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抱一 (Francois Cheng)
翻译：崔保仲
原文链接：https://www.lefigaro.fr/vox/societe/face-au-confinement-nos-objets-familiers-peuvent-etre-un-soutien-et-un-reconfort-2020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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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禁足confinement这个名词里，包含着一个副词，细致地finement。那么confinement可以意味着“细致地在一起“，甚至是”细致地共同生活“。无需查阅词典：fine-ment的意思是以细致的方式去思考或做事。（作者从法语词根拆解confinement，fine是形容词，细致的细腻的；finement是它的副词形式，精致地细致地；con-finement中的con作为前缀，在拉丁语中是和….一起， 所以可以理解为细致地在一起。拉康经常使用这种分解方式来给法语词汇不同于通用本意的解释）。我们能够和应该细致地做哪些事呢？答案是：当然是所有事！别忘记我们出生的时候一无所知，需要从零开始学习这世间的习俗。从学习站立开始，一步步向前迈进成长。除了我们当中的那些天才，总体上讲，在我们的姿态和行为中，我们的习惯中，都印有笨拙和愚钝的痕迹；我们需要太多的恩泽，才能与牵动宇宙生灵的无形之气产生共鸣。我们几乎一直是学徒，永远是外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总有些地方，需要以更清楚地，更细致的方式去改善。强制性的禁足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首先要谈的是我们和周围事物的关系。
曾经，人类比现在要谦虚和有耐心。他们珍视所用之物，深知其价值，并充满感恩之心。人和物之间存在一种友好的关系，甚至达到一种默契。人们尽量保留所有之物，即使已经磨损殆尽。人们缝袜子，补衬衫，修复破碎的瓷器，精心保养祖先遗留的家具。如此一来，事物便产生了它的特性，带有一种亲密的光泽。
但是，最近我们一两代人目睹了一次性用品的到来。因此，我们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变了。我们变得居高临下，对事物既没眷恋也没感情，它们被冷漠地消耗。一旦它们不好用了，就直接丢进垃圾桶。Hop là, 轻松啦！既没看到，也没经历。所有这些并不会教给我们出于尊重而关怀，更不要说美妙与和谐了。在闲暇的时候，我们经常无意识地看到事物就厌烦，因为它们映射出的，正是我们自身的不安。
禁足是重拾我们身边事物原有价值的机会。我们知道它们有灵魂，即使一段饰带，一个别针。因为见证了我们的生活，它们获得了灵魂。它们认真地保存着那些我们彻底丢弃的记忆。如果我们同意让它们成为有效的聆听者，它们会乐于为提供帮助。它们就在那里，提醒我们生活并非彻底一团糟，呼吁我们要有忠实的品德。
说完我们与事物的关系后，现在要谈谈人与人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
禁足给我们与最亲近的人创造了共同生活的条件，无论日夜，分秒不离。我们并没有享受，却充满恐慌。我们从没有经历这样的生活；曾经是每个人有自己的工作，享有逃离的各种可能性。现在人们惊恐地发现，这种持久的在一起面对面生活会如此的厌烦，太多的近距离蔑杀了真正的亲密感。人们开始怀念之前的距离感。然而，在禁足期间，我们被要求保持社交距离，避免碰触。这种情形显然是矛盾的，我们需要进行更为精细地思考。
人们在社交生活中，通过一系列的言语和举动来表达情感，任其自然流露，忽略所有的隔绝障碍。人们相爱，相拥，不顾一切沉浸在情感的泥沼里。这些当然都是正面的。然而，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同样的言语和举动，却成了机械式的，带有侵犯性的，令人窒息的，最终演变成争吵，甚至是暴力。
这时候让我想起了孔子在社交关系上给出的指示，“礼”，可以翻译成“互相尊重的仪式”,一个以恰如其分的距离为原则的仪式。根据孔子所言，唯有此原则才能让眷恋天长地久。孔子的弟子们也是以此原则，建议在夫妻关系中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当下这充满悖论状况，让我想起孔子在2500年前提出的这个建议；当然我也很清楚，这为今天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谈完人类和事物的关系之后，怎么能不谈谈人跟自我的关系呢。
在禁足生活中，每个人都被单独生活带来的恐惧所笼罩。这必然让我们想到了帕斯卡尔，他为那些不知道该如何呆在房间里的人感到遗憾；人们追求娱乐，却逃避对自己命运的凝视。四面墙壁之下，什么新鲜事都没有，无聊得要命！但房间却可以存有超出想象的存在和财富。房间里有着我们过去动荡的记忆，其中有悔恨，也有幸福的时光；房间里有需要冥想和改变的当下，被所有医护人员和义工的英雄壮举所震惊的当下；通过接受的短信，体会到灾难中本真的关怀；房间里还有要迎接的未来，一个不同与过去的广阔未来。
思考到这里，我想到了17世纪伟大的神秘主义者雅各·波墨的一段轶事。一天下午，他呆在昏暗的住处，看到一束光透过窗子落在锡器上。那个不起眼的物件折射出彩虹的光晕。他突然感动得留下了眼泪，充满感恩之心，屈膝跪下。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着会给我们解释说，这一切都是物理规律所致，没什么可感动的。但雅各·波墨却看到其他的东西，在这个迷失于无言并冷漠的宇宙中的小地方，发生了奇迹的一刻。这束光让尘世间的一个下午充满彩虹之晕，让一个无名之人，尘土中的尘土，以他睁开的眼和跳动的心，抓住了这个场景，并沉浸在感动之中。
谁能解释这深不可测的奥妙？或许没什么好解释的。奇迹般的生命就在那里，要我们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恩赐。每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以自己的方式，准备好迎接生命之光的来临，就如迎接一个报信的天使，迎接一个贵重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