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来 宁柏慧 | 评价构式 “ (你/您)看/瞧人家NP ” 的演变及其功能浮现

1.引言

2.“(你/您)看/瞧人家NP”的类型

同位同指式

同位同指式“(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中，构件“人家”与NP组合后，句法上位置同，语义上指称同(刘探宙 2016:76)。例如：

(5) 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6) 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达不出来呀!

(魏巍《东方》)

例(5)、 (6)中“人家”与NP(“杨真”“文艺工作者”)句法上同位，语义上“人家”指称的就是NP(“杨真”“文艺工作者”)。

定语领属式

定语领属式③“(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中，构件“人家”与NP组合后，二者具有领属关系，构件“人家”作为定语修饰限定NP。该类又可细分为直接邻接式(刘丹青 2013)和领属标记式两类，例如：

(7) 瞧人家那座二层小楼儿,红墙灰顶，窗明几净，匾额高悬，真叫气派!

(《人民日报》1989.05.13)

(8) 看看人家的规模,那才叫龙头企业。我们在干什么?啥都有，啥都排不上号。

(《人民日报》2016.06.24)

例(7)为直接邻接式，“人家”直接修饰限定NP“那座二层小楼儿”。例(8)为领属标记式，领属标记“的”出现在“人家”后，修饰限定NP(“规模”)。

3.“(你/您)看/瞧人家NP”的来源和演变

构式来源及其演变过程

彭睿(2022)讨论图式性构式的历时演变时指出，图式性构式既可能来自另一个构式(即既有构式的重组),也可能并没有实际存在的源构式，而是以具有一定相似特征的既有构式或者句法规则为模板，通过类推而产生。可见，关键要探寻并确定“(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是否存在源构式，然后重塑其演变过程④。我们认为，人称代词“人家”的演变是该构式演变的关键。既有研究(如薛国红、马贝加 2007;王聪、彭爽 2012;陈翠珠 2013等)讨论过人称代词“人家”的历时演变问题，这些研究的基本共识是：“人家”经历了从偏正短语到名词再到人称代词的语法化历程。我们认同这种看法。而此前研究的主要分歧在于“人家”产生人称代词用法的时间：有研究认为在元代(如薛国红、马贝加 2007;王聪、彭爽 2012等),有研究认为在宋代(如陈翠珠 2013等)。我们赞同前者看法，在元代文献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一类例句：

(13) 我慢慢儿沿着人家房檐底下拣路儿行来。(《朴通事》)

(14) 你这老秃厮，你还要悟佛法哩，则会在看经处偷眼儿瞧人家老婆。

(范康《元曲选·陈季卿误上竹叶舟》)

这类例句画线部分可形式化为“人家+NP”,“人家”与NP直接邻接，句法语义上构成定语领属关系。从构成类型看，这属于“直接邻接式”。从意义上看，其表示对指称对象的领属限定。如例(13)表示对“房檐底下”的领属限定，即“房檐底下”属于领有者“人家”。例(14)表示对“老婆”的领属限定，即“老婆”属于领有者“人家”。这种直接邻接式“人家+NP”虽然语义上与“(你/您)看/瞧人家NP”有差异，但形式上已有部分相似性。

明代文献中，直接邻接式“人家+NP”用例逐渐增多，同时期文献中还出现了领属标记式“人家+NP”,其意义也表示对指称对象的领属限定。例如：

(15) 时或变做青年秀士，调戏人家的女人。(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

需要注意的是，该定语领属式“人家+NP”与“(你/您)看/瞧人家NP”形式相似，意义相同。直接邻接式“人家+NP”元代出现，领属标记式“人家+NP”明代出现。对此，一种可能的解释是领属标记式“人家+NP”是直接邻接式“人家+NP”通过添加领属标记“的”衍变而来的。

清末民初文献中，两种类型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继续发展，“人家+NP”前可紧邻出现“看”类话语提示成分。例如：

(16) 大弟，你看人家儿子,什么气象；看你那个外甥，方才你也见过，连一句人话都不会说。(无名氏《小五义》)

