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13-4.19 (马尼拉,菲律宾)
文摘
生活
2023-04-30 21:19
广东
因为靠港政策而和签证的问题,我是在马尼拉上的船。早上六点三刻从家里出发,爸爸开车送我去机场,之后的几个小时,我先是从上海飞到香港,然后又从香港飞到马尼拉。落地马尼拉的时候,正好开始下雨,水流从小小的飞机舷窗外面穿过,我饶有兴致地扭过头去看了很久。国泰航空的那班飞机在降落的时候会放纯音乐,我就在音乐声里猜想,我将要看到的这个城市是什么样子。后来落地了,音乐也停了,我一下子听到雨点击打在飞机外壳上的声音,清脆连绵。我去往马尼拉是一场迫不得已的选择,我心中百分之百确认我要登上PB游轮,是靠着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念,我才一个人踏上了这片土地。出发前我在小红书查了马尼拉机场,看到了很多避雷的帖子。我记得那天早上我妈叫我起床,说她昨天做了噩梦梦见马尼拉机场都是持枪的保安,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机场安全,后来听说马尼拉机场真的有持枪保安,不过我没见到,是我后来顺利上了船之后才听说的。
我在马尼拉认识的人屈指可数,但这已经是运气很好的结果了,我出发那天早上意识到学弟恰好在马尼拉工作,在那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将要去往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甚至连PB找来接我的人我也不认识,我只能看有谁举着接机的牌子呼唤我的名字。我后来找到了这个人,但还没呆满几分钟,他就又把我送上了一辆前往码头的轿车,转身留在了机场。两个23kg的大箱子躺在后备箱里,我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英语聊天,他跟我说这是马尼拉今年第一场雨。雨那时候越下越大,路上很堵。出发前说三十到四十分钟的路,我们开了一个小时之后Google Map还显示要十几分钟。我隔着被水流覆盖的窗户贪婪地观看这个城市。我到达的时候恰好是五点多钟,在车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看到了马尼拉由白天走向黑夜的全部过程。我把这个城市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比较,但脑子里想到的都是上海和华沙的郊区。马尼拉路上的摩托车很多,我觉得在这里开车必然需要很高的技术,因为人和摩托总是会从不知道哪里窜出来。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有小孩熟练地拿着清洁剂和刷子清洗驾驶室旁边的窗户,然后司机也熟练地从手边的零钱里抽出一张给了他们。马尼拉的雨下得很猛烈,但是又很绵长,它不像是那种突如其来但后继无力的倾盆大雨,马尼拉的雨让我觉得它好像永远不会停,会一直这么下下去。等我到了港口,又辗转换了一辆车之后,雨确实还没停。工作人员说,我们等雨小一点再走吧,我说好,我们于是就在车上看雨,雨的后面是偌大的游轮。我试图把整个游轮装进我的手机相机里,但显然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匆匆拍了一张只抓取了后四个字母的照片,以此作为整个航行的开始。那天雨没停,我们冒雨冲进了船里。我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不安和迷惑。我对船上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此前唯一有联系的大陆朋友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上船。从家里出发十二小时后我站在了马尼拉港的船舱里,但是我面前的未知并不比此前更少。上PB不是个孤注一掷的决定,但是我总是有意无意忽略心里的不安而只专注于环球航行这件事情上,但它远不止是环球航行,而我要经历的和面对的也远不止于此。我当时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但一天的行程过于劳累和紧绷,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思考这些。我去办公室拿了有大家名字和照片的介绍页,试图在室友回来之前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介绍页的像素极低,分辨率极差,大家都面目模糊。连我自己也面目模糊。我坐在房间里望着两个大箱子,脑海中还在回放前面负责人给我介绍的船舱设施,虽然内容都已支离破碎。八点多的时候有人刷卡开门,我听见门外有零星的日语,然后我紧张地从床上站起来,朝进门的室友说初めまして。那是之后几天我们说的唯一一句日语,这多半是我的原因,因为英语表达对现在的我来说远比日语方便,而我室友的英语又是我见过的亚洲人里面最好的那一小撮,所以我们的对话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更轻松的那种语言。停靠在马尼拉港的船像是正在休假的度假区,我第二天起来在船里溜达,除了反复迷路、搞不清楚前后之外,并没有太多事情可做。因为比其他人上船晚了将近十天,所以我实际上错过了最开始和大家认识打交道的机会。在此之前已经合作过打过照面的其他志愿者们已经相约去城市里玩耍,而我百无聊赖地逗留在船上,理箱子,整理东西,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第一个完整在船上的二十四小时甚至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似乎和室友的另一个朋友一起吃了饭,但我显然还不习惯社交场合,在对话里时常走神。不过我模糊感觉到,虽然我推迟了三年上船,但是却算是年纪小的那一拨人,某种程度上室友在前几天带着我见人的场景颇有种带小孩见亲戚的感觉。我局促不安,但又确实因为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而没办法逃开与人打交道。我太过慢热,又有些迷茫,前一两天见了好多人,但我几乎记不住名字。