在客厅添置了一台自动麻将机,省去了出门找麻将馆的麻烦。那个时候,姜凡和杨惠惠的恋爱正谈得火热,常常缺席文龙家的活动。每次文龙在微信群里叫哥几个晚上来家里打麻将,宋思傲和程雎都会迅速回复一个“好的”。只有姜凡,总是推脱说陪杨惠惠。杨惠惠行踪神秘,从来不跟姜凡一块参加文龙、宋思傲和程雎的活动。每次和姜凡约会都是单独行动。程雎常在宋思傲和文龙面前埋怨杨惠惠不懂事,说姜凡真是瞎了眼才跟她在一起。
那个周末四个人本来说好了下午在文龙家打麻将。宋思傲和程雎都到文龙家了,姜凡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他不能来了,因为杨惠惠临时找他。程雎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抢过手机破口大骂,姜凡在一个“嘿嘿”的笑声之后挂断了电话。文龙正愁三缺一该怎么办的时候,宋思傲有了主意,他说梁静静好像住文龙家附近,可以叫她来,说完拿起手机打给梁静静。梁静静和文龙他们在同一个学院,和宋思傲还是小学同学,但对文龙来说,梁静静和学校里的其他人一样,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程雎像是看穿了文龙的心思,半是宽慰半是介绍:“梁静静和学校那帮人不一样,她人仗义,能处。”程雎告诉文龙,有一次他跟着宋思傲和一个学长吃饭,梁静静和她男朋友也在。席间那个学长说起近期遇到了一些困难急需两万块钱,梁静静二话没说离席而去。不一会儿她拿着两万块钱回桌递给学长,说她刚刚去了旁边银行的自动取款机,这钱她不着急要,要是不够的话她可以再跑一趟。
不到十五分钟,门铃响了。梁静静拎着两盒意大利巧克力进门,对文龙说她来得匆忙没时间准备,只能拿巧克力当见面礼,礼数不周还请见谅。那天下午四个人边打麻将边聊天,文龙得知梁静静家和他家只有一街之隔。聊起汽车厂区的人文地貌,梁静静更是熟门熟路。文龙认定梁静静家里应该是在厂里工作,于是好奇问梁静静她爸在厂里是做什么的?结果梁静静告诉文龙,她是单亲家庭。文龙自知说错了话,连忙道歉。梁静静倒也洒脱,“没事,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见她不以为意,程雎连忙补问梁妈是做什么的。梁静静用平静的语气答道:“我妈是咱校党委副书记。”
那天打完麻将收拾客厅的时候,梁静静顺便参观了一下文龙的房间。看到摆满了书的整墙书架,梁静静感慨道:“哇!家里有这么多书,文龙你绝对是个潜力股!”文龙知道梁静静的话是在赞美,但是想起老包那句“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都会冲动选择一个潜力股,长大后就都后悔了”,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南岭大学的男生宿舍是一个“工”字形。宋思傲和程雎住在上面那一横的右半边。文龙不去学校的日子里,宋思傲就一个人跑到走廊抽烟,有时在吸一口长白山后会下意识地跟着叹一口气。程雎在寝室听到叹气声,就知道宋思傲在走廊抽烟,便穿好拖鞋走到宋思傲旁边,拿出文龙送的芝宝火机,“叮”——一声清脆的金属声,打一下滑轮,烟就点着了。两个人也不说话,就默默的各自抽着指间的烟,在燃到三分之一处时掐灭,同时把烟蒂扔出窗外后,各自回到房间。
姜凡住在“工”字竖线的中间位置,他在寝室是听不到宋思傲的叹气声与程雎的火机开盖声的。尤其是在和杨惠惠恋爱之后,更是经常不见踪影。虽然程雎对杨惠惠满是怨念,但姜凡和杨惠惠倒也恩爱。秋天的时候两人会去南湖公园散步,走的是和当年文龙与周小婷约会时同样的路线。寒假坐火车卧铺回老家,杨惠惠没买到票,姜凡就让杨惠惠一起躺在他的硬卧上。两人挤得不舒服,姜凡就干脆把床位让给杨惠惠。杨惠惠也不推辞,翻了个身没多久就睡着了。姜凡则跑到车厢的连接处硬撑着站了一宿,冷风从密封很差的车门缝隙刮进来,吹的姜凡冻得直哆嗦,回到家后连续高烧了三天。
经历过这样一番的患难与共,本以为两人会继续这般相濡以沫,可分离却来的猝不及防。那天文龙、宋思傲和程雎在姜凡的寝室,看到姜凡将身体趴在椅子的靠背上,脚边铺满了橙黄色的烟蒂,抬起头看向三个人的眼神里写满了绝望。文龙从没见过姜凡如此悲伤,平日里黑框眼镜下总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鹌鹑蛋那么大的眼睛里从来少不了火一般的热情。而眼前的姜凡全身散发出绝望的气息,浓烈到几乎要把文龙吞噬。姜凡抬手去擦眼角的泪痕,左臂上是一圈圈刚烫不久的烟疤,那印记,和张思睿胳膊上的如出一辙。时间从姜凡身边走过时,好像也故意放慢了脚步。良久,姜凡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杨惠惠……分手了……”问起分手原因,姜凡却是怎么也不肯开口。看着姜凡难受的样子,程雎义愤填膺张口就骂:“杨惠惠那个小婊……”话刚开了一个头,就立刻被姜凡打断,“别这么说她……不许你骂她……”程雎看着一往情深的姜凡,只好收声,一边摇头一边拍着姜凡的肩膀:“行,我不说。我只心疼你,那人关我屁事!”
