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叶丨锄谷子,锄谷子……

文摘   文化   2024-07-30 18:40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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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谷子,锄谷子…… · 张存叶        

锄谷子是继间谷苗之后主要的农事活动,用的农具称作锄或锄头。这一农具早在古文中就有所记述。《释名·释用器》曰:“锄,助也,去秽助苗长也。”《说文》曰:“鉏,即锄,立薅(薅,除草之意)所用也。”既然是“立薅”,总比蹲着薅要容易些。


锄谷子时,每人把持一垄,双手时而松时而紧地握着锄柄,身体稍稍前倾,锄头在谷垄两边轮换交替,一推一拉,拍拍打打,动作自如,有板有眼,土块儿瞬间变得柔软细润。期间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韵律和谐浑厚入耳。双脚交错前行,身后的一串脚印,悠长有序,仿佛生动优美的文字记录着锄地的点点滴滴。如果遇上凉爽的天气,地里的杂草也不多,这活儿在老道的锄者手里,不仅仅是锄地,还是一项动作感涨得满满的高级运动,竟有无限乐趣呢。


可是对缺乏技巧的人来说就难了。豫剧《朝阳沟》里教银环锄地的情节唱道: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把脚步放稳,劲儿使匀……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动作精准到位,表现力强,唱词来自活生生的生活,好记好唱又好听,然而,做起来——好难!


好难!是难!真难!最难!最难的是锄第一遍谷子。因为刚刚留好的谷苗,稚嫩娇小,筋骨软弱,脚跟松动,张开的叶片像是幼儿渴求母亲搂抱伸开的双臂,娇滴滴,楚楚可怜。锄地时需轻轻擦活地皮,浅锄细作,润实培土,扶正谷苗。它凭的不是力气,是细心,细致,须适度拿捏,如对待新生儿般捻脚捻手,像针脚细密的缝缀,因为那让人珍而重之的小生命经不起重手重脚。农人侍弄着弱小的生命,目光柔和,感情深沉,那份慈爱,让人想起父爱和母爱。故而,这活儿是不允许初学者上手的。


第一遍谷子锄完之后,大约每隔十来天就得再锄一遍。谷子这植物,似乎更需要感情的滋养,也很在乎人们对它的态度。最少得锄三遍,锄得遍数越多,谷子的皮就越薄,碾出来的米就越好吃。我问爷爷,谷子锄三遍会是什么样子?爷爷说,那可说不来。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好好锄,它就长得好,偷懒糊弄,它也会发脾气、报复,收成和口感就大打折扣。看来,付出和酬报,在锄地这一环节的比例,永远遵循着千古不变的法则。


谷苗一天天健壮,威武成半大小子时,锄谷苗就不用过度拘谨,可以适当甩开膀子放开尺度了。不过,还是得小心,谷秆发脆,若折断无法弥补。


小暑,大暑,这两个节气一路汗流浃背先后走来,三伏“桑拿天”隆重登场,昼夜黏糊糊、热烘烘,溽湿闷气,天幕下如一个硕大的蒸笼。


此刻,锄谷子更不能耽搁,但凡会锄地的都得去锄。生性懒散的游手好闲之徒,无疑会被贴上不务正业离经叛道之标签。于是,农人忍受着溽暑黏湿,弯腰拱脊,面朝黄土,背驮炽阳,时而摘下头上的草帽当作蒲扇,时而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半天下来,能拧出水。大老爷们有的光着膀子,后背黝黑亮光爆皮,仿佛某些国家的版图。劳作之间,坐在地头抽支旱烟,解乏过瘾,或许这是对自己的最高奖赏。


我常想,农人这超强的耐力和韧性除了融在血液骨髓里的基因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加持或谁在护佑。不然,很难找到恰当的解释。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其独特的故事,锄谷子也不例外。


我从小跟土地和农民打交道,干农活确实有天赋,不需要高手长辈们反复的授课,看上三两眼,听上几耳朵,练习几遍很快就能学会。说实话,学会容易,可从来没觉得是享受,更多的是难以接受的忍受。


记得有一次,我在心无旁骛地锄地时,猛不防谷垄间窜出一只野兔,一时间,手慌脚乱,大呼小叫,不管不顾,一阵蹦跳。“看谷的!看谷的!糟蹋了一大片!”身旁的邻居爷爷怒目圆睁,狂轰滥炸。兔子和爷爷先后来袭,我好憋屈。很长一段时间才悟透:在爷爷心里,吓着我无所谓,谷子的事大于天。


生产队时,队长是主要领导者。锄地时时不时掂着锄在社员们身后检查,发现问题晚饭后及时集中开会。月亮升了起来,老槐树上挂着的大钟敲响了,社员们相继到大街口。队长先清清嗓子而后开讲。大家注意听,我把锄地的事说一说。这事说起来有点“淡”(平淡,乏味),别看淡,淡也得谈。(笑声)他先表扬有能力又实在、锄得又好又快的人,再指出能力不足锄不好的人,最后痛批态度不好、投机取巧不好好锄的人:不舍力,锄不透,跟猫盖屎一样,耪一锄,盖一片,新土掩旧土,好像给草剃头,草根还在。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筐的队长,分析得头头是道。气到极点便说,再发现谁这样就扣谁一天的工分。其实过过嘴瘾而已,从来没扣过谁一次。