(17) 看看人家的脚儿,又小又正，多么体面。再看你的呢，又大又肥，谁肯给你说婆婆家耶?(姚炅犀主编《采菲录》)

例(16)话语提示成分“你看”紧邻出现在直接邻接式“人家儿子”前。例(17)话语提示成分“看看”紧邻出现在领属标记式“人家的脚儿”前。意义上，这种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主要表示对指称对象的主观评价。如例(16)、 (17)分别表示对指称对象“人家儿子”“人家的脚儿”的主观评价，即称赞“人家儿子”优秀，称赞“人家的脚儿”好看。

另外，清末民初的文献中出现了同位同指式“人家+NP”,尽管用例不多，但也出现了“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紧邻出现的情况(如例(18))。既有研究(如张伯江 2010;刘探宇 2016:138--139;闫亚平 2018等)指出这类同位同指式“人家+NP”常表达言者的主观态度或情感。据此，我们将其整体意义概括为对指称对象的主观评价。例如：

(18) a. 人家胜英捉拿采花贼名正言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咱们虽然占山为寇，难道不讲究天理吗?(张杰鑫《三侠剑》)

b. 您看人家胜奎,又精明，又强干，少年老成，一看就是大器之子。

(张杰鑫《三侠剑》)

例(18)分别表示对“胜英”“胜奎”的主观评价，即称赞“胜英”行为端正，称赞“胜奎”精明强干⑤。

需要关注的是，上述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与同位同指式“人家+NP”是什么关系呢?从历时语料看，同位同指式“人家+NP”到清代才出现，而在这之前定语领属式“人家+NP”已经存在，由此排除同位同指式“人家+NP”是定语领属式“人家+NP”来源的可能性。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定语领属式“人家+NP”是同位同指式“人家+NP”的来源。刘丹青(2013)认为，汉语中直接邻接式领属结构至少衍生三种可能的结构关系：联合、同位、偏正。这样看来，直接邻接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有可能衍生出同位同指式“人家+NP”。换个角度看，即便无更多证据证明定语领属式“人家+NP”是同位同指式“人家+NP”的来源，但基于二者形式上的相似性，同位同指式“人家+NP”也可以定语领属式“人家+NP”为模板，通过类推产生。

综上分析，清末民初文献中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和同位同指式的“人家+NP”,形式上与“(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形式高度相似，语义相同，据此推断其是“(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的源构式，随着用例逐渐增加，“看”类话语提示成分逐渐与“人家+NP”紧密组合并固化，最终形成如上文例(1)—(6)那样的“(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

构式演变机制

形式上，元代直接邻接式“人家+NP”出现(如例(13)、 (14)),到了明代继续发展，形式异变机制⑥(彭睿 2021)促动直接邻接式“人家+NP”通过添加领属标记“的”衍变出领属标记式“人家+NP”(如例(15))。到了清末民初，两种类型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进一步发展：其一，形式异变机制促动两种类型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前添加“看”类话语提示成分，形成如例(16)、 (17)那样的形式；其二，类推机制促动直接邻接的定语领属式“人家+NP”类推产生同位同指式“人家+NP”(如例(18))。清末民初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和同位同指式的“人家+NP”,尽管其用例不多，但也反映出“(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开始产生。清末民初后，频率效应和类推机制促动“看”类话语提示成分与定语领属式和同位同指式的“人家+NP”组合紧密，稳固性增强，最终固化形成“(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