这理应是我跳进新环境的常态,但每次我又都有些懊恼,总希望自己要是天生自来熟就好了,这种念头总是在第一二天最为强烈。在马尼拉的第三天是个周末,正好学弟有时间,我就厚着脸皮让人家带着我转了城市。马尼拉的雨是有欺骗性的,它给人一种这不是热带地区的错觉,但一旦雨停了,气候就显示出它本来的样子。我这几个月还有手头别的事情要做,所以得事先把内容下载到电脑里,没想到船上网络太差完全下载不了东西,所以我只得背着电脑踏上了马尼拉城里。虽说是城里,但是也没有中心不中心的概念,但是我从船上出来没走两步,就开始担心我是不是会在这种天气中暑。我穿着长裤和运动鞋、背着大包,一副外来游客的打扮,看起来就不能抗热的样子。我和学弟转了西班牙城和中国城,也去看了国家艺术馆,最后在最大的商城里吃了菲律宾菜。马尼拉在我心中印象模糊,就像在艺术馆里看到的作品,有美国和欧洲的影子,有中国日本甚至朝鲜韩国的影子,但是这些影子底下没有菲律宾。我想起我从机场到港口的路上看到的路牌,绝大多数都是英语,少部分有中文或者日语,但是本地的菲律宾语在哪里?我猜想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但那是我不可能靠闲逛半天就能触及的生活。在炎热的气候里,在这片有着肥沃的土地但是糟糕的道路的地方,人们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看待将来,甚至是否会去考虑将来,我都不知道。我还看到厚重的架起的电线,像是一张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覆盖在这座城市上。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进入中国城之前拍的,底下是摩托车,顶上是天线,面前是城市的轮廓,而我坐在车内,永远是一个旁观者。可能也是那个时候我逐渐意识到,PB的环球航行里,停靠其实是并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我可以在地图上戳出一个点说我到过这里,但我并不对它知道多少。PB更像是点亮地图,给之后留下一种重新回来的可能性,至少下一回我踏上菲律宾的土地的时候,我就不会说那是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了。因为对停留的兴趣没有那么大,所以15日船要启航的时候,我非常期待。停泊在港口的大型船只只不过是一座巨型海滨酒店,但移动才是船舶最重要的意义。停留是为了启航,但是启航不是为了停留。但第一个起航后的晚上我甚至有些失望,因为当我呆在房间里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船正在航行,只有出门看到大海在移动,才确信我们已经出发。我躺在床上试图寻找最微小的晃动,虽然在船剧烈摇晃的时候我必定会担心,但是当它平稳的时候,我却又有些不满意。我愿意先反思,这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喜欢航行。从马尼拉起航之后七天,我们才到达了印度尼西亚的伯诺阿。我也恰好打算用七天作为一个度量单位划分我在船上的生活。整个行程一百多天,但我实际上能参与的正好是三个月,十二周。第一周的话,主题肯定是“适应”。我想起我室友在我上船第二天和别人讲起时形容说she survived her first night onboard。第一周也确实如此,适应生活,适应工作,在犹疑里认识新的人,决定自己的节奏,脱离网络,再次学会说日语。我于是要再一次感慨人的适应力真的没有边界,一周前思考PhD的那个我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我了。我现在在英语和日语的边界里求生,处理混乱的语言系统和文化冲撞,试图搞明白什么事情已经被我视为理所当然,什么事情我还在探索它的轮廓。有些部分我生硬地要求保持它原本的样子,有些部分我愿意给出一些让步。出发前我又去漂了头,不算是为了航线, 只是恰好时间合适。我执拗地要使自己出格,好像是因为怕我自己都会忘掉我可以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毫不怀疑大海的美丽足以使人落泪,但我真的最想要落泪的时刻是站在船头看着船向着夕阳方向破开海浪前进的时刻。那天中午我们在赤道附近看完日食,我在太阳的暴晒下昏昏沉沉,也确实感受到了月亮、地球、太阳三点一线时候的魅力,但是我还是更喜欢那天的夕阳。从最远处的赤红色开始,阳光铺开橙、黄、绿、青直至蓝的色彩,交融着漫在整个天空上。颜料盘打翻在天空上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样的时候没有办法与人分享,我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就收起了手机。我们都只能一个人站在这样的景色前。宽阔的大海沉默,是人类喧嚣着向前。我想要在甲板上望出去是茫茫的大海,但后来才意识到无论如何我都在这艘船上,人类生活永远是永恒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可能脱离它而存在。无论我以为我多么不够热爱人类生活,我始终还是喜欢它的,所以才会热切地想要研究人类如何联系、如何移动。在这艘航行的庞然大物上,一千多个人类个体被迫在没有网的世界里与其他人产生联系,这一切都关乎mobility和social networks,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哑然失笑,到头来我还是心心念念即将要开始的学习生活。我原本考虑过不带日记本上船,但后来发现我还是需要它,只有钢笔和墨水才可以把我脑海里杂乱的思绪压在纸上。每天记录发生了什么是很有趣的事情,但是隔一段时间回过头去看也很有意思。我之前除了日记之外不打算写任何游记性质的东西,因为感觉这只不过是在重复自身,但我意识到原来它们还是不一样的,时间尺度不一样的话,写下来的东西也会有区别。琐碎的工作记录和日常感想可以留给日记,但是一串串起来的琐碎就有了一口气写下来的必要。对今天来说,马尼拉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我忘性很大,自然遗忘就像是一次天然筛选,这让那些还留存下来的片段拥有了更深的意义。记住什么忘记什么,本来也就是一次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