大约十来年前,一次在公交车上听两个老家人聊天。一个说,看你家儿子高考考多好。另一个说,别提了,去年孩子想撂挑子,说学习太苦,要出去打工。我也没多说,就让他暑假天天去锄地。后来,不仅没撂挑子,还学得很用功。一番话让我感慨不已:原来苦役般的锄地能使厌学之子醍醐灌顶,潜力喷涌,效果竟然胜过励志名嘴的激情演讲,老师家长的苦口婆心。


往事虽陈旧,记忆却犹新。朝花夕拾,温暖如故。


人勤地生宝,人懒地长草锄地。锄地最难征服的是野草。草,一旦冠以“野”字,也就有了野性,不知姓甚名谁,上地堰,爬土坡,满地撒野,长得谷地密密麻麻,哪块也闹心。如遇涝天,及时锄地,利于土壤通风透气,提高土温。雨水滋润谷苗,也眷顾杂草,然苗和草可不是两情相悦,琴瑟和鸣,而是冰炭不洽,情感难容,争地盘,争养分,争宠爱,比赛生长的力量。草中也不乏狡猾者,它们想着法子隐身,嵌入谷子身旁,草根与谷根缠绕在一起,想借着谷子的荫庇而获取安全。为了保护谷苗,农人不得不撇下锄头,弯下腰,将缠在谷根上的草薅扯掉。有时候,拔草也连带伤了谷苗,那心疼劲儿可不是伤了一根头发,那是抽出了自己身上的一根肋骨。一阵深深的怅惘,摇头自叹。除掉的草还要扔到地边或路上,不然,只要有一绺根须依附潮湿的土壤即会复活,几天后,又长得葱葱茏茏。


涝天得锄,旱天是不是就不用锄了?俗话说:锄头底下有水又有火;涝天浇园,旱天锄田。旱天锄地不仅去除杂草,还可以减少水分流失,松润土壤,提高植物对养分和水分的吸收。真乃涝天锄,旱天也锄;有草锄,没草也锄。由是观之,锄地便成了农人一时间没完没了的营生。所以,锄谷子给人最真切的感受是:野草锄不尽,无奈批量生。


我曾问农人,不是有除草剂吗?农人说,有啊,草是死了,苗也活了,可是地没有暄起来,板结了,还得加劲锄,谁还用它?我心头一紧,顿时无语:科技进步了,可锄地不是还得继续?


锄锄复锄锄。锄着锄着就离不锄的日子近了。三伏不尽秋来到。立秋,最是农人关心的一个节气。吃一顿添秋膘的美食倒是其次,主要是兑现一句农谚:立了秋,挂锄钩。锄地终于画上了句号,如行者结束了一程苦旅,似作家著成了一部长篇。此时的谷子筋骨健壮,气血满盈,该拔节结穗静静地体验孕育的幸福了。这是植物的本能,也如人具有若干本能一样,不用谁教导,无师自通,而且做得意想不到的好。农人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便不再打扰它们,正如他们不愿被他人打扰。


一季谷子锄下来,体直中绳,不复挺者;本就弯者,复加几度。我就是在年复一年的锄谷子里,看着爷爷的脊背一年年变弯曲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代李绅的《悯农》早已走进胎教,孩子们牙牙学语时就背得滚瓜烂熟,何为锄禾?如何锄禾?个中艰辛,谁懂?


知了的叫声逐渐隐退,稀薄的阳光透过树冠洒下一地温柔。此时,农人仨仨俩俩,袒胸露背,坐在树荫下,喝口白水,卷支旱烟,困乏在白水里融化,随烟雾飘散。蒲扇一摇,摇走了一身的疲倦。操着浓重的乡音,聊着家长里短,享受着盼望已久的宁静与休闲,期盼着大仓满、小仓流的秋天。


其后,锄头就像是农人离不开的行头、标配,有活没活扛上它去地里转转,打发悠闲平淡的日子。锄头宛若人类的朋友,就这样从蛮荒的远古活到文明的今天。


农人一生只做的一件事乃服侍土地;每年必做的一件事是锄谷子。一个在农村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把锄的谷子一垄一垄连接起来,那长度是不是和悠悠岁月一样悠长?


世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不乏忙于名利、生计和各种欲望之人,而卑微如尘土的农人却忙于祖先筚路蓝缕叩石垦壤传下来的土地!并将此看作神圣使命以奉献自己,用血汗换来千万家餐桌上的丰盛。唯有农民,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才有我们这个国家的5000年文明。


我受业于农人多年,只是和众多的人一样拼命地摆脱了锄地,每每想起,未免惭愧。偶在梦里与锄者相遇:日头西斜,拉长了他们的身影。望着列队士兵似的谷垄,手握锄柄的农人立于地头,既像阅兵的首长,又像手执精美权杖的王者。此情此景令我心意难平,对他们的理解、感恩和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该以怎样的言辞和方式为他们献上礼赞?我文辞拙劣,力不足矣!


上蒸下煮溽暑盛,又是一年锄谷时。农人正热烈地俯身执锄于太阳之下,大地之上。


2024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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