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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村的人们都知道,我赵有福命大。
听老人们讲,我的出生地是一块腰子形的芝麻地。那天,我母亲和生产队的几个妇女正在地里砍芝麻,砍着砍着,我就溜下来了。我母亲咬着牙,用砍芝麻用的镰刀割断了我的脐带儿,再用手指把脐带儿挽了个结,然后用兜芝麻用的粗布单子把我简单地包了包,手一拎,就回了家。这事儿,过去了多年,现在任何人听起来,都会脊背发凉!
不过,我命大,我和母亲都平安无事儿。
我九岁那年,正是接受义务教育的法定年龄,我却开始了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成人生涯。生产队长安排我一个人看管一大一小两头水牛。小水牛温善,大水牛暴烈。每天早上,我骑在大水牛背上迎着晨曦到山脚下的小河边儿去放牛,晚上我骑在小水牛背上披着晚霞把它们安全地送回集体牛栏。很多同龄的孩子都眼气我,说我逍遥自在,称我是骑在牛背上的放牛娃儿,可他们却不知道,我因为当了放牛娃儿差点儿送了命。
那是一个春日的上午,小河边儿的草地上绿草如茵。发了情的大水牛听到河对岸水牛的哞叫声,也跟着哞了一声,然后,便发疯似的往对岸跑。我哪里知道它们已经对上了暗号!还傻傻地撵上去拼命地拽住牛缰绳不让它跑。生理上的冲动让大水牛兽性大发,它会友心切,哪里肯听我的使唤,直接就把我带进了河里。我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吓得闭上眼睛,双手死死地抓住牛缰绳不放,只感到身子在水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而且我喝了不少水。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大水牛带上了岸。此时,我感到头昏眼花,肚子发胀,精疲力竭,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赶紧摇摇头,只听到两只耳朵里有嚯朗朗的水响。我哭着趴在一个小土包儿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可人家大水牛根本就不顾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给我造成的痛苦,它急切地跑过去,和它的心上牛亲热一片。
后来,有人把这件事儿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并没有因此为我担心,而是很自信地说:“没事儿,不就是多喝了几口水吗?皮实!我儿有福就是命大。”
是啊,我命大。有好事者添油加醋,把我命大的故事肆意夸大,说得神乎其神,而且人们口口相传,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一时间,我成了远近闻名的焦点人物。
以至于,我刚过十五岁,上门为我提亲的媒人便络绎不绝。其实,我家并不富裕,而且很穷,人们之所以这样看重我家和我,主要是冲着我命大来的。在我的家乡,人们普遍认为命大的人都是上天派下来的使者,属于天选之人。大家都相信,天选之人必有大福。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哪个普通家庭的闺女不想嫁给一个命大有福的主儿,然后,跟着一起享清福呢?
可是,我这人,眼刁。第一个,我嫌人家矮了。第二个,我嫌人家瘦了。第三个,我嫌人家脸上有块疤......我母亲急了,这咋得了?媒来媒去是要花钱管饭的呀!她认为,如此下去,光管媒人的饭何时才是个尽头!最后,我母亲对我发了顿脾气,她硬着手脖子替我做主,为我挑选了一个窑匠的闺女。这闺女叫大妮,大概因为平时端砖,扳砖,码砖,练出来的体魄,她手大,脚大,屁股大,力气大。我母亲说,这妮子是个生儿子的料。
果然,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年,大妮就为我们家生了个“带把儿”的小子。我把婴儿放在篮子里用称一称,嘿嘿,刚好五斤!我母亲夸张地说,就叫他“六斤儿”吧。
记得六斤儿“洗三”那天,下着光头儿凌。按规矩,中午家里要招待捡生婆儿和大妮的爹妈。母亲从枕头底下翻出五块钱递给我,让我一大早到大队部搭乘手扶拖拉机到街上去割肉。我上车后一掏腰包,呀,坏了!刚才在家穿鞋子的时候我顺手把那五元钱放在了桌子上,于是我又下车,转回去拿。等我回来的时候,手扶拖拉机已经开走了。我只好步行上街。
那天也是怪,我出村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雪,而且越下越大。我顶着雪,抄着手,三步并着两步地赶紧赶路。当我走到百丈沟的时候,我发现路边儿有一群男女正手指沟下议论纷纷。一打听,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妈呀,原来,早上我没有搭上的那辆手扶拖拉机连人带车全部翻下去了......
惨,太惨了!死的死,伤的伤!我顿时毛骨肃然,浑身上下像打冷摆子一样簌簌发抖......
遇上这种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事儿,连吓带怕,弄得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中午的“洗三”酒,我咋喝都不香。我闷闷地低着头儿,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那辆手扶拖拉机和车上的人们......唉,一大车鲜活的生命死的死,伤的伤!要是我早上没有去搭那趟车倒也罢了,要是我没有亲眼看到翻车的现场倒也罢了,问题是我偏偏想搭那趟车又阴差阳错的没有搭上,问题是我偏偏亲眼目睹了那个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
岳母见我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我:“有福,咋,不高兴?”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有啊。”
岳母摇摇头,说:“有福,别嘴硬了,我看得出,你心里肯定有事儿。”
我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把看到翻车的事儿说了出来。
我那当窑匠的岳父听后,先是满脸的惊异,继而又流露出一种苦涩的庆幸,他小咂了口酒,亮了亮他那难于洗净脖子,说:“嘿,多亏呀,多亏呀,要是......”
