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逐渐意识到按港口划分章节很不合理。我们4月30号去了斯里兰卡的科伦坡,但是我没有太多想说的。科伦坡在我脑中好像不过是另一个炎热的、充满宗教意味的城市,我记得我在皇家大佛寺外的石板上被烫得哇哇大叫,但却没有留下更多别的印象,甚至在回忆时很难将它与伯诺阿做出区分。这是一件多少有些心酸的事情,因为这座城市消失在了“世界一周”这个大标题之下,而且或许不是第一个会消失的城市,这使我重新思考所谓的环游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只是点亮地图或者完成完整的一圈,我是不是错过了更重要的东西?
经过十天完全断网的航行之后,我们从5月11日起在塞得港停留两天。第一天晚上完成工作以后我们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同是志愿者的韩国小哥结伴出发,进入埃及,这也是我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苏伊士运河航行了十多个小时,在甲板上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沙漠和镶嵌在沙漠上的建筑与工事,而我始终充满不安,前辈们的描述里这里治安很差、食物不卫生、交通混乱。但在走出港口后的六个小时里,我和韩国小哥坐了摆渡船,看了清真寺,在路上啃巨大的鸡肉馅饼,在城市里呆到二十四点前的最后一分钟——这是我们当日回船的最晚期限。没有人被偷被抢也没有人拉肚子。从塞得港做十分钟摆渡船可以去到河流的另一边,摆渡船没有时间,随时可能开也随时都有。回程的时候,我捧着2美元一个的鸡肉饼坐在摆渡船上看着河对岸离我们越来越远,感到一种空前的平和与满足,船身晃得厉害,我吃得专心致志,那时候拍的合照里我脸上的馅饼蘸酱清晰可见。
从河对岸回来之后,我们漫步在充满行人、商贩、摩托车的街道里,因为没有当地货币的现金,我们在几家店几番周折,最后终于买到了零食和冰激凌。于是最后,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我们穿梭过混乱的车流,奔向城市里最灯火通明的商业街。在清爽的夜晚的风里,坐在破破烂烂的塑料椅子上,我们吃着早前打包带走的蛋糕,用磕磕绊绊的日语讲一些不应该被其他人听到的感慨,那是我行程开始以来最自在、最享受的一个晚上。有着长长睫毛和大眼睛的孩子们在我们周围跑来跑去,大大小小各色的猫也穿梭在我们周围,路上车水马龙警车有时候也呼啸而过,我们说,真好啊,真开心。我于是明白,此前早上靠港晚上离港的行程使我们错失了太多东西,应该要至少看一眼一座城市的夜色,要至少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道里。
可能是因为我们俩的亚洲面孔在这个城市过于少见,也可能因为穆斯林女性一般都需要包裹头巾,而我穿着一件圆领T恤顶着大黄头就在路上走,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跟我们说Hello。十一点多回去的时候走过一群大汉,其中有一个人张开双臂说,hi, welcome to Egypt. 我们哈哈大笑。
但实际上塞得港应该不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城市,因为我们后来去看金字塔的时候经过了开罗,马路两边是残破的建筑群,其中零星住着几户人家,此前埃及发生过针对游客的爆炸袭击,所以到处都有安检设备。很难说埃及是一个多么安全有序的地方,只能说我们恰好运气不错,所以获得了一个平静的自由的夜晚。塞得港在我脑海中的世界地图里像是一颗小小的星星,持续地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光。我觉得我和韩国小哥共享某种对这个夜晚的留恋,因为塞得港此后频繁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而其他的港口都逐渐消失在过去。当我们尝试没入当地生活时,才是最有可能接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他说的是对的,如果我连走近人家的生活都没有做到,那我的旅行和我的社会研究,就都是虚浮的。
不过我同时也很喜欢那趟去金字塔的行程。我回想起来最重要的一个细节是,我意识到砌起金字塔的石块的高度大概比我的腰间高十五公分。然后我就按照这个比例去理解金字塔对于人类来说是如何不可思议的建筑奇迹。我们没有进入金字塔,只是可以在金字塔上走来走去。更合适的说法是,金字塔上有修建好的楼梯,游客可以随着人流往上走一段路。当时和我一起奔向金字塔的志愿者是个爬山老手,完全不管楼梯,只从没有路的石块往上爬,眨眼间就上了好几层。我和其他人面面相觑,最后也都一个一个跟着她的路径往上走。我之所以确切知道堆起金字塔的石块的高度,是因为它正好让我可以用手撑起自己,太高就爬不上去,太低就不好用力,总之是那个刚好的比例让我顺利往上爬了几层,除了沾了一裤子的沙尘之外没有遇到别的问题。
后来我和另一个志愿者就停留在半当中的区域,那里没有楼梯,只有一层层堆砌起来的大石块。我们底下是没有兴趣爬金字塔的游客,头顶是有兴趣爬金字塔所以走了楼梯的游客。我们不属于任何一群人 ,我们只是在那里。我和那个志愿者其实之前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甚至连基本信息都没交换过。所以,奇怪地,在金字塔的边沿上,我们第一次礼貌地询问了对方的年龄。于是一个26岁的人和一个27岁的人共享了那个时刻。我们真切地触摸到了金字塔,它在脚下,在身后,在手掌之间。We are in the Pyramid, oh no, On the Pyramid. 我那天也看到了狮身人面像,也骑了骆驼,但最喜欢的依旧是停在金字塔中间的那个时刻,甚至我回忆起来的时候完全记不得一丝炎热,仿佛太阳白白地照在我们身上,我只记得我们多少有些天真、幼稚和意气风发,好像各自带着对将来的迷茫而上船的我们,真的在那个时刻摸索出了什么新的道路,觉得自己能够掌控更多的东西。
埃及是亚非地区的最后一站,之后我们就要进入发达的欧洲地区,回到一定可以刷卡的现代社会。我并没有太怀念在赤道附近转悠的日子,因为我扛不住炎热,暴晒总是使我焦躁不安。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在这次航线中,相比欧洲,亚非和美洲地区才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目的地。“禁止携带”的播客里面讲到过说,趁年轻的时候要多去发展中国家,因为发达国家总在那里,但发展中国家总是在变化与动荡之中。我觉得这说的是对的,欧洲总会在那里,至少接下来三年里我可以有时间去慢慢探索这片区域,我不着急。但是这些散落在亚洲非洲和美洲的城市,却没那么容易再出现在我此后的行程安排里。所以我虽然欣喜于将要进入更有序的欧洲,但也确实又有些隐隐的失落。或许等我再走得多一点,再不那么谨小慎微一点,就还有机会再去探索那些仅仅是蜻蜓点水般掠过的城市,或许那个时候我会有更丰富更深层的体验,它们将重新被认识、被记住,那时候消失的将是环游世界这个概念,而城市本身将会浮现。
2023.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