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城市的名字如果重复两遍,就好像会带上某种不详的意味,当然新加坡既是国家又是城市,所以严格来说不算重复。只不过新加坡前后确实算得上是我上船以来状态相当糟糕的一段时间。
我从伯诺阿的行程回到房间之后发现室友消失了,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sorry, will see you in six days。带着印尼暴晒留下的眩晕,我意识到我对quarantine这件事原来始终有巨大的抵触和恐惧。我手头有一本星野道夫去阿拉斯加写的随笔,和一个法国导演关于1960年代的回忆录。它们自由随性,我都读不进去。
在一艘移动的、没有网络的船上,室友的意义变得非常复杂。船上的通讯方式除了口口相传之外,就只有最原始的递纸条和打船内电话。因为船很大,口口相传像是一场大海捞针般的赌运气游戏,常常跑了好几个来回也根本碰不到想要找的人,因此有效的、可控的联络方式其实只有后两者。但是递纸条也好,打电话也好,所有的前提都是知道对方的房间号码。可我并不知道我室友去了哪个房间。于是我们虽然以完全相同的速度和方向在茫茫大海上移动,但是完全失去联络。对我来说,她的存在与否逐渐成为一个哲学命题。长久以来我都通过可感可知的事实来做出判断,但当一个人的音讯完全消失时,我发现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构建现实。甚至,因为现在的样貌无从辨认,连带着过去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等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开始怀疑,有没有可能我其实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室友。如果一个人的物品都完好无损,但是其人本身突然毫无踪迹,那这种消失是不是某种程度上否定了她曾经确凿无疑的存在?
24号晚上可能是我糟糕状态的顶峰,但也是在那天晚上,我恰好在餐厅碰到了脱线的西班牙志愿者。在他的邀请下,我和他一起去了星空观赏会。船航行在深夜的大海上,人造光源都被关闭,我和其他志愿者们在当时有些柔和的海风的吹拂下,一起靠在栏杆上抬头看星星。脚下是深色的大海,头顶是璀璨的星河,我不觉得人类渺小,只觉得人类真是万神眷顾的造物,竟得以同时享受着这一切。海上的夜空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夜空,我被环绕在其中,看不到一点人类社会的影子。全部的灯暗下来的那一刻,我这个大城市里长大的小孩,从心底里深深地发出“啊——”的一声,贪婪地想要用我的眼睛捕捉每一颗星星。那天其实是有日文讲解的,但我大部分也听不太懂,听懂的部分也常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十分钟之后讲解还在麦克风里大声播放,西班牙小哥在我旁边嘟囔说,I want him to shut up,我说哈哈哈you are so mean, but I agree. 这种时刻,人类总是更合适沉默。
可能是因为星星给予了某种安抚,我那天晚上睡得相当不错。第二天我在睡梦中感受到船身颠簸,就知道我们已经在进入港口了。于是六点半多,我就爬了起来又去了甲板上。早上的阳光是粉色的,淡淡地抹在还没有完全散开的云彩上,不远处新加坡的城市轮廓线已经清晰可见,不久之后我们就进入了港口,头顶是架起的游览缆车。我醒得早,没什么事情做就在十四楼餐厅门口查邮件读paper。可能因为是靠港日,大家都有点兴奋,一两个小时里,我碰到了一波又一波的志愿者,我跟他们打招呼,寒暄几句他们今天的计划,然后说再见。新加坡在那段时间里下了好几场急雨,常常是前一秒还一切如常,下一秒密集的雨滴就会拼出无数道水帘幕,从我坐的位子望出去的城市轮廓就会笼罩上一层浅白色的阴影。我头顶有遮挡,我淋不到雨,所以我热切地爱这几场急雨。前往新加坡的下船通道在七层,所以一路要走架在空中的通道到达入境大厅。我刚走进通道的时候,碰到了又一场大雨,伴随着巨大的雷声,震得通道里的我脑袋轰隆隆的。头顶的观光缆车也停了,那时候有一个志愿者,正独自坐在停了的缆车上听雨声,后来他给我们看了他那时候拍的视频,“你们看是皮卡丘主题的缆车哎”。
我对新加坡如果有兴趣,主要是因为朋友在这。我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是一个浓缩版的国际化上海,不同地区民族的人混在一起,做一些很精英很现代化的事情。学妹带着我长途跋涉,从天空树走到鱼尾狮,然后我们就赶紧跑进室内吹空调吃东西。新加坡的气候是粘稠的,我觉得我像是被点进琥珀里的那种小昆虫,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呼吸要自由,但是它们筋疲力尽却毫无成效。湿热是一层又一层保鲜膜罩在我身上,炎热的空气像水,我无法如愿摆弄我的躯体。我们在城市中心老巴沙的街边摊吃了晚饭,周围是参天的高楼大厦,在一群西装革履的城市精英里,我仿佛原始人一般流着泪水吃着辣椒螃蟹和印度手抓饼。
或许新加坡的意义在于,它是这大半个月里唯一经过的发达地区,与其他混乱无序的热带城市截然相反。我短暂地体验了一下回归大城市的感觉,然后又头也不回地扎进与外界隔绝的船上世界。它像是长路上的一个高效补给站,我需要它,但它与上路的目的好像背道而驰。不过我觉得这多少有些我对亚洲大城市的偏见,我已经在上海的偏远郊区注视着这样的大城市很久了,好像也不再有更多的好奇心了。
新加坡之后的两天,工作上在做些调整,所以比较空闲。我就看看书打发时间,偶尔和大家一起吃饭聊聊天。生日那天也是如此。那天的航线靠近马来西亚,有时候手机会突然有信号,我就会看到屏幕上跳出来一条生日快乐,但是我又没有稳定的网,所以没办法回消息。就在这样的断断续续的与外界的联系里,我从二十五岁变成了二十六岁,在一条航线上,没有太关心要去往哪里,只知道不能停在同一个地方。第二天室友提前解放,我们闲聊,我说you missed my birthday yesterday,她说oh sorry。后来30号靠岸科伦坡,十一点多我回房间,她也在。我说I am very happy to see you in the room when I come back from the tour, 她笑笑,说guess what I got today,然后唱着生日歌拿出了小礼物,说,someone's Happy Birthday. 至此,贯穿新加坡前后的混乱生活终于画上休止符。
202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