那天下午,三个人在文龙家陪姜凡喝酒。姜凡一罐接着一罐将啤酒往自己肚子里灌,桌面上堆满被捏扁的易拉罐。经过一个下午的痛饮,姜凡多多少少算是恢复了一点生气。对于男人来说,治愈失恋的良药无非两种:时间与另外一个女人。时间这东西,没有人能够轻易操控,但第二种倒是不难。于是文龙提议带着大家去湖西会所为姜凡疗伤。宋思傲听后瞬间两眼放光,连连叫好,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程雎扭扭捏捏,说他要为黎乐乐守身如玉,跟着一块去可以,但不参与项目。文龙粗略计算一番,进到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现金,转身看到宋思傲早已穿好了鞋,蓄势待发地站在门口。出门的时候,文龙想了想,还是顺手把放在鞋柜上的银行卡装进了口袋。
四人乘出租车到了会所,速速地冲个凉,换好浴袍直奔休息大堂。程雎找了个正对电视的位置躺了下来,目送其他三人朝各自的房间走去。等着的时间里,程雎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长白山。他对电视里正在直播的足球比赛并不感兴趣,为了打发时间,却也直勾勾地盯着看。偶尔看到擦着门柱出了底线的一脚射门,还会龇牙咧嘴地喊一声可惜。三个人差不多是踩着中场休息的哨声回到了大堂,宋思傲拍了下程雎,“走,去文龙家打麻将!”
四个人换好衣服去大厅结账,文龙看到账单时目瞪口呆,心想:来之前明明算好了人数,钱怎么可能没带够?文龙转头看向程雎,“你刚才真的只是一直在大堂看电视?”程雎瞪大了眼睛满是委屈:“当然了,不然呢!”说完还默默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只有嘴型,没有声音,程雎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文龙皱眉疑惑的时候,姜凡坦白了。他说刚才在房间里的时候,脑袋里想得都是杨惠惠,面对着按摩女是怎么都起不来。于是按摩女找来她的姐妹,两个人一块在姜凡身上忙活,却依然收效甚微无功而返。但既然出了力,便是两个人的价格。水落石出之后,文龙并不慌张,庆幸出门之前幸好带上了银行卡。可谁知会所刷卡机坏掉了,只能收现金。离会所不远就有一家银行,服务员建议去自动取款器提一些现金回来付款。正当四人穿鞋准备出门时,服务员担心四人趁机逃单,要求押一个人留守。文龙、宋思傲和姜凡提上鞋一溜烟就跑出门外,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程雎当做抵押。会所大门关上时,三个人隐约听到从里面传来程雎的骂声。三个人走在红旗街黄昏的街道上,身后打来的斜阳将各自的影子拖的细长。一路上宋思傲不停拿程雎打趣,姜凡被逗得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之前的阴霾似乎被扫去了大半。三人取好钱返回会所结账,一进门就看到程雎气鼓鼓的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出了会所大门,程雎终于开口埋怨:“你们仨可真行!我这么怕生的人,居然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吓死我了知道不!”看到程雎酸楚的模样,姜凡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剩下的那部分阴霾就这么被一扫而空。
那晚四个人在文龙家对面的小卖店买了一箱啤酒,准备在文龙家一醉方休。三个人先是轮番安慰姜凡,推杯换盏几个回合之后,话题焦点竟被宋思傲抢了过去。宋思傲把他口袋里最新款的多普达手机猛地拍在茶几上,那是一部纯黑色,棱角分明,线条感十足的手机。许多年以后,文龙早已忘记那部手机的具体模样,但它的线条和棱角却一直死死刻在文龙的记忆中。像是一种召唤的力量,在脑中时刻提醒着文龙:“手机的样子可以忘记,但是线条感和棱角十分重要,一定要牢牢记住,否则不好的事情就会发生。”宋思傲脸上的表情像是茶几上手机的复刻,布满难以名状的悲伤的黑色线条,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宋思傲升入大三那年成为了南岭大学文化团的团长。在文化团,宋思傲和一个高他一届的学姐相互吸引。