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拴明丨 熟悉的背影

文摘   文化   2024-08-22 18:31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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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背影 
文/王拴明


母亲在世时,每逢农历腊月底,我都会给父母买好多年货,大包小包的,回老家陪他们过年。
每年这个时候,父母早就日思夜想,掰着指头算着儿子还有几天就该回来。当我一到家,母亲就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边左观右看,边心疼地问:“咋又瘦了?咋又黑了?以后不要那么忙,注意休息!”当看到我手里提着的年货,又嗔怪道:“咋又买这么多东西?这得花多少钱?以后可别再买这么多了……”把上几次说过的话又重新念叨一遍。 
我边点头,边对母亲说:“娘,我记住了,我一定记住。”在母亲眼里,我就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大年初一的前几天我最忙——贴春联,挂灯笼,蒸煮烹炸,洗涮打扫……从屋内到院外,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好清清爽爽过个大年。父母已八十多,身体却还硬朗,看我这么忙里忙外,也跑前跑后帮着打下手,我劝他们歇着,可他们哪里肯?忙了一辈子,我知道父母到老终是不肯停下来。
除夕夜,和父母一起围着圆桌,吃着热腾腾的饺子,拉着家长里短的家常,其乐融融……街上有小孩时不时地燃放几根鞭炮,嗒嗒咚咚的鞭炮声使这夜的年味更加浓醇深厚。
晚上我和父母一块睡在大土炕上。当我带着一身疲惫钻进母亲早早给我铺好的被窝,朦朦胧胧将要进入梦乡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种窸窸窣窣声和母亲自言自语地念叨:“俺儿可算回来了。”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给我掖好被子。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假装已经睡着,其实心里早就涌动着汩汩的爱的暖流,这暖流滋润着漂泊在外的游子心田,不知不觉间,泪水已不听话地盈满眼眶。
娘是二00四年去逝的,距今已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每个除夕夜我都在回忆中度过,那一串串、一幕幕和母亲在一起的苦难而美好的生活,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地重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1958年,人民公社生产队成立,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是靠工分吃饭,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母亲为了贴补家用,每天像男劳力一样在田间地头劳作,每年她挣的工分儿在全队妇女中是最多的。母亲回到家里又是干那没完没了的家务杂事,洗衣煮饭,晾晒粮食,打扫院落,养鸡喂猪,推米磨面,侍奉老幼,千头万绪,不一而足。母亲就像一台永动机,夜以继日、无休无止地干着那些永远干不完的活。
每当夜深人静,劳累一天的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时,母亲的另一项工程却才开始启动——母亲坐在炕的一角,面对纺花车,左手捏棉卷,右手摇纺车,随着纺花车的转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它如同只会发出一种音符的乐器,虽单调却有催眠的功能,我就这样听着“音乐”进入梦乡……
当我一觉醒来,那台纺车还在嗡嗡作响。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母亲和那台纺车的影子被投射到对面的墙上,如同会动的一组雕像。母亲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不知疲倦地驱动那台经历了几代人的纺车的画面永久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母亲回头看我醒了,替我掖掖被子,拍拍后背,又继续摇动起她的纺车。伴随着纺车发出的宛如大提琴的低沉声音,我又第二次进入梦乡。那时家里的吃穿用度全靠母亲这台纺线车没明没夜地摇出来。她的纺车摇出了生活的辛酸,也摇出了全家生活的希望。
当时的年代物资紧缺,每人棉花布票都是定量的,定量的显然不够。母亲想到了一个办法,有一个邻居在峰峰矿区和村镇供销社上班,那里有一家棉花加工厂,加工厂车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处理一次落地棉,也称落弓棉,因只含有一点绒性,所以不用多少钱就能买一包。母亲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一番努力便把它纺成线,做成棉被、衣服,艰苦的日子大家自然不讲什么质量款式,秉承的原则仅是能用就行,母亲通过落弓棉解决了家里的穿衣问题。虽然我们都是一身粗布素衣,但一年四季能保证夏有单冬有棉,却从没穿过破衣裳或没衣可换。
我结婚那天穿的就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大掩腰蓝色棉裤,上身蓝色棉袄,脚蹬十眼黑色条绒布棉鞋,款式虽不时髦,却也是招人羡慕的,因为每一个细密的针脚都藏着母亲无声的爱。当时条件差点的在结婚典礼的日子里,新郎的衣服还有从别人家借的,而我没借衣服,借的只是屋中八仙桌上的一对插瓶。那个年代,有母亲的辛勤操劳,精打细算,与别人比较起来,我家过上了还算体面的生活。