意义上，构式意义的演变是一个动态范畴化和主观化的过程。根据陈振宇、叶婧婷(2014)、闫亚平(2018)等的研究，“领属”范畴>“立场”范畴是一条重要的语义演变路径，二者具有相似认知理据，即空间属性，从真实空间到人际和话题空间，是一种隐喻性的发展(陈振宇、叶婧婷 2014)。“(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意义的演变就体现这一语义演变路径，隐喻机制在演变中发挥作用。元明时期，定语领属式“人家+NP”表示对指称对象的领属限定，“人家”和NP之间的领属关系从真实空间向人际空间过渡。如例(13)“人家房檐底下”、例(14)“人家老婆”和例(15)“人家的女人”用“人家”表示对“老婆”、对“女人”的领属限定，“人家”与“老婆”、“人家”与“女人”之间是亲属或情人关系，这属于人际空间紧密关系。到清末民初，定语领属式“人家+NP”继续发展，其前紧邻出现“看”类话语提示成分，表示对指称对象的主观评价。此时，“人家”与NP之间关系由人际空间换喻到话题空间(陈振宇、叶婧婷 2014),“人家+NP”成为言者言谈主观评价对象。如例(16)“你看人家儿子”、例(17)“看看人家的脚儿”、例(18)“您看人家胜奎”中“人家儿子”“人家的脚儿”“人家胜奎”均是言者言谈主观评价对象，表示对其主观评价⑦。至此，构式完成“领属限定”>“主观评价”的意义动态范畴化演变过程，该演变过程既体现“领属”范畴>“立场”范畴的语义演变路径，也体现“领属限定”义这一客观意义向“主观评价”义这一主观意义转变的主观化过程。至于同一时期的同位同指式“人家+NP”),由于其由定语领属式“人家+NP”衍生或类推而来，意义上除自身能表言者主观态度或情感外，也承继了定语领属式“人家+NP”的“主观评价”义。清末民初后，随着“(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形式固化，“主观评价”义凝固性也显著增强，最终稳固浮现。

综上，我们将“(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的形义演变图示如下：

由上图可知，“(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形义形成并非如“省略说”观点、“插入搭配说”观点所述，由共时层面的“省略”或“插入搭配”的句法操作而来，而是经历了复杂的形义演变过程，即(元明)定语领属式“人家+NP”→(清末民初)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和同位同指式的“人家+NP”→(清末民初至现代)“(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通过该演变链，发现其涉及的是有源构式演变，直接来源为以清末民初含“看”类话语提示成分的定语领属式和同位同指式的“人家+NP”为源构式的重组。演变中形式异变、频率效应、类推、隐喻等机制在其中发挥作用，最终使“(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形式形成，构式意义浮现。

4.“(你/您)看/瞧人家NP”的功能浮现

立场表达功能浮现

构式立场表达功能表现为积极、褒赞的正面主观评价立场和消极、贬抑的负面主观评价立场。语境、构件因素、语用移情策略影响构式立场表达功能浮现，例如：

(19) 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标准，配上那身衣裳，怎么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20) 你看人家新乡,一季小麦能浇四水，亩产上千斤。咱这里只能浇一次，亩产五六百斤。(《人民日报》2011.08.22)

例(19)言者在评价语境中用构式褒赞“人家那站姿”,这是一种积极、褒赞的正面主观评价立场。例(20)言者在评价语境中用构式褒赞“人家新乡”小麦亩产高，与对比项“咱们”小麦亩产低进行对比，实则表达对“咱们”小麦亩产低的不满，这是一种消极、贬抑的负面主观评价立场。例句中构式所处的评价语境会激发构式立场表达功能浮现。陈振艳、施春宏(2021)指出，构式功能的浮现需要到构件的整合过程中去溯源，这说明构件对构式功能浮现产生影响。这在构式中表现最为明显的是，“(你/您)看/瞧”作为话语提示成分，既提示听者关注后续话语，邀请对方共享视角，临时虚构起听者与其完全同一的立场关系(闫亚平 2018),又表示言者所述命题具有高确信度，还标示言者对命题中信息状态的主观评论(曹旸旸、彭爽 2020)。“人家”本身就能传达言者的主观情感(张伯江 2010;刘探宙 2016)。两个构件在构式中均能指明言者主观评价立场的方向，促使构式立场表达功能浮现。语用移情作为一种言语策略，会影响语言的预设，进而影响语言的结构(李向华 2013)。言者运用这种言语策略，促使“(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表达正、负面主观评价立场。因着移情的“钟情、同情、厌恶”(胡清国、王光和 2019),当言者钟情言说对象时，就带有正面主观评价立场，如例(19)言者钟情于“人家那站姿”,对其进行褒赞，表达正面主观评价立场。当言者同情、厌恶言说对象时，就带有负面主观评价立场，如例(20)言者同情、厌恶“咱们”小麦亩产低，通过反话正说的方式，明褒“人家新乡”小麦亩产高，暗贬“咱们”小麦亩产低，实则表达不满的负面主观评价立场。言者语用移情策略的运用，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构式立场表达功能浮现。