宋思傲并不介意学姐有一个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在一番眉目传情与暗送秋波后,两人开始了地下交往。每个礼拜文化团节目排练结束后,宋思傲都会跟着学姐去她在校外租的公寓里酣畅淋漓一番。可宋思傲并不尽兴,因为每次做事的时候,学姐总会把房间里所有的灯统统关掉。两个人只有身体的接触,没有交流,没有语言,没有声音。这寂静是否是学姐对于身体背叛的自我惩罚,宋思傲无从知晓。偶尔学姐的男朋友会在他们正在做事的时候打来电话,这种情况宋思傲遇到过两次。每次学姐的应答都从容不迫,她的男朋友应该从未有所怀疑。宋思傲说话时的表情若有所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感到愧疚,还是对自己并无愧疚之情感到愧疚,他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相信女人了。谁知道自己未来的老婆,会不会一面笑脸相迎,另一面在别的男人床上挥汗如雨?人啊,总是一边在伤害他人,一边又担心自己被伤害,这种循环一旦开启,怕是永远都会陷入无底的困顿当中无法自拔。
听完宋思傲的故事,文龙瞠目结舌。可姜凡和程雎却全无反应,只是在一旁自顾喝酒。文龙好奇:“你们听了都不惊讶么?”姜凡这会儿早已恢复了精神,半带挖苦的语气说道:“我们早就知道了,就你第一次听,谁叫你总不去学校的!”
“我的感情路一直就不顺,现在是,高中时候也是。”宋思傲仰头将瓶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道:“高中时谈的女朋友,也跟搞地下党似的神神秘秘,从来不带我见她任何一个闺蜜。你说要是真清纯也行,单独在我家的时候,主动让我把手伸进裙子里摸。可是在学校碰到了非得假装不认识,自己却又认哥哥又认师父的……”文龙听到这儿心里一惊,连忙问道:“你前女友是咱高中的?”宋思傲点点头:“文科实验班的,你应该不认识,叫胡小薇。”
文龙正在心里感叹这世界可真是小,程雎“咚”的一声把酒瓶砸在茶几上接过了话头:“你们知道吗,我爸在外面有小三了!”说完努力想要从沙发上站起身,但一个踉跄又摔在了沙发上,索性直接侧身躺下。“你说我爸既没钱又没长相,谁他妈瞎了眼居然看上他!”文龙这才注意到刚才和宋思傲说话的时间里,程雎已经喝光了六瓶啤酒。程雎话说得语无伦次,要全神贯注才能拼凑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程雎家里出了这个状况,所以他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校宿舍,周末也不回家。文龙问程雎打算如何帮忙修复父母的关系,程雎连连摆手:“修复个屁,只要我爸不把家里的钱给那小贱人花,他想干啥干啥!”
那晚的话题始终离不开女人,程雎趴在沙发上又喝了两瓶啤酒。之后拿过手机说要跟黎乐乐表白。其余三人以为程雎在开玩笑并未当真,直到听到程雎手机发出“嗖”的一声——那是短信的发送确认,三人才意识到程雎是来真的。这会儿酒劲上头,程雎在发完短信之后,就一头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三人看这架势,正好时间也不早了,就也决定各自睡去。文龙睡在自己的卧室,宋思傲和姜凡两人合睡另外一个房间,留程雎一人在客厅的沙发上。文龙刚换好衣服躺到床上,手机就收到了徐可可的信息:“黎乐乐收到了一条程雎的告白短信,他是什么情况?你们是在一起吗?”文龙回复说程雎喝多了,这会儿正趴在沙发上睡觉呢,接着问黎乐乐看了信息有什么反应。徐可可只是简单回了句:“心照不宣”。文龙看完正准备关机睡觉,徐可可又一条信息进来:“明天下午你来学校上课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文龙竟鬼使神差地回了句:“嗯。”
第二天文龙睡到快晌午才醒。起床后感到脑袋昏昏沉沉,全身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本想闭眼接着睡,但突然记起前一天晚上和徐可可说过他要去上课的事。于是换好衣服,叫醒其他三人,打了一辆车向学校驶去。
——未完待续——
英贤社伴你一起学习,一同感伤,一并前行。
英贤社
世界如此荒凉,只能培养一颗寂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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