岳父欲言又止,没有往下说,但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他下面的意思。
我母亲嘴快,马上接过话,但还是那句老话:“我儿有福命大!”
我没有吭声儿,不知是因为感激老天爷的眷顾呢,还是因为同命相怜,痛心那一车人的命运,我那不争气的泪水竟当着几位长辈的面儿在酒席上噗噗哒哒地流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从那以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不敢坐车,不敢上街赶集,更不敢去看百丈沟一眼,甚至晚上睡觉还想点燃灯!心里话,我确实害怕了。
又过了十年,已经到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三年。我儿子六斤儿整十岁了,在上小学三年级。我和大妮承包了位于坝脚下水源充沛的十亩水田和山膀子上五亩枕头坡儿地。虽然起早贪黑,苦点儿累点儿,但不再操心饿肚子了,并且在岳父岳母的帮助下,我们烧了两窑砖,一窑瓦,又在老屋场里锯了几棵树,凑合着建起了村里第一幢青砖大瓦房。我母亲人老了,耳朵有点儿背气,说话嘴也碎,但如果遇上有人说我们家的房子盖得宽敞漂亮,她听到后仍然忘不了说那句说了几十年的老话:“我儿有福命大。”
有时间,我真想劝劝母亲,让她说话留点儿神儿,别再说这种自夸的话,别再一口一个“我儿有福命大”,一口一个“我儿有福命大”,这年头儿害红眼病的人多着呢,可又一想,母亲属于上了岁数的人了,蝎子老了无毒,她的话,又有谁还会在意呢?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有人在意,而且还冲着“我的命大”硬逼着我去冒险。
就在那年的夏末,一连下了几天大雨,小河里的水暴涨,村里的水坝从上到下变得白茫茫的一片,眼看快要憋决堤了,但雨还在下。新任村长按照上级的指示,紧急组织村里劳力在加固坝堤的同时准备打开坝底漏眼儿泄水分洪。那天正赶上我感冒头痛发烧,浑身无力。村长打着雨伞站在坝当头儿的一块大石头上声音洪亮地当着所有劳力的面儿点着我的名,让我冒雨下水坝拔开水泥漏桩。
我说:“村长,我病了,头痛发烧,全身无力。我怕......”
村长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怕啥?怕上不来是不?你不是命大么?这点儿小事儿,还能难住你?”
我解释说:“村长,我确实病了,头痛发烧,浑身无力,早上还在吃药呢。”
村长不信,撇着嘴,说:“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咋,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
我咂咂嘴,进一步解释,说:“村长,你可不能这样说呀,人生病是赶的事儿吗?谁没病会说自己有病呢?村长,我是怕下去后我没那个力气拔开漏桩啊。”
村长高昂着头,乜了我一眼,不屑地说:“你没下去,你咋知道你没那个力气?有福,我可要提醒你哦,你是我们村这个水坝的最大受益者。如果坝堤憋溃了,你承包的坝下那十亩水田,还有你老岳父家承包的村砖瓦窑......能不能继续下去,都是一个问题!”
很明显,村长的这话不是在激将,这话纯脆就是在威胁!我是个人啊,脑袋没坏,我识好歹,我也有自尊!
热血在往我头上涌。我要争这口气,我不能让村里人说我赵有福自私自利,我不能让村里人说我赵有福“命大”还是个孬种!我咬住牙,不再解释,三下五去二地扒光衣服,然后憋了口气,咚地一声跳了下去。第一次,我按位置潜入水底,却没有摸到漏桩,我赶紧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再一次潜入水底。这一次,我摸到了漏桩,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拔,却拔不动,左右晃,也晃不动,反复几次,仍然如此。此刻,我的心力因透支过度,已经精疲力竭,我的大脑很快变得一片空白,并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外面雷是雷,闪是闪,雨还在下。我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嘴里一直喊着:“六斤儿,六斤儿......”
大妮抱着我的双腿早已哭成了泪人。后来我才知道,我漂上来后,村长看着瓢泼大雨,顿时急红了眼,他高声宣布:“谁下去拔开漏桩,奖300元!”
要知道,那时的300元能买一头牛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村头儿王老二下去了,被淹死了。小单庄儿上的张结巴下去了,也被淹死了。最后,惊动了上级水利部门,他们派来了专业人士潜入水底用绳子绑住水泥漏桩,坝上的人配合着,再用力使劲儿地往上拉,终于,漏桩被拉开了,水从坝脚下的漏管儿里飚了出来......