每年五月天,麦收时节,一年中只有这个时间段的中午能吃上一顿白面,因此这是我们兄弟两个向往已久的日子。我父亲拉拉面是一把好手,自然负责“勾面”“绕面”“拉面”弟弟被安排拿上一枚鸡蛋、一个瓶子去供销社换醋。我负责捣蒜、捣芝麻盐。奶奶捡洗刚从菜园里摘回的韭菜、豆角、西红柿,为打卤准备材料。母亲烧火打卤,另一锅烧水煮面,大家各有分工,不一会儿,我们每人一碗朝思暮想的“勾面”再配上芝麻盐、蒜泥、韭菜、醋等各种调料,端上碗专门到街上、饭市上,在邻居们羡慕的眼神中,我们大快朵颐地吃起来,当时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大家都在开心地吃面,母亲却仍在烧水煮面。当大家都吃好了,她最后才往自己碗里放上几根七短八长的剩面条,其余全是菜汤。当时我们还小,只知道母亲与我们一样,也在吃面,后来才听细心的邻居说:“你娘为了省点儿面,让你们多吃,她那碗里就几根面条,扒拉过来、扒拉过去就是不吃,光吃喝菜汤,吃到最后大家看到还是那几根面条在碗里转圈。
麦收时节家里有白面吃,平时却只能半粮半菜地凑合,“糠菜半年粮”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母亲在家里担负着全家人不被饿着冻着病着的重任,始终是干在前边,吃在后边。一心想的是让大家过好,唯独不关心一下自己。有位哲人说,“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承担下来,最后却忘了自己的人往往是母亲”。
在我十岁那年,一家老小共六口,基本的生活资料更是紧缺,一天天在勉强度日。母亲在生产队劳动,一天才算六分,干一年到年底结算,除去生产队分到的粮食、瓜果、蔬菜等开支,基本上所剩无几。于是,母亲就想法儿喂几只鸡,一年还能养一头猪,到年根儿能卖几十元。钱还是不够,怎么办?弥补开支不足部分也只有卖粮食这条路。家中的粮食就数麦子值钱,于是把本就不多的麦子又卖一部分换成钱。小时候记得有一次听父母商量着要卖麦子,已经找好了买麦子的下家。当天母亲有事儿没及时赶回,父亲领着买麦子的来到家里称好麦子付了钱走后,母亲回来时问:“麦子怎么少了?”父亲说:“不是说好今天要卖麦子?”母亲心疼抱怨地说:“怎么说卖就卖了?”
不卖怎么办?钱从哪里来?卖了细粮有粗粮代替,钱用什么代替?生活要继续,艰难度日是生活的主旋律,当时连温饱都没解决的农民生活,只有靠勤俭节约,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掐着指头过日子,才能勉强凑合着过一种每天半饥不饱的生活。
母亲虽没文化,但她对家里的生活支出却有一定的计划性,吃穿用度全在她如电脑一样的大脑里。收入支出根据家的经济情况来统筹安排,每天的粮食不够部分找代食品,不能稠就改稀,粮不足菜找齐,确保顿顿有饭,细水长流。面对生活的艰难和困苦,母亲所表现出的独立自强、吃苦耐劳精神,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母亲以无坚不摧的母性和坚强,带着这个大家庭度过了让人无法想象的艰难岁月。

常说婆媳关系难处,稍有不睦就争吵不休,每天弄得鸡犬不宁,这样的戏码片段在农村经常上演,代代相传,而母亲在婆媳关系的处理上,却可称得上是村里的表率和典范。
母亲朴实无华、宅心仁厚,从小就有严格家教,受姥姥姥爷言传身教影响,懂得了许多做人的道理。过门没多久,母亲便把婆媳关系处成了母女关系。母亲每天嘘寒问暖,换洗衣服,送水端饭,侍候周到细微,我记事起没见过奶奶得过什么病,如果有时不舒服,奶奶不吃药,不打针,只要吃一张发面饼即好。后来,奶奶逢人便夸母亲怎么会持家,家里全凭她。
奶奶临终前一天晚上,父亲看到奶奶状态不太好,不放心,晚上就陪着奶奶做伴聊天。奶奶说得最多的就是向父亲历述母亲的好,说:“咱家的时光全凭拴明娘,你可记住,以后要好好待拴明娘!”
奶奶和父亲一直聊到深夜,父亲有点犯困,迷糊几分钟后突然惊醒,父亲爬起来一声声叫娘,而奶奶安详地没有任何痛苦地永远闭上了眼睛。一九七五年冬天,奶奶活到九十岁,无疾而终。我们村乃至周边附近的村庄,在那个缺医少药,生活缺少营养的年代,活到九十岁寿终正寝,算是一个生命奇迹,其中最大的功劳,当归于母亲。

