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魆
在《吉普赛郊游》的分享会上，评论家方岩问我：“我脑海里面盘旋着另外一件事情，今天活动之前在笔记上记了一句话——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这样讲呢？你里面有大量小说涉及到父亲的消失，所以我讲‘爸爸去哪儿了’，这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听到这个问题，我脑海里很快盘旋起一段童年故事，还有我父母的婚姻状态。
书中那篇《群星，娇娥，植物学》算是一个答案，也是我的一个童年传记。小说原名叫《跃入群星》，出版时，我把它改成了《群星，娇娥，植物学》。群星指向俗世家庭之外的自由。而娇娥，是因为我妈名字也有一个“娇”字。我很高兴在题目里面用到了她名字，回望她的一段人生。植物学呢，指代我爸，但他不是植物学家，现实里是一个农民，这两者的错落也是我们现实的错落。我把我们家的三个人物在题目上做了指代并置。
要是读到这篇小说，就能读到为什么父亲在小说里面总是接近不在场。像这篇小说写的，妈妈在婚姻生活和个人自尊上受的委屈、苦痛、困顿，更多因为爸爸的失语。而现实里，我妈来自城镇，我爸是农民。我爸跟我妈谈恋爱时，满嘴花言巧语——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把她“哄到手了”（后来我爸把这个策略用到我身上，劝我先结婚再说，爱情什么的不重要，这也是他和我妈结婚时的思维策略），却没有给她实现当初承诺的生活。
我妈抱怨说，你看你爸，当初说得多好听呀，几年内搬到城里，三十年过去啦，还不是跟他困农村里面？当然，这些话一半是对父亲的埋怨，一半是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嘲，自己选择的婚姻，自己把它过下去。娘家人都劝我妈不要嫁给我爸，他们不是有铁饭碗的人，就是有学历的人，认为她不值得嫁到农村去。所以在坚持在嫁给我爸后，我妈一边受到来自娘家对她的数落，鄙夷，不满，又一边在我爸这边得不到慰藉。没有别的办法，她开始学习种田，上山砍柴，后来在我爸接连发生两次事故需要照顾时，一个人扛了过来，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我妈后来变得自尊心很低，经常责备自己蠢，又没文化，没学历，要走也走不出去。我爸听到后却说：“现在不也挺好吗？”而我那时能做的，却也只是打打圆场，说，都过去了。虽说一切都是人生选择，当初谁对谁错已经不必去追究，但其实至今我最不满的，正是我爸面对我妈的情感倾诉、婚姻苦闷时经常采取的回避态度。
我爸是一个很沉默，也很要面子的人，放不开说心里话，特别是出了两次事故后，更封闭自己内心，也不敢陪我妈回娘家，怕以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被那边嘲笑，事实上，他知道自己的不堪和落败——这也是《群星，娇娥，植物学》里妈妈和“我”二人独自离开岛屿，上岸回娘家的主要原因。我妈每次回娘家，都只能带着我回去。一回去，她就会被我舅妈嘲笑，被当着别人的面说：“你看我的小姑子啊，在这里好吃好住的，都不舍得回去农村啦！”我妈讪笑着，不敢吭声一句……
这样的事，我妈从来不跟我爸讲，怕伤到他的自尊，统统往肚子里咽。这种双重压迫，对于一个孤立无援的母亲而言，无法启齿，进退维艰。她有很多流泪的时刻，我看在眼里，但从来没跟她讲过。直到写完《群星，娇娥，植物学》后，我才觉得那是一个契机，便仔细地问了她，也和她谈起我在她娘家那边寄宿求学时的孤独时光。这样，我们才终于第一次直面了各自的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这个角色在我的小说里面经常是缺位状态，无论是以自私的角度缺位（《绞刑山索隐》），还是以光辉的形象缺位（《吉普赛郊游》），只有母亲和儿子互诉衷肠。父亲在完成功能性的作用，在树立家庭权威的形象后，便在更私密、更情感的倾诉上消失了。
《吉普赛郊游》中很多人物的出走与归来，都跟父亲的人生态度有密切联系。第一篇《绞刑山索隐》，除了完成劝诫词，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寻找失语父亲的故事。《魔一般的夤夜》里那个古怪的家庭之所以会组成，最初源自父亲的入世，它最后的崩解也源自父亲的出世离开。《群星，娇娥，植物学》里，父亲虽然在场，但功能是缺失的。《大禹归来》的旅行家在世界上四处游玩，回到家乡后，他首先寻找的是他母亲，绝口不提父亲。《吉普赛郊游》的父亲从家里消失，最后以一尊海神雕塑的形象重归家庭。
妈妈当年面对这些压迫、苦闷、自责、自我怀疑时，我还很小，她没法向我倾诉，我也没法安慰她。有次她在房间哭被我看到，却骗我说，是因为肚子疼才哭。长大成年后，当我能以儿子的身份去听她倾诉的那一刻，我们才觉得这段往事有了安放的位置。我爸今天依然嘴硬，不过比以前温和些了，可能是看到我不结婚也无所谓，写写书也能活下去，不必非要和另一个不爱的人绑定在一起的原因吧。这也是写作反哺我们的地方，先借写作去回望，再回到现实，去寻找温暖切实的回应。
书籍简介
《吉普赛郊游》
路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九久读书人
《吉普赛郊游》是青年作家路魆的全新小说集，收录十篇中短篇小说。十趟彷徨低回的索隐之旅，去异国，返故地，在迁徙与洄游的探索历程中，旅行者坠入吉普赛式的命运回旋，行遍生死与爱欲，毁灭与诗意，蛮荒与柔情：他们以身犯险，攀登绞刑山，奔向乞力马扎罗，逃离小岛入群星，踏上巨轮去暹罗，周游列国寻找亚特兰蒂斯……一次次短暂出门的郊游，却成为永恒漫游的开始。就在跃出日常边界，纵身移动，去窥探广阔、绚丽而崎岖的世界那天，故事陡然发生扭转，真相不期而遇，命运像午夜时才降临的雨，始终，也势必会落下。在这十个故事里，持续的漫游、放逐、归来、游移、观察，是他们共同的心灵史。