万幸啊,万幸,坝堤总算保住了!可我们村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从此以后,我的母亲不再说“我儿有福命大”这句话了,我也因此落下了气喘咳嗽的毛病。每逢阴雨天,风雪天,我就会咳嗽,打喘,上气不接下气。几十年来,我看过不少医生,吃药打针不计其数,可病情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是不能从根本上医治。上个月头儿我送走了母亲,这个月尾儿六斤儿和大妮就劝我到中心医院住下来好好检查检查。
是啊,为了健康,是该好好检查检查了,我劳累了大半辈子,现在黄土已经埋过了脖子,再不检查就来不及了。
说来真是巧上加巧,和我住在同一间病房的病友是一位七十开外学者模样的男人,至于他是学啥的,我不知道。这个人也姓赵,而且还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比我大一个时辰。他子时生。我丑时生。我叫他哥。他称我弟。我们很快就混熟得像亲兄弟一样。那天下午,他打完针,我也打完针。我们两个人就靠在各自的病床头儿上开始闲谈。晚饭后,我们余兴未了,接着又谈。他谈他的故事。我谈我的故事。很快,我们就把话题谈到了“命大”上。
他说:“在一个生存没有保障的环境中,越是生活困苦的人,越会为生活而主动或被动地去冒险。越是生活困苦的人,越会把命大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人们要想在冒险中逃脱灾难,往往比的就是看谁命大。事实上,所谓的命大,往往是灾难过后人们凭想象安贴上去的一种自慰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恰恰迎合了在灾难中幸存者自高自大的心理。”
我心里一惊,呀,他这是在说谁呀?难道这是在说我吗?
嘿嘿,我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对于他这样的解释,凭着我几十年生活、生存所积累的那些经验,我还是能够略懂一二的。
我问:“哥,那为啥在同一次灾难中,有的人会活下来,而有的人却会死去呢?”
他语气肯定地说:“那是因为有的人刚好赶上了那个要命的点儿,而有的人刚好错过了那个要命的点儿!”
我心中暗叹,不佩服不行啊,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越说越准!那次,如果我赶上了那趟手扶拖拉机,翻进百丈沟的岂不也有我?那次,如果我再在水下多停留一会儿,我还能活到现在吗?命啊,命,好也因为你,坏也因为你,难道你就不能平和地对待每一个普罗大众,让普罗大众都能错过那个要命的点儿吗?
第二天上午,他要转院了。他和我道别的时候,我发现他精神有些萎靡不振,而且眼圈儿还红红的。我疑惑地问:“哥,你这是......?”
他勉强一笑,淡淡地说:“呃,没事儿!我今天要转院了。”
转院?今天?一种不祥的预兆顿时袭上我的心头。我关切地问:“哥,是不是你的结果出来了?”
他说:“出来了。”
我不敢继续往下问,只是看了看他那苍白的脸色,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临走的时候,他强打起精神,用他那干瘪的双手紧握着我干瘪的双手,说:“兄弟,多多保重!”
我心头一热,鼻子里酸溜溜的,但还是强忍着泪水,礼貌地还了他一句:“哥,多......多保重,咱兄弟,后会有......期!”
他不再说话,像故意逃离一样扭头钻进了电梯。我站在电梯前,听着电梯滑动时所发出的轻微的轰隆声,心里顿时感到一片难于言说的悲凉。
下午,我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用铅笔指着胶片,和善地对我说:“老赵啊,你的肺部长了个结节,不小!我建议你呀,尽快手术治疗。”
结节?不小?尽快手术治疗?我打了个寒战,用手按着主治医生办公桌的桌子角儿,问:“医生,这病,不手术可以吗?”
主治医生放下手中的铅笔,用手往上扶了扶银镜,慢条斯理地说:“你可要想好啰,这种情况,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我建议你呀,还是给家人打个电话,或者让家人来医院,大家一起商量一下。”
咦,这就怪了,没有来医院检查的那些年我只是咳嗽、发喘,也没发现有啥生命危险啊,可为啥为了健康来医院一检查反倒有了生命危险?为啥人没变,病没变,风险却变了?我想不通!但我还是问了一句:“医生,那得花多少钱呐?”
主治医生又往上扶了扶银镜,仍慢条斯理地说:“钱嘛,不会少,也不会多,先交个十五万吧。”
我的天,说得多轻松!先交个十五万?哼,把我们家坛坛罐罐加起来统统卖掉也弄不到十五万啊!而且还有后续.....就算凑齐了手术费,就算手术非常成功,可手术后能否治愈,还在瓢下面写着!嘿嘿,我呀我,我赵有福都到这个年龄了,让黄土再往上埋一尺,又有何妨?
我想了想,心情顿时开朗了许多,从桌子角儿抬起我那双干瘪的手,搓了搓,说:“医生,这个手术我是不会做的。”
主治医生摘下眼镜,疑惑地看着我,问:“为啥?”
我说:“不为啥,我命大。”
主治医生听后和善的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阴影,他戴上眼镜,嘴巴慢慢地鼓起来,像包了一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