强调突显功能浮现

强调是对情感等态度的着重表达(张辉松 2008),突显是认知过程中主体对某一客体或客体某一部分的关注与强调(李文浩 2020)。构式的强调突显功能表现为通过构式将言者要传达的主观情感等态度着重表达出来，吸引听者关注言者所述，引导其产生共鸣与认同。构式重音策略影响构式强调突显功能浮现。例如：

(21) 蔡元培、蔡先贤告诉我们，“多歧为贵”。求之不得啊，非常宝贵啊，千金难求一个不同的意见啊，你看人家的学术襟怀。

(刘心武《百家讲坛·刘心武揭秘〈红楼梦〉》)

(22) 你看人家工人,铁饭碗不说，上中夜班还有加点费。咱们可倒好，一分钱不多给。过两天一复员，又回家去服侍地球，真没劲。(毕淑敏《看家护院》)

例(21)构式重音策略促使言者通过语音赋值(陈昌来、占云芬 2009)重读“人家的学术襟怀”,将对“先贤”治学精神的褒赞着重表达出来，吸引听者关注，引导其产生共鸣与认同。例(22)构式重音策略促使言者重读“人家工人”,使其与对比项“咱们”形成对比，表达言者明褒“工人”暗贬“咱们”的真实意图，实则将对“咱们”的不满这一主观情感态度传达给听者，吸引听者关注，产生共鸣与认同。“强调”和“突显”往往隐含对比，强调凸显“人家NP”,对比的是“我们”“你”“咱”“咱们”(如例(3)、 (6)、 (8)、 (11)、 (12)、 (20)、 (22))等，即便没有出现比较对象，在上下文语境中也隐含了对比对象。

语用修辞功能浮现

前文谈到“(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是半截话式，具有一定修辞功能，是一种语言交际的策略。具体来说，这种语用修辞功能表现为言简意赅、含蓄委婉、制造悬念、留有想象的表达效果。语言经济原则、礼貌原则影响构式语用修辞功能浮现。例如：

(23) 好速度!看人家的效率!(微博2024.02.14)

(24) “你呀，太爱想心事，不怕把身体累坏了!你看人家二虎,能吃能干又能睡。”

(李晓明《平原枪声》)

“(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是基于言者视角，以简化使用为目的的语言形式(陈昌来、朱皋 2020)。语言经济原则促使言者用这种形似不完整的半截话“(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言简意赅地传递丰富的话语信息。如例(23)言者用构式“看人家的效率”表达对“人家”效率快的褒赞，给听者制造悬念，留有想象空间，想象“人家”效率到底有多快。而听者基于当前语境信息，琢磨体会到言者意图，准确理解言者所述的是对“人家”的褒赞。例(24)言者表面上用“你看人家二虎”表达对“二虎”的褒赞，给听者制造悬念，留有想象空间。实则通过褒赞“二虎”与听者进行对比，含蓄委婉地指出听者的不足，表达对听者的劝诫。而听者基于当前语境信息，琢磨体会到言者意图，准确理解言者所述的是明褒“二虎”暗贬“自己”,意图在于劝诫“自己”。言者使用“(你/您)看/瞧人家NP”构式是以礼貌原则为基础的，礼貌原则要求言者尽力缩小自身同他人之间的分歧，对好的说得充分，对坏的说得委婉(方迪 2019)。该原则制约言者通过使用构式对好的说得充分，如例(23)那样，直接对指称对象“人家”效率快进行褒赞，让听者言有尽而意无穷地想象“人家”效率到底有多快。对坏的说得委婉，如例(24)那样，反话正说，即明褒“二虎”心态好，暗贬听者“你”爱想心事，心态不如“二虎”,实则表达对“你”的劝诫。听者根据礼貌原则和当前语境推理出言者意图，最终达到交际目的。

5. 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