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有时候觉得自己被困在某种旋涡里,我掌握语言,但是无法使用合适的话来表达我的想法。我偶尔会将这归结于我失去了表达的动力,这或许部分是事实,因为表达欲就像是大陆板块挤压的时候喷涌而出的那种热浪,在平静到很难有什么波澜的生活里,这种挤压不复存在,于是表达也不复存在。但也或许是因为我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我显而易见离我的母语越来越遥远,我的中文变得异常笨拙,可同时又没有任何一门别的语言能够给我相似的自由。我会在和周围人的日常对话里反复为自己不够格的英语而感到沮丧,更不用说几乎忘得干净的日语和还在蹒跚学步的德语。
所以大概是在很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尽管我仿佛和之前一样,思绪总是被不同的事情交替着占据,我却好像再也没办法真的说点什么了。明明,在过去的这将近一年里,生活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微小的变化,我身上也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微小的变化,但我只是默默注视着,而再也没有办法将它们化作语言了。
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我很多次都在怀念本科那时候在操场上和朋友聊天的日子。我有时候会问自己,那个时候蓬勃的生命力和表达能力时至今日在我身上还存在吗?又或者我丢失的不是语言本身,而是一些能够夜聊的朋友。但有时候和朋友在一起,我也不太知道要说些什么。太多话题都被我们说过太多遍了,事情总是重复发生,谈论已经被谈论过的事情就像是嚼口香糖,除了腮帮子疼之外没有别的用处。我们在十八十九岁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比现在的更坏,而我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这个世界不满了。老生常谈是很无趣的。而至于我自己的生活,和我自己,我有些不知该从哪里讲起。哪些细节是重要的,哪些不是呢?我总是有着太强的不必要的自我意识和对所有人连同自己的苛责,很难真的享受被人关注。如果讲述不能给我带来太多快乐,它是不是就只是一种对人的时间的霸凌呢。时间是有限的,它应该被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但从一个角度看,我也可以理解我的沉默多少有些自我保护的意味,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包括现在,我都在试图理解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位置。当我的室友和同学都是西欧和南欧白人的时候,我是真的只能代表我自己,还是我也被迫与我的国籍和种族牢牢绑定在一起。落在语境外的我该在多大程度上合理化我与这个大环境的文化疏离,又该投入多少努力去了解和融入。而且,这种不了解真的是因为我来自截然不同的背景,还是因为这就是我维持生活的狭隘方式,只是之前被掩盖得很好。我要在多大程度上去允许社会压力作用在我身上,又在多大程度上允许自己真的完全摈弃这些环境影响。
显而易见,在我对具体的生活细节失去表达欲的同时,我被埋在无数的抽象的哲学问题里。或者它们不是平行发生的,而是果和因。是因为这些哲学性的问题始终盘悬着,所以我没办法去讨论生活的细节,除非它们只是那些哲学性问题的载体。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可以偶尔谈论一些生活片段、一些对话,那是因为它们背后总是连接着更加宏大的问题。相比之下,做学术其实是简单的,至少我知道有其他人和我共享这些研究课题,但是关于身份认同和定位的思考,每个人都处在不同维度层层叠加的独特的境况里,理解和共情变得非常奢侈。而不幸的是,对我而言,对一种不可想象的理解和共情的追求,一直都是生活的重要母题。
我也明白,这是些“上层建筑”的困惑,因为它意味着生活里没有更加急迫的问题需要关注,而我还有些可以浪费的时间。而且或许它最好是不必要的,这样日子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可是,在继“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之后,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又遇到了“我是谁”的问题。我当然想要个答案。但我现在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