母亲虽没有文化,却深知文化的重要。她不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这个词,却知道这个理,用她的话说,就是——“成龙在天,成蛇钻草”。尽管家庭条件极其困难,但母亲仍毅然决然让我上完初中,读完高中。在“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下,我的许多同学很早便辍学回家,提前当了农民,到今天也还是农民。母亲的远见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母亲的付出与鼓励始终是我学习路上的最大动力,这动力又变成一个我许给自己的承诺,那就是:我一定要努力学习,拔除家里的穷根,将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随着改革开放,家里的日子也苦尽甘来,我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但母亲的冷暖始终挂在我的心上。我会时不时地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些日子,好让他们也享享清闲。庆幸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苦日子,赶上了现在的好生活,与我父母亲同龄的很多人因生活艰苦、劳累过度,没过一天好日子就早早地离开了人间,而我的母亲在艰难岁月中,不仅磨炼出坚强的意志,也锤炼出健壮的身体。
我感谢母亲给了我尽孝的机会,通过努力,我早已具备了让父母安度晚年的生活条件。父母已是耄耋之年,四季三餐熬白了岁月,岁月又染白了头发,他们的牙齿在逐年减少,行走也不再那么铿锵有力。我会时不时抽时间回家看看,给父母些零花钱,但母亲勤俭过日子早已成习惯,即使有钱也舍不得花。于是,我后来改为给钱又买生活用品。过年时办好年货,还要准备好母亲给后辈人的压岁钱。有一年,我刚上班的大儿子开了第一个月工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他奶奶送上零花钱。孙子的孝心也让奶奶传得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捎带着邻居们也把我给夸奖一番,说我“承前启后,教子有方”。这话贴切,母亲就是榜样,而我们则是有样学样。
细想想,母亲对我们的教育其实都是潜移默化的,当然她除了身教,也有言传,而这些言传里也自有她自己的生活哲学包蕴其中。如她经常说:“挣的没有省的准”“吃不穷穿不穷,数算不到就受穷”“大家齐了心,黄土变成金”“众人拾柴火焰高”“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自找苦吃苦能成甜”。这些道理朴素浅显,但谁又能说它们不是人生的大智慧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
无论我身在何处,母亲总是对我牵肠挂肚,而我有时却忽略了母亲内心的担忧。母亲来武安住的那段时间,有一天晚上,我在外有事回来已经很晚,便犹豫今天是否跟母亲打个招呼?最终还是决定打个招呼,不然母亲不知我回来了,或许整晚都睡不好觉。
我轻轻地到母亲房间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娘颤巍巍地爬起来,带着责备的语气跟我说:“你可算回来了……吃饭了没有?冷不冷?”问长问短,念叨不停。可以想象,没看到我回来之前,母亲一直在惦记着我而不能入睡。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让她常常惦记在心间。母亲的爱点点滴滴如春风细雨般滋润我的心头。我默默对自己说:母亲陪我长大,而我要陪母亲变老!
有一次回老家,娘喊着我的小名儿说:“狗,你要忙,我们也没啥事儿,你就早早回去忙吧!”这时我也正考虑手头上的一些事。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母亲,安排好家里的事,便踏上回武安的路途。当我已走出很远,回望母亲,她却还原地不动,孤独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我,迟迟不肯离去。
过了一段时间后,闲暇之余我想起这个片段,琢磨良久,忽然茅塞顿开,自责我真是个浑小子——当时娘让我回来,那句话应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试探地给我就那么一说,心里实际意思可能是相反的,母亲是想让我再多陪她几天啊!我这个昏脑子儿当时怎么就没有细细揣摩一下母亲的真心思呢?哪怕是多住一天也行啊!过后才想清母亲的真实意思,这个遗憾对于我是终生的。
母亲不需要多少金钱物质,只要你时不时陪她一会,对于她就是很大的满足。正像弘一法师说的:“尽孝要趁早,莫等黄昏时。你总以为机会无限,所以从不珍惜眼前人,不知山与山见面,再见容易再见难”。来日方长,实际上来日并不长。有一首让陈红唱红大江南北的歌,名叫《常回家看看》,提醒我们做儿女的,你再忙,也别忘了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一忙起来我们什么都忘了,而父母亲却还在无时无刻想念着我们。

日前,朋友从老家发来一张杏花开了的照片——一个农妇在杏树林下躬身耕田的背影。我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这幅照片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已逝去二十年的母亲的身影,两眼顿时被泪水模糊,并有感而发写下这段小令:
熟悉的背影
躬耕石堰旁,想起我老娘。
白天忙禾田,晚上补衣裳。
糠菜填空腹,细粮给我尝。
上敬公婆老,下抚儿女忙。
足下裹小脚,肩上重任扛。
无眠陪长夜,不哭泪成行。
而今我已老,无日不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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